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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象徵

圖書館的大鐘沉緩地響起來,但沒有人去數它究竟敲了多少下。我們四人正收拾東西,準備外出覓食。

一到六點,那些圖書室的大門便將再度關閉,身穿淺灰色制服的人們(主要是女性)打著呵欠並且相互致意,手持飯盒離開那些擺放著書架的灰暗房間。圖書室外面的大廳里,人們稀稀拉拉,天南海北地坐著,彷彿收官結束後棋盤上未曾撤去的一枚枚棋子。這兒將會繼續開放到九點整。同那些已經下班的同事打完招呼之後,黑色警衛們仍然忠實地四處旋轉。

鼻子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稍顯刺鼻的氣味,彷彿死屍臉上塗抹的脂粉,D曾開玩笑說那是睿智的氣息,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率先站起來,藍色大衣下擺搖動,連綿的暖氣籠罩著我。他們也整理完畢了,我們把書包等留在座位上,然後一起向大門走去。我回頭望著那些物件,D的紫紅色書包上縫製著深色花紋,安的透明水杯在耀眼的燈光下現出搖搖欲墜的幻影;我借來的短篇小說集讀了一半,倒扣在桌面上,它精裝的翅膀有如脆弱蝶衣。它們彷彿是我們生活遙遠的殘像,正泛起道別的回聲。象徵物和象徵本體都恐懼著對方的不翼而飛,難道不是嗎?

我重新轉過去,D已經走到了最前面,並即將融入近在咫尺的黑暗,邊緣地帶我瞥見她手上拿著的舊書。我挺身向前,冬夜的冷風拂過我的臉,擦去那些灰塵似的脂粉,精神為之一振。外面,水泥地面正淤積著酸楚的黃,等待著我的影子,等待著被碾碎成為泡沫。

一從圖書館裡出來,安便急不可耐地拉起女伴的手,他的臉在蒼白中泛起潮紅,一路燃燒至耳根。四人憑著以往經驗,出門右拐,走到第一個路口時又再度轉向,踏上人行道,一條通往閃爍熱鬧之地的青色長蛇。我和D之間保持著一種難得的默契,自覺地走到前面去,把寬闊得足以包容一切的沉默的後背留給他們倆。私語聲、笑聲從身後傳來,我感到撫慰卻又倍加瘙癢,如同小鳥在我掌中輕巧地啄食穀粒,堅硬的喙溫柔地划過手心。而一旁的D卻把目光盡數落在人行道邊的草坪上。人與大狗,在冬夜的荒蕪中互相追逐,粗重的喘息聲中藏著柔順的金色毛皮。突然,一聲巨大的吠叫隔斷了一切,整個世界。小鳥從我掌心逃離並長出黑色羽翼,整個沒入天空。我回過頭去,安正好也在注視著我。他催促我快走,身邊的姑娘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一隻手把另一隻手攥得更緊。我繼續前進,以一種儘可能優雅的姿態繞過已經乾燥的犬類糞便。年關將近,遠方有人在燃放煙花,光亮映著D略顯輕鬆的臉。而前面,光芒正灑向更加開闊的地方,身後黑色烏鶇鳥正銜來樹枝準備駐紮於此。

儘管坐落在街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我們仍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那家店。隨便選中一個四人位,靠近門口,我們集體坐下,老闆擦著手親自出來為我們點餐。他稍稍彎下腰,圍裙上的油煙味摻進我的鼻息。

來了這麼多次,從來沒見過他說話,就在此刻,他也只是歪著斑禿的腦袋靜靜聽著,聽著我們唇齒間發出的聲音究竟組合成怎樣可口的文字。煩人的背景音樂淹沒了鉛筆在菜單上划動的聲響。那個,老闆,能換首歌嗎,不好意思啊,我詢問道。他並未作出任何表示,我卻明白我已得到我想要的。記錄完畢,他轉身離開,口中發出一些不成文的語詞,大概是靜默者的母語。或許只有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在迴轉前最後一秒遺落在桌子對面那雙緊扣的十指上。

音樂還沒來得及改變,店裡空氣更加低沉,安卻兀自滔滔不絕,頂上投下的每一束光線,都牽引著他戲劇般的神情。他們談到遙遠的戰爭,表叔的第二個兒子的同事死於一場空難,幻想西藏狹窄的山脈上空,蒼鷹振動藍灰色天際。我明白他在談論愛情。D此刻則坐在我身邊,捧著那本書看得津津有味。那些老朽發黃的紙頁上似乎傳來文字塌陷的響動——她的目光未免也太過沉了些。我正等待著她從棕色口袋中掏出魔法,拯救一段時光,就像我們兩個從前獨處時那樣。

她這次並未玩弄《易經》里的句子,或者像上次那樣讓我拋擲硬幣來判斷吉凶。左手在上還是右手在上,三枚銅錢,六次嘗試,那時我把命運揣在叮叮噹噹的聲響里,然後等待她最終的揭曉。結果是什麼,震卦或是別的,我忘記了,這是否意味著我生命的後半截將再次回到深淵中去?儘管它已經歷擦拭光亮如新。不過我不在乎。她總是喜歡說一些諸如此類的把戲,一些未就的讖語。她是個不夠成熟的女巫,也不曾擁有神秘水晶,但略顯青澀的側臉卻洋溢淡紫色光芒一如真正的隱者。

此刻,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她的把戲即將開始——就在四碗麵條慢慢端上桌子,而霧氣升起,音樂隨之變換的同時。她把書本合上,放在一邊,一隻手撐著腦袋,透過那些構成細密的水珠望著安大口吞咽,發出順滑聲響。他的女伴則吃得斯斯文文,唇間不留下一滴汁水,乖巧得如同一件靜物。

「我說,」D開口道,「我前兩天看到了一個謎語,你們猜一下。」

——假設你行走在一片草原之上,腳下大地空空,身體四周突然出現圍牆,向上無限遠,向下無限遠,向左無限遠,向右無限遠……那請問,這座牆是什麼?

她的話語如同短暫的甘霖,席捲過後,空氣沉默得愈發乾旱。我不說話,只是自己動著筷子。桌子對面,聒雜訊也削弱了,對此的無知使我們聳動身體,並朝著自己的肩胛骨無限逼近。

「往形而上的東西那裡猜嘛,別都不說話啊。」

孤獨、死亡、本質、墮落,這些貫穿我的辭彙從腸道逆流,又在喉頭堵塞。在形式上它們都與這道謎題如此契合,本身卻又乾癟不堪,乾癟得同那豐饒草原格格不入。我望向他們,從表情中我知道他們也跟我想著同樣無聊的事情。

見我們都不急著追問這題目的答案,D也自知無趣,於是拿起筷子進餐。而老闆從後面的小屋裡出來,搓著滿是皺紋的手踱到我們身旁。他發現此時無人說話,又慢慢地走回去。

「那個,大家別這麼悶,隨便說點什麼吧。講個故事也行。」我一邊隨意地說著,一邊把半根麵條吸溜進嘴裡,幾滴深色湯汁濺到眼鏡上。

就在我低下頭去尋找什麼東西來擦拭它的時候,故事便朦朦朧朧而又確鑿無比地開始了。年輕女巫赤身裸體,站在月夜的深林中央,我們圍坐在半人高的篝火旁邊,暗紅色灼傷她的身子。她搖動淡紫色鈴鐺,吹起唿哨,霎時天空中響起振翅之聲,像密布的羅網。就連最老的護林員也悄悄前來,他已沉默了三十周年,卻在懸鈴樹木和樺樹之間,黎明與黃昏之間鍛鍊出鋒利聽覺。他把獵槍掛在林間小屋的牆壁上,同三十年前剝下的虎皮一同收藏,然後便這樣,赤手空拳而來。

秩序破壞者與秩序守衛者面對面,D說著話,而老闆只是習慣性的沉默。臟濕的圍裙搭在牆上的掛鉤上。

周曉軒是一個普通的八歲男孩,擁有一座小小花園。他目前正和母親住在一起,她說,這是她迅捷而狡猾的開場白。安身體前傾,作出聆聽姿勢,而他一旁的姑娘則背靠在座位上,雙手交叉,疲憊而柔順得像真正的貓科動物。

五歲那年,周曉軒的生命里發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巧合的是,它們都源於一聲巨響。七月份,電視報廢,自那之後中家裡便灰暗一片,並再也不曾費心添置類似事物。九月份,黑白雙色,單調的斑馬線上,在他被用力推開、摔倒在地的一霎那他望見了永生的黑暗。而當他再次醒來周遭一切盡皆雪白,床單上染著血漬。

簡單的序曲之後黑白雙色於十月奏起交響,軍鼓、喇叭、和嗚咽的無盡人群。他雜在隊伍里,隨處可見的細長白飄帶隨風舞動他的心。父親的臉孔被草率地定格為冷硬的灰,並方方正正疊起收進木質方框。母親在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廳里當眾跪倒,長久而無助,從胸腔中掏出最後的呼號,直至被親戚們架住,她在地上拖行出兩行長淚。其間他始終被人蒙著眼睛,卻無法阻擋空氣震顫他的額頭。一些東西從腦中濾出,並隨著低沉的悼詞虛偽地降入黑色棺木,降入地心,一直降到天堂。

之後,他們給每個人都發了糖果,唯獨沒有他的份。太早起床,飢餓嚙咬著他,那不存在的咕咕聲晃動著他,唆使他抓住舅母的黑色衣角,伸手索要糖果,卻橫遭拒絕。他一氣兒跑出大廳,站在高處台階上,身體輕飄飄的,藍天上浮動的白雲被壓扁,像是雲片糕。他舔著嘴唇心滿意足地笑了。

那以後的生活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睡前母親仍會替他掖好被子的角。只是床似乎變得格外寬廣,為此他興奮得連著幾晚尿床。

之後的兩年他被託付給外公外婆。二老既和氣又慈祥,還燒得一手好菜,只動過一次怒。那是在一場酒席上,他旁若無人,大大咧咧地同表叔的兒子談論父親的死亡。他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又忽地攤開手掌來回翻動,口中迸出「嘭」的聲響,轉身便遭外祖父血絲密布的冷眼。他猜想大概是自己發出的聲音不夠準確,於是決定不再談起這件事,除非找到同它更加契合的擬聲詞。

大約是在上小學後的那個冬天,母親打電話來說要接回自己。

母親顯得愈發高瘦,也不怎麼說話,電視逝去之後,屬於人的聲響搏動得更為微弱。每個周末,他都會到附近的花園待著,幾乎耗上整整一天。他學會根據太陽的位置推測自己幾時回去吃飯。

他理所當然地把那裡當成自己的國土,只因他識得每一株草,每一塊磚,數清過木製亭子里立柱上的裂縫,熟諳一切與之相關的東西。只要熟識,那便屬於他,就連母親也是這樣。而回憶磨損、激情噤聲之後,他也根據這條道理居高臨下地斬斷自己與之的聯繫。

捉蚱蜢,打彈子,拍卡片,他把從學校習得的秘技毫無保留地傳入這個花園,並成為規則制定者和一流破壞者。在地下車庫奔跑時踏出的空蕩響聲常常招來警察,他把所有身著藏青制服的人一律稱為警察;他熱衷於觀賞花朵提心弔膽的綻放,看著爬蟲來來回回搬運可憐的寶藏,正如他也喜愛將草連根拔起。回到家裡之後,一切波瀾又就此消弭——和母親之間,他抱有一種無形的默契(亦或深埋的彼此難以斷絕的悠久敵意)。或許正是藉由這些他們才能如此安詳地共同生活。

……但是一切都在起變化,D說,這時玻璃門被推開並發出沉悶響動。粗重的喘息聲開門進來,老闆朝D看了一眼,搓著手慢騰騰回到櫃檯去。平衡被打破,沉默的反面趨向正無窮。護林員遠走之後,女巫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喑啞起來,彷彿捲起沙石。落葉覆於月影之上。我們抱膝坐著,火焰中烘出這些臉龐。

周曉軒甫一出門便遇到那狗。它潦倒、疲憊,爪印東倒西歪,步頻也緩慢得可憐,彷彿中了詛咒。最後一條馬路,它拼盡全力衝刺而去(這才將將達到它平時的速度),隨後蹣跚、鬆軟,側倒在地,金黃色毛皮正對太陽的淋洗。他忍不住上前查看,黑影覆蓋其身之時,鮮艷傷口顯現,妖冶火辣彷彿花朵。它此時雖仍有氣息,但眼睛已微微閉上。時間不多了。就在他伸出手,想施以最後的撫摸的時候,它猛地翻身站起,一時間眼神閃爍如狼,然後朝著一幢大樓飛奔。它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抬起虛弱前爪叩響鐵質天堂之門。

此刻我把手搭在它前額上,趁它主人結賬之時獨享這份柔情。方才在人行道旁大聲吠叫的它現在如此乖巧,近乎優雅地在我腳邊蹲坐著,伸出濡熱的舌頭散熱如同初秋時節。而當女巫聲調一變,它彷彿聽到口令般的立刻彈射出去,四腳快得好像同時離地,奔向它的主人,然後抬起前爪打招呼。

只有我注意到這些。安的表情看上去很放鬆,大概已經完全進入故事;他身邊的女伴此時因為一個電話而起身走到店外去。另一方面,故事仍在繼續。

花園裡來了一些陌生面孔的孩子,那些單調得近乎可怕的面部器官彷彿並非天生,而是精心縫製而成。他們都很高大,正圍攏成一個圈進行著一項他從未見過的遊戲。

他莫名地生氣起來,好幾次想上前插話,卻每每在最後關頭失去力氣,退到一邊。他試圖像從前一樣,一個人躲進草叢裡團成一體,玩弄那些植物的根或莖葉。可現在他只是蹲著,並且兩腿發酸,頭腦發熱,失去一切興趣,彷彿正被置於焦灼的等待上方炙烤。

秋日的下午,他立起身掃視周圍,那些平日的夥伴不曾出現。他想要叫喊,卻害怕聲音在涼薄的空氣中顫抖得更為劇烈,反而引起他們——那些入侵者的訕笑。他就這樣孤零零站著,渺小如挺立的草稈,直到一隻手搭上他柔嫩的肩。他們的遊戲有了結果,有人被淘汰,於是轉而向他走來,尋找新的玩伴。他仍在猶豫時便匆匆忙忙答應下來。

周曉軒詢問是捉蚱蜢或鬥草尖,他說都不是。玩這個,那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銀色小匣子。他將信將疑地跟在那人身後,按剛剛擬好的路線走向另一塊草坪。他們輕而易舉地從攔路的空貨車上踏過,那人彎腰撿起一本無名之書,封面是個女人。有了這個燒得更快點,秋天的草,嘿嘿,他耳邊傳來如此聲音。

他們到達目標地點,那人再度把銀色小匣子拿在手裡,拇指按動扳機,短小而貧瘠的藍色火焰閃現,內心包括著紅。看好了,那人說著,以一種更加殘忍的方式揪下許多草來,盡數堆在一起,然後用火點燃。它們吞噬的速度很慢,幾乎像是舔舐,連一點兒滾燙的嘶聲也沒有。他忍不住看起那本撂在一旁的書。認字有限,密密麻麻的紙頁他都快速略過,只是尋找正文——那些彩頁。他看到一對男女接吻,五歲以前,電視上也看到過。快撕點紙來,那人嚷著,可他毫不理會。此時火勢衝出重重包圍,陡然變得窮凶極惡,熱浪數著步點向他奔來。快跑,跑啊,他聞到燒苦氣味,慌亂間將書本撕得粉碎,漫天雪花落盡,火苗躥到他腳邊。他慌慌張張,向母親所居住的地方奔去——

周圍嘈雜得讓她難以繼續。安正坐在我們對面,同他女伴不顧形象地爭論著什麼。她臉上綴有淚痕,並非身旁男子所致,打從她回到屋裡,那些深陷的印記便宛然清晰,並且預示災難。我側過頭去看D,她並不著急把這故事講完。一些詞語,明天、見面、懸崖、追逐、見面、夢、逃離,如同被衝上沙灘的晶亮貝殼,在桌子的另一側叮叮噹噹濺出聲響。

他們又陷入集體沉默,彷彿要避免這矛盾,卻不知這樣的噤聲本身也矛盾鮮明。安交叉著的雙腿不止地抖動,無數焦慮從膝蓋上滑落,旋即又順著腳踝上行,進入循環。他臉上漲起遙遠黃昏的顏色,在這溫暖燈光下猶如透明。他的雙眉如弓般繃緊,牙齒奮力咬著拇指。女伴則更加柔軟,彷彿容納光線的無底洞。她淡漠之姿為膠片,使他躁狂的神情凸出得更加明顯。外面走走吧,她沉穩地開口。安搬動椅子並製造巨響,我和D也跟著起身。馬腳總是會露出來,比如當我一邊沖門口走著一邊回望那正把頭埋進湯麵蒸騰熱氣中的男人,他帶來的狗已了無蹤跡,就連他本人的形象也因越來越遠而趨向為一塊簡單的畫布,最終是一個點。

我們又回到了那種泛著油渣的黑暗裡,像幾滴清水進入墨中。穿過馬路,冷風裹挾著車燈閃光,細碎得隨時可能爆炸如彈片。安這一次走在前面,他們仍牽著手,並神神叨叨地互相交戰。我望見安的拳頭在顫抖,彷彿一顆正在努力縮小的石頭。他的頭微微側過,喉頭艱難上下運行,似乎含著一塊永遠也咽不下的無敵硬糖。

我握起D的手,她卻沒有反抗。當我把看向她的時候,她卻好像已經早早在視線盡頭守候並報以微笑。我們就這樣走了幾分鐘,漫長的間隙里我絲毫感覺不出分秒的流逝,因為她五指按得如此之緊,似乎是刻意地證明一種存在。對此我表示懷疑。

我們開始像從前那樣私密交談,她的聲音好比柔軟氧氣,越收入越難以克制,而當腦際神思搖搖晃晃水漲船高之時,犬只的黃色殘影在我面前閃過,恰如其分地提醒著我。那些詞句,精妙得猶如格言的故事,大片大片投下的陰翳,爭吵、碎瓷片,南方傷口裡鑲嵌的鹽,她像記憶深處的百納被,搜集憂傷而熾烈的、那些人物的色塊,然後隨心所欲調和,她的本身似乎沒有意義,而意義似乎又悍然在此。最後一件事,我想。

心靈仍在舉棋不定,身體卻搶先一步作出了反應,如同剛才故事裡愚蠢的小孩;我把她的手掌舉到空中,她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只是戰戰兢兢提起那淡紫色香味。並非問句,她卻一本正經地思索起來,半晌,側頭問我是不是這個味道,拇指和食指間夾著一綹頭髮,在遲暮的夜色之下顯出碎灰色,亦或是發梢本身難以抑制的閃光。

我只是把頭略微靠得近了一些。迷霧撥開之後,反而空空蕩蕩一片,沒有梭羅叢林或尼羅鱷,也許我追求的便是迷霧本身。她見我一臉迷惑,忍不住舒展開笑容,說我可以湊上去試試。

我小心謹慎地接過她的允許,用鼻尖輕觸她的頭髮。儘管是最末梢,那淡紫色的深溪仍然如同發現支流一般,慷慨而無私地湧出,順著這腔體瀰漫我的五官深處甚至頭髮末梢。由於身高差異的緣故,我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倒,下巴頦支在她肩膀上,她抽出手來環抱我,我遲疑了一下,躲到一邊,也不再去牽她的手。猜忌被放在匣子里。

「其實只是洗髮水的味道對吧?」她說。

「是啊,那是什麼顏色的呢?」

「綠色的吧……這個貌似是鼠尾草味道的。」

綠色而非淡紫,我轉念去想那些鼠尾草,那些被一絲不苟碾成晶體的植物。Salvia japonica Thunb,它們本身就是淡紫色的精靈,思考到這裡我舒適明媚如春。匣子被加上蓋。

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裡,D打著預示扭曲的響指。

就在我們進行如上的小動作的時候,安他們已經走得很遠。我隱約看到他原本握拳的掌,此時正平攤如原野。女伴雙肩簌簌抖動,抖落一層一層一層灰燼,此時平原蔚然降臨在她肩上。她把額頭靠在安胸口,兩人同時無法承受彼此重量,各退一步,她大哭兩聲,眼神卻仍然乾澀。沉默耗盡,她跑進右邊小巷。狹長而無所事事的黑暗注視著安,彷彿發出回聲的海溝。

他就那樣站著,像一根已經禿了的樹榦,等待我們奔向前來,詢問情況。D臉上拂過一絲塵埃落定的表情。

他說,先回圖書館去。先回圖書館去。

當那份死亡氣息再度無可奈何地傳來之時,我看到黑色警衛仍在旋轉。座位上的象徵物被暖氣烘熱了,它們恬然安眠,這和我們可一點都不像。D自然地坐在我身邊,把原本架在座位上的紫紅色書包放到腳邊的地上。我這才注意到她把書落在了那家店。

沒關係,已經不需要了。她如是說道。在詢問過安的情況之後,我懷著愧疚不安的心情打開了那本小說。它停留在新篇章的首頁,我還一個字都沒看。

晴天無雨的周末,沒有人前來敲響那扇門,安娜躺在床上發獃,天花板的形狀有點古怪。

沒錯,安娜,在床上,她是大家的安娜。而當她冰冷腳趾觸到柔軟地面,摸索鞋子的那一刻,她是安。就在她開始把安娜當成職業的那一年,她開始教她的孩子說話,說他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安。

她開展貿易的時間格外奇特,並非星星睡去燈火明滅貓爪蠢蠢欲動的邪惡午夜,也非安逸舒適、分外晴朗的周末。恰恰相反,只有在工作日,那些地鐵比早餐更為重要的日子裡,她才允許他們駛入這港灣。完事兒之後他們會從她身上嗅到特殊味道,像脂粉、但又不完全相似。她瘦削而永遠平靜的眼窩中盛著兩灣相同的海,那些男人們斜倚在床頭上,牆壁里微微傳來響動,他們看著她的眼睛誇讚她的氣質,淡灰色的憂鬱,並說她是真正的賢者。

她從來不曾覺得羞恥,簡單而直接的謀生方式而已。事實上,她通過出賣一些東西,才能確認對另一些東西的永遠佔有。

一切都在飛速顛倒,頭重腳輕,又頭輕腳重。

我把書暫時合上,深吸一口氣,這是我閱讀文學時的習慣。這些時候周圍總是不懷好意地開始吵鬧,例如現在,那些黑色警衛正在調解兩位常客之間的矛盾,他們因為一場衝撞、一袋灑了的牛奶,和牆上不許攜帶飲料的標語爭得不可開交。我搖了搖頭,重新打開書本,它的封面此時摸上去略有一些粗糙了。目錄上顯示我正在閱讀的這篇小說只有五頁紙,我已經讀了四頁了。

飛機飛過天空,烏雲神話般累積,天空慢慢下起雨。牆壁里那煩人的聲音再度響起,並且似乎愈演愈烈。她坐起身,用手指關節敲了敲那慘白一片。霎時成群結隊蟑螂湧出,匯成散漫河流。

周曉軒,我們的安小朋友渾身淋濕,上氣不接下氣地踢開門跑進家裡。在母親的卧室中電視里和書本里的畫面再度顯現——她貼著爬滿蟑螂的鏡子,舌頭舔吻著與自己並不相似的象徵物體。

一隻蟑螂飛向他。

就在這最後一行字完結的同時,這本書失去名字,失去精裝外殼,變成那本舊書,圖書館墜入無邊黑暗。在議論和私語中我摸索著,緊握D的手。現在我總算解開數小時前的謎題,準確地填入那兩字短語。因此我有權利吻她,並真正彼此進入。藉助她給予我的視力我睜開眼(嘴唇漸漸變得不真實,變成零),望著她放在一旁的書包:那紫紅上覆蓋著的並無限延伸交錯的花紋,我正窺探其內部,尋找象徵或成為象徵本體。

周虎 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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