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退乎情況的解釋，以及一篇撕文

嗯，下面就是促使我上個月退出知乎的原因。

一開始呢，這位答主說摩尼教「割屌燒基佬」，我就在評論區跟他說要尊重史實，不要把其他宗教乾的事安在摩尼教上。

然後這位並沒回復我，而是在答案里加了個ps。

這我就忍不了了。

我以為，知乎的答案，至少要尊重一個原則，那就是從事實出發。

批評，攻擊，爭論，這些都沒什麼。但至少要有事實。

我也不知道一個死了一千年的宗教，是怎麼得罪這位道長了。

反正當時是把我氣夠嗆，直接刪知乎走人，第二天就飛到外地散心去了。

現在心情總算是平靜了一點，所以我可以在這裡用相對溫和的態度，寫一篇乾貨文，用來反駁這位道長信口胡言的污衊。

我承認我對於道教的理解不如你，但在摩尼教這方面，我自認為知乎上比我懂得多的人可能有，但不是很多——至少，你不是。

更何況，不管知識的儲備量如何，至少我一貫不在沒有根據的情況下信口胡說。我以為這也是知乎的精神。

以下是乾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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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屌燒基佬」，這位大概指的是「割禮」和針對同性戀的迫害。

但是恕我直言，這完全是扯淡。把基督教歷史上干過的破事，強行栽在摩尼教頭上。

先來說說這個割禮。割禮，根據聖經記載，是上帝同亞伯拉罕立的約，把這個約實踐在男性的包皮上，是宗教性質的外科手術。

但是很遺憾，摩尼教是堅決反對舊約，堅決反對猶太律法的。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說過，摩尼教是堅定的諾斯替二元論，摩尼的思想向上承接基督教異端馬吉安的思想。而馬吉安對於舊約是個什麼態度，相信對基督教史有一定了解的人都不會陌生吧。基督徒，尚且不把割禮作為必須的行為，更何況完全拋棄舊約的摩尼教。在目前能發現的資料里，我沒有看到任何摩尼教曾經實行割禮的記錄。所以，這一條純屬胡扯。

然後再說說「燒基佬」。基督教歷史上有過火刑架的傳統，但這是在宗教裁判所成立之後才大規模實行的——而那時，摩尼教已經死了數百年了。在摩尼教未死之前，其作為一種半地下宗教，它如何能得到權力支持，公然動用火刑架？摩尼教徒自己不被送上火刑架就不錯了。在天主教地區，受到摩尼教影響的阿爾比派成員被大規模處以火刑。在東正教地區，摩尼教亦長期處於不合法地位，酷刑、壓迫甚至處死都只是常事。——所以，這位先生是從哪裡得出摩尼教曾經「燒基佬」的結論的？

摩尼教戒律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禁止殺生。不要說火刑架和殺人，就是殺死動物，在摩尼教中也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在伊斯蘭教興起時，其甄別摩尼教徒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踐踏摩尼聖像和殺死一隻鳥或是幾隻螞蟻。不願意這樣做的教徒，則被處以遊街和斬首。在巴比倫，成千上萬的教徒因為不願意這麼做而被伊斯蘭統治者殺死——現在你跟我說摩尼教有火刑架？這個玩笑未免有點大了吧。

最後，再說說摩尼教對待同性戀的態度。首先，摩尼教認為人類的誕生就源自雌雄魔鬼的交合，人類的生殖繁衍正是魔鬼的計劃實行的產物——正因如此，摩尼教不會存在「生育是神的旨意」之類的思想。然而，摩尼教對於同性戀的態度，史書並未明文記載；如果摩尼教針對同性戀有特殊的歧視，那麼即使摩尼教自身的文獻不提供支持，其他宗教對於摩尼教的記述也應該提到這一點。因而，我們有理由相信，摩尼教對同性戀持相對中立態度，並未明確支持，也未明確反對——至於「燒基佬」，更是無稽之談。或許基督教的耶和華看到同性戀泛濫，可以一怒之下降災禍毀滅兩座城池，但摩尼教的察宛顯然沒這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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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們再來說說這位道長本人的觀點。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2282720/answer/55425637?f3fb8ead20=2ae3a3c190835b9655abacdd9c1d4e2a

這位「道長」不遺餘力地黑了摩尼教多年，甚至寫出了一篇像模像樣的、帶有關鍵詞和摘要的「論文」——雖然這篇文章我之前好久就看過，但是我一直也沒當回事兒。既然這位道長把我稱作「中華田園摩尼教聖徒」，那我就要來好好扒一扒「中華田園道教大師」的文章了。

由此可見，作為後進宗教，摩尼教所採取的傳教策略是以融合其他宗教甚至不惜造作偽經，以換取傳教空間。此種論調，與秉承摩尼教餘緒而混雜諸教系統的白蓮教（凈土宗化摩尼教）、羅教（禪宗道教化摩尼教）、一貫道（佛道儒基督伊斯蘭五教共和之奇葩摩尼教），可謂是一脈相承。蓋摩尼教立教之初，歐亞大陸之上各大宗教體系已然成熟，信仰「市場」已被佔據殆盡，不如此不能夠獲取摩尼教生存發展之空間。

誠然，摩尼教在其經典《摩尼光佛教法儀略》中以《老子化胡經》為摩尼降臨增加可信度，但難道只是因為老子化胡經中提到了摩尼，就可以把這份經書稱作摩尼教的么？我們已經知道，《儀略》是唐代摩尼教徒向唐玄宗遞交的教義簡述。那麼，摩尼教徒要引用經文證實其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就自然不會引用摩尼教的經典；玄宗皇帝也不是傻子，不會相信這種引用自己去證明自己的手段。另一方面，《老子化胡經》的全本雖然已經湮沒無存，但在敦煌發現的殘本數千字中，與摩尼教相關的只有這一句老子化摩尼降生，其他的全都是道教思想——難道摩尼教徒編寫的經文中會宣揚道教么？當時的道教徒會看不出來么？

另一方面，此公將白蓮教、羅教、一貫道皆稱作摩尼教，實在令人不知所云。所謂摩尼教，必然是奉摩尼為教主，奉明尊為至高神，以二宗三際論為教義的宗教；而這些宗教，哪有一處有摩尼、明尊、二宗三際的影子？如果非要把「彌勒下生」稱作來自摩尼教的思想，那我也只有說您開心就好。

至於「信仰體系已經成熟，只有融合其他宗教甚至造偽經才能獲取信仰市場」，更是一派胡言。現代世界共有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三大宗教，伊斯蘭教創立於公元七世紀，而摩尼則生於公元216年。按照這位道長的說法，摩尼教只有融合其他宗教才有傳教的餘地，那麼如何解釋伊斯蘭的廣泛傳播？伊斯蘭比摩尼教可是晚了幾百年啊。

然後我們再來看看此公的另一種觀點，即摩尼教以殺證道。

然而，鼓動採取如此激烈甚至與普遍意義上的道德所不容的手段對抗現實的教派也不是沒有，它們全部出自那些被迫害的弱者的宗教。

　　沒錯，我是在說當了幾千年亡國奴的猶太教、被羅馬帝國折騰了好幾輩子的基督教，唯一的特例是沒怎麼被迫害卻把那本《舊約》全部照抄，從此腦子發抽到今日，被列強爆菊花百年，終成原教旨主義大成的伊斯蘭教。

　　當然，也有享受了一把教主被釘十字架和被禁教待遇的摩尼教。

　　摩尼教在受到波斯國王瓦赫蘭一世迫害之後，大舉東逃。須知，此刻的波斯還沒有遜尼派什麼事情，完全是拜火教的天下，而在基督教早期和摩尼教早期，背棄了密拉特信仰或者酒神信仰的羅馬公民或者背棄了拜火教信仰的波斯臣民未必有釋迦摩尼那度化全釋迦族皈依的能力。歷史上那些被處死的殉教聖人，很有不少是被親眷告發乃至送上斷頭台的。比如死在情人節的聖瓦倫丁、捧著首級走入墓地的聖安東尼以及一打以上被自己娘老子幹掉的聖處女之類，這種血腥的宗教鬥爭發展下去，就應了耶穌或者說摩尼教夷數光佛的那句名言：「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

　　雖然後世的神學家整出了無數玄虛的理論將此扭曲為靈肉分離、神人分離之類，但是放到這些受迫害宗教的歷史環境里看就再好理解不過了——宗教信仰的區別造成了大量的人倫慘劇。而本身就接受了基督教不少理論且遭受了等同於基督教早期迫害的摩尼教，同樣繼承了基督教教徒愛鬧家庭分裂的惡習。

　　而曾經當過很長一段時期摩尼教徒的基督教早期著名教父奧古斯丁則在他批判摩尼教的文書里提到了摩尼教極不同於其他宗教的一種生命觀：

　　由於摩尼教崇拜光明，厭患肉身，故將肉身視為囚禁光明自性的牢籠與魔物誕生的溫床（一切魔男及魔女，皆從肉身生緣現，又是三界五趣門，復是十方諸魔口——摩尼教文書《下部贊》），因此，奧古斯丁所見的摩尼教徒竟懷有以下一種詭異的理念——「為了避免你的光明尊神的一部分被禁閉於肉體中，你不願送塊麵包給挨餓者。你由於害怕犯下想像中的謀殺罪，卻真正地殺了一人！當你遇見一個挨餓者而不給他食物，他很可能餓死，那你肯定要被視作謀殺者。按上帝的法律，你若不給食物，就是謀殺者；而按摩尼之法，你若給就是謀殺者。」

　　此種理論，極類似於印度外道中那些厭患自身的苦行外道。特別是佛教律藏十誦律中所載的不凈觀事件，與摩尼教此種理論的形成有極大的關聯。

《十誦律明四波羅夷法卷》記載，釋迦教授眾比丘不凈觀法，其中諸如自身三十二觀法，觀想內臟肺腑腸胃之中的殘渣血肉糞便尿液等物，九種墓墟觀法，觀想自身屍體的膨脹巨人狀、鳥獸撕扯狀、腐爛狀等。如今的人久經恐怖片考驗，尚難當天涯國觀的恆河浮屍貼精神攻擊，何況是以高強度的心理暗示觀想，此種觀法，導致大批僧侶生出求死之心。然而釋迦僧團禁止自殺，僧侶乃以衣缽財物賄賂一名外道梵志鹿杖，鹿杖接受財物之後，殺死數十名求死比丘，可算是安樂死醫生們的祖師了。在《十誦律明四波羅夷法卷》中，有魔王眷屬讚頌鹿杖梵志說：「善人汝得大福德。是沙門釋子未度者度未脫者脫兼得衣鉢。」

　　鹿杖梵志受到鼓舞，直入僧團之中高呼「誰未度者我當度之，誰未脫者我當脫之。」

　　而這種以殺度化之信條，與摩尼教之厭患肉身、解脫自性光明的理論何其相似！

此公在這段文字中引用的奧古斯丁言論，原始出處在芮傳明教授的《「以殺度人」信仰之淵源探討》一文中。然而，此公卻刻意忽略了芮傳明教授在下面的一段文字：

儘管奧古斯丁的這番話有些偏激（因為摩尼教教徒也願意向窮人施捨錢財，只是麵包、水果和水卻只能送給本教的「選民」——高級修行者），但是後世的學者們確實覺察出了摩尼教教義的某個特點：「（基督教與摩尼教教義的真正區別）可用一句話來表達：基督教關心人，摩尼教關心物。……摩尼教的同情心並非施予人類，而是施予人體中被禁錮的光明。就某種程度而言，人類只是間接的神形，他們只是邪惡的暗魔模仿明使形象而製作的一種盜版物。」

芮傳明教授的觀點很明確：摩尼教與基督教的區別，在於喚醒人體內的光明，解脫光芒，而不是關心作為人的一個整體存在。摩尼教或許對人的存在有忽視甚至冷漠之處，但這和主動掏出刀子來殺人，可是有著本質區別的。更何況，奧古斯丁本來就是脫離摩尼教而轉向基督教的退教人士，他對摩尼教的描述是否客觀公正還有待商榷；更不用說，奧古斯丁所接受的羅馬-非洲形式的摩尼教，能否代表摩尼教整體，以及摩尼創教本意了。

這位道長所寫的文章，幾乎全盤脫胎於芮傳明教授的這篇文章；然而，他將芮傳明教授的文章極端化，極力批判摩尼教，以附會他的觀點。芮傳明教授在文末的總結中寫的很明確：

最後，必須指出的是，儘管我們羅列了許多理由，論述古代中國法慶之流的宗教性團體的「以殺度人」信仰，很有可能是受摩尼教的影響而形成，但是，這卻不能被視作「繼承」了摩尼教的教義，而只能說是某種「曲解」，或者至多說是「借鑒」。因為畢竟摩尼教在形式上是「戒殺」的。當然，即使作如此理解，我們也不能否認摩尼教對於古代中國之宗教信仰及社會生活的巨大影響，這是後世學者應予進一步關注的問題。

芮傳明教授作為國內研究摩尼教的資深學者，他對於摩尼教的觀點顯然是值得信任的；法慶大乘教只能稱為「可能在摩尼教的影響下曲解摩尼教教義而形成」，到了這位道長處，白蓮教、羅教、一貫道卻統統都變成「某教化的摩尼教」了。不難看出，這位道長是道教的堅定信奉者，認為道教內部若有奇葩觀點和邪教行為，一概都是從摩尼教那兒學來的——反正摩尼教唐朝就死了，現在一個信徒也沒有，那就可著勁兒甩鍋唄！

——抱歉，這個鍋摩尼教不背。

雖然我本人並不能稱為正牌的摩尼教徒，但是這種無視史實的甩鍋行為，實在令我噁心。

事實上，到宋代為止，摩尼教是不是還算存在都是個事兒。

會昌滅佛中，摩尼教遭受沉重打擊，信徒嚴守戒律毫無反抗，幾乎被屠殺殆盡，只有少數信徒逃亡東南沿海繼續傳教，自此分為地上地下兩支，後世分別流入道教和民間信仰之中。宋元時期，尚有自稱「明教會」的宗教組織存在，而明代以後，連明教一詞亦少見於史書之中——時至今日，摩尼教幾乎已經消失殆盡。摩尼教只屬於唐代，而宋元所流行的，則是混合了中國傳統信仰的明教。

我們再來看看所謂「純潔」的道教，芮傳明先生是怎麼看待的。

……顯然，甄鸞是借某些道經中的荒謬信仰來貶抑道教；唐長孺既溯法慶「殺人度人」之源至老子的「害親求道」，則似乎也將其視作道教的信仰。然而，事實恐非如此。蓋因早期的道教經典，一方面從佛教中借鑒大量材料和教義，另一方面也從其他宗教信仰中汲取營養，而摩尼教則是其源泉之一。有關這一現象，學界已有共識，例如：

　　道家增修《化胡經》的過程，亦是竊取其他各家思想材料的過程，對此，逯欽立先生已作了諸多考證。因而只要有機會，道家抄襲摩尼思想亦是合乎邏輯的。其實，道家之竊取摩尼教思想材料，亦不唯《化胡經》而已。國立澳洲大學柳存仁教授在他的《唐前火祆教和摩尼教在中國之遺痕》一文中，便考證了五世紀道家的四注本《度人經》，指出其中若干摩尼教的痕迹。

一個宗教的經典，如果說其中混入了其他宗教的成分，那必然是這個宗教的信徒主動所為，主動吸收；從未有過一個宗教，為了「污染」其他的宗教，故意將自己的文本注入其中的。

芮傳明先生的觀點是，摩尼教將肉身視作束縛光明的牢籠——摩尼教徒試圖解脫光明，肉體是邪惡的——摩尼教徒不重視人本身而只重視光明——摩尼教徒對人存在冷漠心態——佛教道教在摩尼教產生後出現了以殺度人的行為——摩尼教思想被其剽竊和曲解。

而這位道長呢，讀了芮傳明先生的文章後，產生了這樣的邏輯：摩尼教不重視肉身——摩尼教試圖毀滅肉身和家庭——摩尼教崇尚以殺度人——摩尼教主動將自己的思想混入道教中——道教被摩尼教污染——道教出現以殺度人——大乘教受摩尼教影響——大乘教是邪教——白蓮教羅教一貫道都是邪教——所以摩尼教是這些民間宗教。

到這我已經不想說啥了，這個邏輯鏈玩得好啊。道長甩得一手好鍋，在下中華田園摩尼教徒心悅誠服，口稱無量天尊，再拜頓首而退。

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你道獨稱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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