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島 老無所依
1
一夜的噩夢,醒來時已經九點多了。只覺得渾身難受,鼻子里呼出的氣是滾燙的,幾乎連套上毛衣的力氣也沒有,大概是感冒了。洗臉時又摸到右邊脖子上腫起來一個疙瘩,拇指那麼大,按上去並不疼,在皮裡頭滑動。別是長了什麼嚴重的東西,可是快十點了,我還得趕緊上班去,只能中午再找個診所看看。
磨蹭到公司已過十點,我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按下開機鍵,好像沒人注意到我,心裡一下輕鬆許多。
「唉,那個,小林。」
沒想到是領導在叫我,他正朝我走過來,衣著筆挺,手裡拿著份報紙。
「你是這裡的人哦。方言應該聽的懂吧?」
「恩,聽的懂的。」
他往桌上丟下手裡那份報紙,整個身體朝我模糊的視線里壓過來,手指按在報紙上一個黑體的標題上。
潭城縣小島村莊發生多起老年人失蹤事件
潭城公安局已介入調查。
「你趕去採訪下這個事,拍些照片,寫一個詳細的稿。趕緊去吧。別趕不上輪渡。」
這可是我第一次出門採訪呢?怎麼偏偏是這種時候。一下不知道要帶什麼東西,相機,對。本子,筆。塞到相機包里。
「年輕人要積極點,晚上早點睡。」
「誒,誒...」
領導走開了,我這才正常的喘氣。可仍然不好受,只覺得雙臂沉重,脖子上那疙瘩像心臟一樣一下一下蹦著。這下不可能抽出時間去看了,到底長了個什麼東西,真煩人。
2
很多事我都不相信了,在去南灣島的船上,我仔細的把報道看了一遍,雖然是海峽都市報,還附了一張幾個警察在一間民居前站著的照片,可上頭寫的東西我仍然不大相信。類似的報道我早幾天在朋友圈裡看過的。
船倉里的機油味道讓我頭暈到噁心,我走到船尾甲板上站著,海風雖然冷冽,卻讓腦袋輕鬆了許多,今晚估計得在島上住了,不知道島上的診所能不能看好我脖子里的這東西,我怎麼老想著它呢?先把工作干好再說吧。
靠岸要登島的時候,就見著很多跑三輪車的村民在碼頭攬客,伸手給乘客接行李。我找到離岸石最近的船沿,小心翼翼的跨上岸。這顆暈沉沉的腦袋很可能一下給我帶海里去。
「小伙,你去哪?」一個三輪車師傅用家鄉話問我。
我真不知道報紙上這些失蹤老人是住在哪呢?
「我是記者,你們這不是有些老人找不到了,你能找到他們家在哪么?」我拿著報紙問他。
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你是記者啊!之前也有記者來過。這個事你不知道有多奇怪了,好像各村都嘞。「
「哦!」
「這樣嘛,你先上我的車。我帶你去我村裡那個失蹤的老人家裡看看。」說完他又歪著頭盤算了下,「要不這樣嘛,你八十塊包我的車,其它村我也帶你去問嘛!」
這樣倒也方便。
「能便宜點嗎?」
「最低也要六十塊。」
「六十,算了算了。走嘛。」
他領我沿著岸坡往上走,「車在前面,我們這有九個村呢!還要帶你去找。」
車上已經坐著兩個乘客了。
司機笑起來說:「順路捎兩個客。」
我上了三輪車,和上面兩人膝對膝坐下來,車開起來,風呼呼的在車廂裡頭灌過,這島上的空氣真好,冷風也讓人舒服。
「你們村診所在哪?」
「哪還有診所嘛?前兩年有個醫生,看病他媽的太貴了,他還嫌掙的少,這人有門路,去福州開藥店了。有個衛生院,怎麼,你還要去衛生院?」
「想找個地方開點葯。」
我真有點討厭這些老人的失蹤了,疙瘩,會不會是腫瘤呢?我掏出手機上網查。
這兒信號也不好。
3
我站在一間二層小洋樓前,門關著。
開車師傅喊了好一會兒,一小孩才開了二樓陽台的門,我聽見裡頭正在播喜洋洋灰太狼。
「你媽呢?」開車師傅問。
「在我奶奶裡頭!幹嘛?」
開車師傅馬上招呼我走,我想問問小孩他奶奶找不到的事,抬頭髮現門已經關了。
我跟著他從水泥路走向土路,路越來越窄,有些排水的溝不通,空氣里充滿了霉味。
再拐過一個彎,就見著幾個婦女在一間土坯房前坐著,她們正說著話,開車師傅過去告訴她們我是個記者。
這土坯房應該就是失蹤的老人住的地方。
一個婦女轉身進屋拿了兩個馬扎,招呼我坐。
「唉,我就不坐了。」
眼前這女人應該就是老人的媳婦了,微微有些發福。我真不知道該問她些什麼,她那神情很我預料的有些出入,我以為她該是愁眉苦臉才對,她倒像是大過年招呼客人的樣子。
「我是來了解了解情況的,警察有線索通知您么?。」我也不知道怎麼採訪,就憋出這麼一句話。
「在等派出所消息。」她說,「你坐嘛,阿胡,你也站在那裡幹啥。」
原來開車師傅叫阿胡,他拉過馬扎坐下了,讓我也坐,可我實在不想坐。
「我不坐了,我了解一下情況就走,還要去問問別家。」我拿出紙筆說,「您家老人今年多大年紀了。」
「八十好幾了。」她看我不坐,好像挺不樂意,也站著。
「那您是什麼時候發現老人家不見了。」
「上個禮拜四。」
「十六號是么?」
「差不多吧。」
「那陣子沒發現什麼奇怪的事,老人家有沒有和您說過些什麼。」
「哎呦,她還能說什麼,從前兩年癱在家裡開始,進來就是罵,進來就是罵,一家族給她罵遍了。」
「老人家不能走?」
「可不是不能走,叫她別去做事,別去做事。偏偏她要去做,摔一跤摔的不能走了。你說是不是拖累人。」
「不能走了?怎麼還跑沒了。」說實話,我心裡一直就以為這些老人是自己跑走的,不然還有什麼可能?怎麼報紙上也沒見著寫有老人是癱瘓。
「您是怎麼發現老人不見的。」
「自從她不能走了,我就每天進來給她送飯。那天中午我來送飯就看見她不在床上了。」
「早上的時候還在是么?」
我這一問,她皺起了眉頭嘆氣說:「唉,短命。早上我兒子送飯進來,短命仔,看電視看忘了。我中午送進來,就沒在床上了,被還整齊折在那。你說奇怪不,還壞過看見鬼。」
「我能進去看看么?」
「就有張床沒什麼好看?」她說,「裡面臟。」
我沒理會她,徑自往門口走,往裡頭一望,這裡頭堆滿了雜物,一張用木板搭著的床,床上的被子整齊擺著。夏天用的風扇還掛在床頂上一根搭在窗子上的細竹上,扇葉都黑了。
「麻煩您配合我拍張照片好么?您能指著這被子么?麻煩了。」
她照我說的做了。
我舉起相機想著拍下她那想當然的神情,拍完一看,居然成了我先前預料的那一番愁容。
我已經不想在這裡呆著了,附和著同她又閑扯幾句,就離開了。
4
去了其它幾家人家裡,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本子上簡單記著些細節,最早失蹤的老人是在十號,後來陸陸續續都失蹤了,最晚的已經是前天的事了,家屬們都在等派出所的信。
一下午的見聞讓我厭惡,讓我想起網上看到的一件事,河南一個村莊有個老人在年前要過世了,家裡人為了不讓過年時候家裡味道難聞,就將老人停在那兒餓著,老人罵他們,拿糞便丟他們,一直撐到大年初一才咽了氣,這事是真的么?我不知道,整個事就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看著本子里筆跡,回憶著剛剛見過的人,就又聞到臭烘烘的味道。或許這裡的空氣壓根就不好,水溝里有臭烘烘的味道,泥地里有臭烘烘的味道,草叢裡有臭烘烘的味道,風裡也是臭烘烘的味道。
我趕往最後一個老人家,和開車師傅在村子裡問,鄉里也見不到幾個年輕人,幾個婦女告訴我她的住所,從她門嘴裡,我得知這個老太太的兒子愛賭博喝酒,很久以前就欠債跑路了,媳婦也帶著孩子走了,家裡頭就一個人。天已經慢慢暗下來,村子裡的小路朦朦朧朧。開車師傅的意思說既然沒有親人在家就別去了,可我想去看看。接著又從另外的幾個婦女那裡知道,這老太太有個鄰居,一直照顧著老太太,去報警的就是他。
在村子的深處,終於見著了老太太的住處。是一排瓦房,有許多家窗戶都沒了,唯獨中間有兩戶不一樣,窗框上藍色的漆看著還新,玻璃也擦的乾淨。門前右邊整齊的摞著些煤球,窗檯下擺著一列用舊臉盆栽著的我叫不出名的植物。可惜,兩扇門都緊緊閉著,從外頭上了鎖。
「沒人。」開車師傅說,「你看,我也要回家吃飯了。」
我讓他等一小會兒,他雙手抱在胸前,在牆邊倚著,沒多久,他接了個電話,說有人讓他拉點東西,他先去,一會兒再過來,我問他多久,他說很快,我就讓他走了。
頭又開始暈,我往牆石一靠,閉目養神。我想今天應該沒時間看病了,今晚住哪呢?一會兒讓開車師傅給我拉到上龍村市場去吧!那裡也許能找著。
「小夥子,你在這做什麼呢?」
我睜開眼睛,有個老大爺站在我眼前,他手裡攥著些韭菜,後頭還跟著個小孩,雙手捧著個大包菜。老人家戴著個藍色毛線帽子,穿著藍色外套,裡頭是一件灰色毛衣,身前掛著個采蜂人穿的工作褂子。他的眉毛都是白色的,眼角深溝一樣的皺紋將眉毛拉下來蓋住深陷的眼睛。
「孩子吵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那小孩突然探頭朝我喊。
「你說什麼?」
老人家看了小孩一眼對我說:「你莫管他。」然後就笑起來。
小孩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你在這做什麼呢?」老人又問我。
「哦,我是記者。來問問這家老人失蹤的事。您是...」
「她的事你問我就好了,剛才去摘些菜。你好,你好。」他把手在褂子上揩了揩,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他還是今天要採訪的人裡頭一個過來和我握手的。
「到裡頭說。」他說,走到門前,彎下腰開鎖。
小孩圍著我打轉,我一時間有些茫然。
「傻仔, 別往人身上蹭。」
小孩從我身邊走開,抬著頭盯住我。
老人家開了燈,讓我坐下說話。屋子雖然小,卻收拾的乾乾淨淨,傢具也都齊備,有沙發有冰箱還有個大電視,衣櫃把屋子前後隔開。前頭算是客廳廚房,後頭應該是老人家的卧室。眼前的液晶大尺寸電視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前年買的,現在我眼睛看不清,傻仔又看不懂...」說完又笑了。老人開始收拾起菜來了。
「是您發現老太太失蹤的么?」我打算直奔主題。
「是啊。早上不見的。」
「是哪一天呢?」
「十九號。」老人說,「你們找人要照片不?我這有照片。」
「什麼照片?」
「我鄰居的照片。我這原來洗了兩張,一張給派出所了,上回那個記者,我給他,他說用不上。你這用的上么?」他說著開始做起菜來。
「哦!應該是不用吧!」
我看老人有要留我吃飯的意思,想抓緊問些之前問過的問題就告辭,可那開車師傅一直也不來,最後,我再想不到有什麼要問的了。
老人炒好菜,夾了片雞蛋給那孩子。
「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那小孩高興的喊著,一口把雞蛋吞了。
「照片真的用不上么?」老人又轉過來對我說,他一臉的疑惑。
「要不,您拿給我看看。不一定用的上的。」
我這麼說,老人顯然很高興,他連忙把手擦乾淨,到後面拿來了照片。
「這是我原來帶我鄰居去市場上面照的。」他把照片遞給我。「我這鄰居一輩子就剩下這麼一張照片了。」
真是張奇怪的照片。
我是說老太太的表情真奇怪,像是哭又像是笑,她那蹋進眼窩的雙眼直勾勾的望著我,整張臉癟了下去,皮膚鬆弛的抱著骨頭,堆疊成一層層的皺紋,她應該是掉了牙,上唇已經看不見了,嘴巴抿成一根短短的線條。她是哀傷還是欣喜,又或者壓根就沒有表情。照片上看不出她二十的樣子,看不出她四十歲的樣子,甚至看不出他八十歲的樣子,這不是一個人的照片,這是「不幸」的一張照片。如果儘力些,或許我能把這張「不幸」刊在報紙上。
「我。」我說,「能拿走這張照片么?如果您要留一張,我過些天再給您還回來。」
「行的。」老人說,「拿到你們報紙登一登。」
「也不一定可以登上。」我說,又拿起照片看了看,把它收進相機包里。
又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飯也做好了,天已經暗下來了,開車的師傅仍然不來。
我起身告辭,我也不確定我能認得路。
「小夥子,你要去哪呢?我這飯都多做了。」
「不麻煩了。我包了輛車,開車的說載個東西就過來,我去路口等。這人也是,我這都等好一會兒了。」
「你就在這等吧,天黑黑的看不見。萬一他不來呢?」
「應該會來吧?」
「那也不一定。你邊吃邊等好了。」
說起來,我從早上到現在忙的飯還沒吃呢。
「你不是嫌我老頭這臟吧?」
他這麼一說,我也不好拒絕了。正想著,老人已經盛好了飯。
我尷尬的坐下了,心裡找著話說。
「依伯,你這就您和您孫子住著。」
老頭讓乘了碗飯夾上菜遞給了那小孩,那小孩就端著吃了起來。
「他不是孫子,我孫子都有你這麼大了,和他爸搬城裡去了。」他笑著說,「他們基本不回來,還不比這個傻子。」
那孩子聽到了老人說的,又叫起來: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
「不過他們對您挺好的。這電視冰箱應該是他們給您買的吧!」
老人笑了起來,說道:「他們不找我拿錢就好了,這些是我自個買的。不過那電視,買了也沒有用,我眼睛花了,一天比一天看不清了。」
「您不拿去看看。」
「看過了,要動手術。動它幹嘛,老人了,看不見就看不見了。」
我夾了菜,一時找不到話說。
「小夥子,我跟你說吧!我以前也是做醫生的。」他笑著說,「我這眼睛是白內障,只是我不高興去動手術。我吃些魚肝油,吃點葯,就隨它去吧!」
「您是做醫生的?不過能看還是要看的。」
「哎呦,我做醫生做了四十幾年?」老人家用手比劃說。「現在的人管我叫土醫生,好像我不會看病似的。你不知道以前,這一村人有點小毛病,都是我看好的,根本不用去醫院。看清楚了一輩子,又有什麼好處。」
我突然想起了我脖子上的疙瘩。
「現在您不看病了。」
「也沒人找我看了啊!」老人說,「現在人不相信舊辦法了,有一回....」
老人還沒說完,那小孩把碗重重在桌子上一坐,沖著我們笑。
「快回去吧!傻仔,你媽一會兒又找來了....」
那小孩把嘴一擦,跑了出去。
「有一回,村裡婦女喝了農藥。」老人接著說,「我給她肥皂水,吐倒是吐了點,後來還是救不活。」
「哦。」我第一次聽說喝了農藥肥皂水能救。
「在那之後就沒人找我看病了,鄉里都說是我醫死的,就沒人找我看病了。這麼說吧,就算他們送到縣醫院,也來不及啊,在船上就沒得救了。」
我沒說話。
「真是老人了。在吃飯跟你說著個。」
「沒事的。」我埋頭挖了兩口飯,心想還是問問老人,肥皂水聽著也是有點道理的。
「依伯,您能幫我看看這兒長了個什麼東西么?」
「什麼。」老人問。
「我這長了東西。」我歪著頭摸給他看。
老人家放下筷子,臉上變的嚴肅,就像一位老中醫一樣,伸手過來摸,他眯著眼睛,揉了揉,又在疙瘩頂上按了按。他的手指粗糙,厚實。
我靜靜的等著他開口。
「你這像是淋巴節腫大,給你開兩片消炎藥就消了。只是我這裡也沒有。」
我的心裡頭一下舒坦了,這一整天都憋悶的慌。
「不過,按起來滑動又沒那麼厲害。如果葯吃不消,就要去大醫院查一查了,也有是腫瘤的可能。」
「這。」我一下覺得氣又憋著上不來了。
「唉,小夥子。不要擔心,不會是什麼大事。」
這話,沒有用啊!我心裡頭更急著去醫院了,那開車師傅仍舊不來,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就這樣把我扔在這兒了,我真不該把車費先給他。
吃完飯,我和老人一起收拾了碗,老人打開電視讓我看。他看不清,就在邊上和我這他做醫生時候的趣事,不知不覺夜色已經深了,我對那開車師傅能來已經不抱希望了。我得趕緊走了,這麼晚可能叫不到車了,也找不到地方住,糟糕的一天。
我再次起身要走,外頭已經是烏壓壓一片。想要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才發現手機沒有電了。
老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讓我在他這睡一夜,我雖然不好意思,但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他從柜子里抱出一些被褥來擱在沙發上,笑著對我說:「有什麼?我又不收你錢。」他說話的樣子已經不把我當個生人了。
我問老人找了個插座充電,和同他一起坐著看了會兒電視,老應該覺的沒意思,把門栓上,就去後頭睡了。我自然不敢打擾老人,就關了電視鋪床睡下了。
正睡的迷迷糊糊,卻聽見好像有人叫我,醒過來一聽。原來是白天那小孩在門外喊:「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
老人也醒了,走出來開了燈和我說:「這小孩每晚都這樣。不睡覺的。」然後沖外面喊說:「傻仔,快回去睡覺去,明天不肯你跟著我了。」
小孩果然不喊了,老人沖我點點頭,關了燈。
我閉上眼,一夜很快就過去了。我被領導的電話叫醒,他交代了兩句就掛了。看樣子老人家還沒起,門還栓著。我穿好衣服去和老人家告辭,走到柜子邊上往裡頭看。
被子疊的整整齊齊。
老人沒有在床上。
5
之前我沒能力好好的問別人問題,現在也沒有能力好好的回答別人的問題。眼前這位派出所民警看著和我一般大,好像和我一樣沒有工作經驗。
在我說話的時候,他低著頭做筆錄,頭頂沖著我有節奏的浮沉。我說完之後過片刻他也寫完,半抬起頭,眼珠子先翻上來瞅我,慢慢的整張臉跟上來,嘴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頃刻又忍住了,轉頭看身邊年長的民警,等待指示,我看的這麼仔細,是因為我不敢眨眼。
「你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年長的民警站起來瞪著我說,響亮尖銳的聲音在小房間里震蕩。
「我確定,可我不相信。」我慌張的脫口而出。
從派出所出來,市場上有不少行人,秋天乾燥的陽光讓我頭暈目眩。坐車到渡口,乘船離開,向領導彙報,接著立刻請個病假,看好脖子,稿子誰愛寫誰寫,我不寫。我這麼想,卻沒能這麼做。我擰巴了,簡直有些神經兮兮,每眨一下眼皮都會扯動我腦袋裡的血管,太嚇人了!莫非老伯在屋裡頭蒸發了么?
我到一家店裡頭要,要了兩碗扁肉,扁肉沒吃完,把湯全啜幹了。我要再回去看看,我要再回去看看,這事必須得有個解釋。
我叫了一輛車往那個村子去了,到了村口,就看見一幫人聚在一家小賣部門前。我剛一下車,他們相互招呼著圍了過來。有幾個人我臉我還記得很清楚,早上我被民警帶走的時候他們也在,沒準還以為所有的老人都是被我藏起來的呢?我不得不在這裡耽誤功夫,把和民警說過的話反覆的和他們說了幾遍。
"怕這是有鬼嘞!」一個大伯這樣說,接著他們都這樣說。
「講真真的,這沒鬼我頭拿去剁!」大伯又強調了一遍。
「你說真的?莫騙人?你怎麼住到老頭家裡?」有人再一次這麼問我,我只好又和他們講述了一遍,這遍說完,他們終於不在對我感興趣了,轉而談起了老人的孩子,說他們不孝順,也不給老人接城裡。
我悄悄從人群中間走開,往老伯家去,我的記憶是不是遺漏了些什麼?我確實不敢確定老人家後頭有沒有門,也可能從窗戶出去?這是可能的。
老伯家的門被一把大鎖鎖上了,應該是民警鎖的。我繞到這一排老房子後頭,沒有後門,只有一個窗戶,和前面的窗戶一樣上著藍色的漆。我伸手去扒,可窗戶關的死死的。這排房子原來還有老頭住,現在一個人也沒有,死氣沉沉的。我又繞回到屋前,扒了扒前面的窗戶,也是關死的。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的腰。
我連忙轉身,原來是那孩子,他的眼皮浮腫,一臉淚漬。我被嚇一跳,禁不住叫了聲「唉呦」
「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他說。
我聽出他嗓子的啞了。
「你是找依伯么?你快回去,依伯過兩天就回來了。」
「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他搖著頭,沖我白眼。
莫非他知道我是騙他的?
「你快回去了吧!警察會幫你找依伯的。」
「小孩哭鬧哇哇叫,大人又氣又好笑。」說完這話,眼淚已經到他嘴邊,突然,他哇得大哭起來。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忙在相機包里掏紙巾,又想起來我沒有紙巾,只好用手替他抹眼淚。
我蹲下來,用手捧著他的臉,用大拇指把他的翻湧出來的眼淚往兩側捋開來。
他抽抽小嘴,居然叫道:「阿公」
「你說什麼?」我急忙問他。
「阿公。」
「你是說依伯么?」
他飛快的點了幾下頭,沖一個方向指去。
「你是說阿公在那邊么?」
他接著點頭,止住了眼淚。
我很吃驚,讓他帶我去。他楞了很久,又說回他的口頭禪。
「你帶我去,我幫你把阿公找回來。」我說。
他望著我,臉上帶著笑舒展開,然後跑開了去,我知道他是要帶我去老伯那,連忙跟上他。
我跟著他來到跑到一條單輛車剛好能過,鋪的不講究的水泥路上,往高處去,地勢漸高,途經一些木朽牆爛的老房子,再往上走了百步,到了坡頂。道路邊上壟高的田裡有一塊黝黑的大岩石,底下還有其它的石頭,也不知是不是連在一起的,是那種幾萬年的時間在海邊慢慢推上陸地的花崗岩,之後的路是下坡,高低錯落著一些田地,田間地頭還有一些墓地,有一條路往下延伸,再抬頭看,是幽幽的蠕動的海.
小孩跑在我前面二三十米遠,偶爾停下回頭看我。
我們路過白沙海灘,來到了布滿礁石的的地方。有一條小船,船上積著水。
小孩往石堆上蹦去,走到一個需要我仰視的地方站著,他伸手往海里的不遠處的一座孤島指去。
海風的響聲,像電視雜音一樣灌進我的耳朵,小孩好像和我隔著遙遠的距離。
「你能會劃這個么?你能送我過去么?」我大聲喊出來,整個世界只有這句話的聲響,還有海風的聲音,我等他回應我,可他不吱聲,連口頭禪都不說,像個木頭一樣指著那個孤島,看著我。
「你能送我過去么?」我又問,他仍舊不說話。
「那我自己過去了!」我望了望那島,估計有兩三百米遠。
我又看了一眼小孩,可他像是成了一座指路的雕塑。
我爬上船,立馬坐在當中,不讓它搖晃,然後慢慢挪到後面解綁在石頭上的繩索。積水不多,我的鞋底夠高,踩著也不要緊。我想,即使船翻了,我也能游回來。但是我並沒有用船槳把握方向的信心,我小心翼翼的往外划了十來米,慢慢的不再擔憂。
划到一半,我回頭看小孩,他放下了手臂,木頭一樣杵在那裡。
離岸越遠,我的心跳的越快,四下太安靜了,所以我聽的格外清楚。我想到了靠岸的問題,如果不跳到淺水裡就去綁繩子,我有可能會栽到水裡,我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這些經驗,我不記得了。
終於到了岸邊,我脫了鞋,捲起褲腿。跳進了海水裡,腳一下僵住了,我連忙找了塊石頭綁了船,拎起鞋往乾燥的沙地上跑。
額,我幹嘛來的?我弄乾腳,穿上鞋,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了,我居然聽一個傻子的話來這裡找老人,剛才我真的來不及想。既然來了,就算了。
這並不是荒島,一看人們就常來,有人踩出來的土路。我踩著土路往前走,其實也有小路看著像是可以上高處,但是灌木和樹讓我害怕。我越走越心慌,感覺隨時都有危險,陽光奇怪的越來越烈越來越刺眼,回頭看小孩的時候,發現他不知道跑去哪了。
我真的太可笑了,我懷疑我是流感弄壞了腦子了,細菌入侵了我的大腦,倒霉的脖子也是拜它們所賜。
正想著,突然聽到有人喊:「小夥子,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的。」
我扭頭一看,是依伯。但又不是他,我說不出來。
我絕對是瘋了。
好像一生的時時刻刻都在著我眼裡的這具軀體來,我不能說他是老人,也不能說他是孩子。但我認的出他,歲月在他的臉上以變化莫測的相征流動著,但就是他沒錯。
我絕對是瘋了。
「你在這!」我喊了出來。
「你怎麼來的?」他質問我,他的語氣里居然是比我還要驚恐。
「我划船到這的。」我大聲說,「你怎麼在這!」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穿著短褲和T恤杉。
現在是夏天,肯定是夏天,陽光太暖和了。我什麼時候從秋天走到了夏天。我有好多疑問要問他,一下不知道該問什麼好了。
「不只我在這咯,我鄰居也在這。還有其它人,可你是怎麼來的,這可是老人家的才能來的地方呢?」
「我划船來的!他們都在這!你快讓他們和我回去吧!」我知道這一切已經超出了我能理解的範疇,但我仍難免說這種在熟悉的世界才會說的話。
「小孩,你不知道的啊。」
是啊!我不知道,快點告訴我吧!我心裡這樣說,但沒有出聲。
「我們是不會回去咯,我就是剛來不習慣,才到這看一看的。看不見的。」老伯說,「你怎麼能進來呢?這是老人家才能來的。我們都不想回去。」
「為什麼?」
「回去拖累人么?」他笑著說,「而且,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像現在這樣,看得這麼清楚了。老傢伙們都高興的很呢?我們都不要回去拖累孩子了。你是怎麼來的?不是只有老了,要死了,才能到這裡來么?」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別說了,我回去讓人來帶你們回去!」我說。
「這怎麼有可能,他們進不來的,我們也不回去獻世。小孩,你不應該到這裡來的。這裡是我們老人呆的地方,我們在這裡過日子。什麼病都好了。」
老伯說著,伸手來摸我的脖子。
「你看,沒有!」
真的沒有,我都忘了沒留意脖子上的疙瘩了。
「孩子。你快回去吧!我不帶你去見他們了。快回去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是到底是哪?我是瘋了么。
「老伯。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我們將死之人的樂園。除了那個傻仔,我也沒有不捨得咯。自己的子孫,我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可是,你應該沒可能來這裡的啊!」
陽光照的我混身發燙,照的我通體舒暢,可是我還想帶他們回去。
我聽到四面八方有同一張嘴在開口說話:
「你也別回去了吧!小孩,你留在這裡,病就好了。回去,也活不久了。」
我驚恐萬分,但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回話。
「回去,很快你就知道,那是癌症。」
這是怎麼回事?癌症,草他媽的癌症,怎麼可能!
「你說什麼呢?」我衝天空吼去。
「你那兩個疙瘩,是腫瘤,不然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呢?你回去,就要人照顧,要花錢,要麻煩別人,和老人一個樣。你考慮下,就別回去了。」
「你是神是鬼,不用來嚇我?」
老頭和我一樣望著天,又看著我說:「他是好人呢?你回去檢查一下,講真的要是,你就來吧!」
我肯定是瘋了,這肯定只是場噩夢。我這一輩子才剛開始呢,我要好好工作。我可不是個老頭。我不想理老伯,我要回去。
我往來的岸邊跑去。
船在那裡。
我要回去了,也就兩三百米。
我跳上船,差點摔進海水裡去。
天真藍,海真藍,這裡是絕對的夏天。
我要離開了。
就算我老了,我也不再到這地方了。
可我居然害怕的猶豫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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