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樂】風裡笑著風裡唱——張國榮的音樂世界：最後的浪潮

01-28

習慣都扭轉了呼吸都張不開口，

你離開了卻散落四周。

——張國榮《左右手》

「1999 Hot Summer，在環球唱片再會舊友，讓我情難自控更使我無心睡眠，夠了……夠了，內心爭鬥，是否由零開始。還是無須要太多，或是沉默是金……一個寂寞夜晚，月正亮，我Leslie承諾要與音樂再戀上，要唱我的未來之歌，還要與環球攜手共同度過2000年，濃情十萬年。」

以上這段文字中，你能找出幾首張國榮的歌名呢？出現的這些歌曲，又有什麼特點？而這段文字，出自哪裡？

第一個問題，相信你一定能夠回答出來，而第二個問題，恐怕你會摸不著頭腦：它們，其實都是張國榮在新藝寶時期出品的歌曲。1986年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的後台，張國榮與彼時的新藝寶唱片總經理陳小寶的匆匆一見，便改變了他的音樂歷程，乃至他的整個人生道路。世事滄桑，到了1999年，當時的新藝寶作為寶麗金的子公司，已變身為環球唱片，而陳小寶就是此時環球的香港區主席。

發行完最後一張國語專輯後，張國榮與滾石不再續約——在此我需要向不熟悉音樂行業的讀者們說明一下，這次不續約並非是張國榮與滾石有什麼心結，而是滾石唱片由於在20世紀90年代發展得很好，可以說是「財大氣粗」，因此簽下了很多像張國榮這樣的外埠歌手，除了周華健這樣的「滾石系」唱將，很多簽下的歌手在滾石都屬於「流水系」，即與滾石合作規定數量的唱片後和平分手。張國榮在滾石出的幾張唱片中，只有《紅》算是堅持其音樂理念的，也是完完全全的香港製造。《寵愛》更像是玩票，國語專輯《春天》更像是試水（張國榮幾乎沒有現場演唱過《春天》中的歌曲），而《這些年來》也並非正式大碟。因此，張國榮在解約後，也希望能夠加盟一家讓其音樂理念充分發揮的公司。

據當時的報道，張國榮對簽約公司的要求只有兩個：第一，音樂上要給他極大的自由度及控制權；第二，價錢必須收五千萬元。若不符合他的條件，哥哥寧願不簽——其實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報道所提的「第一個條件」是可以肯定的，但第二個條件卻值得懷疑，大牌明星雖然需要一定的簽約價來維持自己的地位，但相比於錢，張國榮還有更看重的東西，就像當時滾石唱片的老總給他一張支票，讓他隨便填一個數字，張國榮就寫下了「情義」二字。最後簽約時，各方報道並沒有五千萬元那麼多。

爭奪張國榮的唱片公司有兩家，一家是成立不久的英皇娛樂，另一家是張國榮的老東家環球唱片。在陳小寶拋出橄欖枝後，張國榮也選擇與曾經的新藝寶再度攜手。

現在我可以揭曉本章開頭的答案了：這段文字就是環球唱片與張國榮簽約的內容。在簽約記者會上，這份合約用精美的牛皮紙包裝起來，準備了一百份分發給到場的記者，編號是99001到99100，而99001號則由張國榮本人珍藏。如此費盡心機，足可見環球唱片的誠意，光是兩個小時的簽約儀式，就花去六位數字的港幣。

1999年10月13日，張國榮在環球唱片的首張大碟《陪你倒數》出街。

張國榮加盟環球在某種程度上是「回巢」，從前合作過的諸多音樂人，也都在這張大碟中貢獻出精彩的作品，比如久違了的林振強、徐日勤。而C.Y.Kong、張國榮和林夕三個人組成的經典組合，也繼《紅》之後再度攜手，在《陪你倒數》中創造了新的高峰。

這張專輯之所以叫「陪你倒數」，是因碟內《陪你倒數》這首主打歌。這首歌內C.Y.Kong用電子音樂營造出了詭異的氣氛，而整首歌表達的，也是一種末世情懷——當時有種傳說，1999年便是世界末日，就像2012年有很多末日題材的歌出現一樣，當時的哥哥也不外如此。這首歌和專輯的第一首歌《夢死醉生》本應同屬一首歌，這首歌長達十幾分鐘。但這種純藝術的創作無法適應香港音樂製作的商業化，於是便被環球硬生生地砍成了兩首歌。所以《夢死醉生》和《陪你倒數》的旋律，也十分相似。《夢死醉生》是全張專輯的第一首歌，而《陪你倒數》是除了兩首國語歌之外的最後一首，因此也算是前後呼應。張國榮敢於把這種表現末世情懷的音樂而不是以「我愛你，你卻不愛我」之類為主題的大眾情歌作為主打，也顯示出他對音樂的主導權。《夢死醉生》所描述的，是世界瀕臨末日時的將生死置之度外而追求夢幻般快感的情懷。當然這首歌並不是教人們不負責任地追求快樂，而是林夕用他的神來之筆告訴我們，生命太渺小，許多事情沒必要去弄清楚，好好珍惜眼下的快樂就好。而本張專輯的第一主打歌《陪你倒數》，則是世界滅亡的前一刻與愛人攜手，即便走向毀滅也在所不惜。

兩首歌中，張國榮的聲音再度蛻變，從前期的「雞仔聲」到巔峰期的滄桑、醇厚，頗具貓王感覺的聲音，再到復出樂壇後深情、質樸的男聲，哥哥每一階段的聲音都極具辨識度，到了這一張唱片，他的聲音變得滄桑、沙啞而低沉，正是這種聲音，將兩首歌中的末日情懷和堅定唱得分外有力。

而專輯內在商業上最成功的一首歌，是新加坡才子葉良俊和詞神林夕聯袂所作的《左右手》，這首歌在1999年紅極一時，橫掃各大歌曲排行榜，出盡風頭。在「熱·情」演唱會上，張國榮也說「因為有這一首歌，才會有一些朋友，一些新的fans中意我」。

曾經，我和很多榮迷朋友在一個紀念張國榮的活動上討論各自是因為哪首歌喜歡上張國榮的，有人說《風繼續吹》，有人說《熱辣辣》，也有人說《紅》或《今生今世》，以及《左右手》，他不同階段的歌總會有不同的藝術特點，來吸引不同的fans。藝術風格的多樣化也是張國榮至今仍為廣大年輕人所喜愛的原因之一，不同「款式」的他，總有一款能與你的內心、耳膜產生共鳴。

這首歌一共有三個版本，一個是《陪你倒數》專輯內的原版，一個是第二年EP《Untitled》的acoustic版，還有一個，則是《陪你倒數》附贈的VCD中的「調亂左右版」，如果算上本張專輯內這首歌的國語版本《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的話，這首歌就足有四個版本之多。

在當年大火的，是專輯內收錄的原版，在這一版本中，張國榮用濃烈的唱腔訴盡了分手後的悵然若失之感，而配樂的弦樂和電子樂混合的形式更是大氣磅礴。而第二個版本，用張國榮自己的說法便是「清湯掛麵式的唱法」，給人感覺異常舒服，只用了一把吉他伴奏，似乎是在留白的情緒中淡淡回憶著過往。至於「調亂左右版」，則是將貝司和鼓點加入曲中，雖然略有不協調之感，但聽到這首傷感情歌被改編如此，還是十分有趣的。

而這首歌的歌詞，表面上是與情人分離後的悵惘，但張國榮當時已經公開了與唐先生的關係，「戀上我左手」、「討厭我右手」的歌詞，聯想到「男左女右」，似乎也是在暗示著自己的性向。

這首歌在當年可以說是紅透半邊天，在張國榮拒絕領獎的情況下，十大中文金曲、叱咤樂壇至尊歌曲大獎和新城勁爆年度歌曲金獎仍然堅持把榮譽授予《左右手》。而當年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張國榮也終於繼許冠傑、譚詠麟等歌手之後，獲得榮譽大獎——其實若他在1989年不選擇退出樂壇的話，這個獎他早幾年的時候就能拿到。

「你以往愛我愛我不顧一切，講一聲青春犧牲給我光輝……」在1999年度十大勁歌金曲的頒獎禮，他再一次將這首歌唱出。上次在這個場合演唱《Monica》時，還是1984年，15年過去，時光似乎並未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不過，黑色毛衣、誇張的坎肩變成了剪裁得當、設計考究的禮服；從年度十大勁歌金曲的入選歌曲之一，變成了勁歌金曲榮譽大獎。

現場坐著的，儘是他的後輩。看到兒時的偶像在台上演唱，他們隨節奏和張國榮一起打著節拍，有些也熟練地跟唱起來。

「抬頭望星空一片晴，我獨行，夜雨漸停……」音樂一轉，《有誰共鳴》的旋律響起。他的歌聲中，再也沒有1986年勁歌金曲時的憤懣。那時的他，經過幾年的打拚剛剛獲得業界的肯定，卻陷入了「譚、張爭霸」的紛擾之中。台上，他演唱著自己的獲獎歌曲；台下，卻是罵聲一片。現在，台上的他優雅而紳士，台下也儘是同人、後輩和觀眾們充滿尊敬的目光。

「不知道為何你會遠走，不知道何時才再有對手……」《左右手》的音樂響起時，現場忽然爆發出一陣掌聲、歡呼聲夾雜的聲響，也許因為這首歌實在是太過流行，讓觀眾們激動萬分，也許是因為觀眾們被張國榮現場坐在欄杆上演唱時的那一份隨性與魅力感染。不得不承認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他依然屹立在流行樂壇的巔峰，他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天王。

一連演唱完三首歌，忽然現場的鼓點又急促起來——還是《Monica》！巧妙的曲目編排，似乎是歲月流逝了那麼多年之後，在這一刻卻忽然時光倒流二十年。那個唱著《Monica》紅遍香江的少年，又回來了！

這是張國榮豐收的一年，除了十大勁歌金曲的榮譽大獎之外，他還拿到了由十大中文金曲頒發的代表香港樂壇至高榮譽的金針獎。

金針獎上，張國榮外披一襲長袍，內穿一件透明的黑網襯衣，戴著頭巾，王者氣概盡顯。而與他的氣勢不相符的是，他的臉龐卻仍然像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其實，此刻他已經43歲。在演唱《黑色午夜》、《藍色憂鬱》時，他彷彿變回了華星時期那個在樂壇初有成績的年輕人，他走下場，與坐在席間的劉德華擁抱。誰知華仔起身時，他卻用力過猛，把華仔抱了個踉蹌——歷年金針獎獲獎者中，他並不是最年輕的，但一定是「最不穩重」的一位，不過，我們所有愛他的人，都喜歡看到他這種快樂的樣子。

2000年3月1日，他在環球的第二張作品橫空出世——就是EP《Untitled》，專輯叫作「未命名」，但如果硬是給它取一個名字的話，那麼將會是《SpringnRomance》，這張發行於情人節之後的細碟，每一首歌都營造了一種浪漫的氛圍。專輯的配器沒有用到鼓，沒有節拍對演唱者來說難度大大增高，對於聽眾，卻能夠獲得更加享受的聽後感。

《路過蜻蜓》舒緩的唯美，《你這樣恨我》弦樂的磅礴，木吉他版《左右手》的柔和，《枕頭》的迷離、性感和《I Honestly Love You》這首充滿著濃濃張氏味道的夕陽名曲，讓這張EP雖然只有五首歌，但每一首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張國榮的演唱技藝日臻成熟、對音樂的掌控權的逐漸增加以及編曲的細緻化，都給他這張EP增添了迷人的光彩。EP推出不到一周銷量即突破五萬張，對於不景氣的唱片市場來說，EP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取得這樣的銷量，實屬不易。

還有一張專輯，是我極不願意提起的，但是，它又是如此經典，談論張國榮的時候，繞不開它。

這就是張國榮在《Untitled》發行四個月後，同年夏天發行的專輯《大熱》，之所以不願意提，是因為這是張國榮真正意義上的最後一張個人專輯。之後的《Forever新曲+精選》以及與黃耀明合作的《Cross Over》，嚴格來說，都不算他的個人新歌專輯。

1977年，年僅21歲的少年發行了他人生的第一張專輯《Day Dreaming》，那時的他，能夠灌錄唱片就感到很幸福，無論唱片公司安排什麼，他都願意去演唱。可專輯上市時，慘淡的銷量讓這張專輯被一元一張地甩賣。

2000年，年近44歲的天王發行了一張名為「大熱」的專輯，封面是似火的大紅色，他擺出向上仰望的姿態。這時的他，是首屈一指的樂壇天王，在為自己的世界巡迴演唱會做準備。在專輯中，對音樂的主導權完全屬於他自己。上市之後，蟬聯多周IFPI銷量排行榜冠軍。

1977年到2000年，23年——這是他生命的一半時間。但對音樂、對藝術，他卻投入了生命的全部。

這張專輯中，他將自己的不羈發揮到極致，音樂錄影帶中，他的中性造型比1997年的高跟鞋更甚。而專輯的每一首歌，聽起來都是經過細細打磨的精品，讓人根本想不到這竟是為了趕在演唱會之前而製作有些匆忙的專輯。

曲目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代表作《我》。

「那你對這首歌，有什麼要求呢？」林夕望著眼前的張國榮，這樣問道。

他寫下了一句話，「I am what I am.」對林夕說，自己的要求就是這句話。

和他有著多年默契的林夕立刻心領神會，根據張國榮本人的作曲，林夕很快填出了《我》的歌詞。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他是獨特的，利茲大學那個熱愛藝術的少年；亞洲歌唱比賽那個堅持要把《American Pie》唱完的參賽者；被迫去拍三級片的小演員；紅遍香江的偶像；人戲合一的影帝；魅力四射的天王，每一個人生階段，他都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在夜空中閃爍出獨有的光芒。

「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他是光明磊落的，對父母、對六姐，他盡了孝道；對同人、對晚輩，他與人為善，獲得讚美無數；對歌迷、對影迷，他竭盡全力奉獻出了最好的作品；對愛人，他不曾辜負，相依相守直到生命的盡頭；對媒體、對八卦，他始終不肯妥協，永遠將自己最真的一面展示給大眾。

「我就是我，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他的獨特為他贏得了榮耀，贏得了讚歎的目光。頒獎禮上，他是或優雅、或動感的天王；演唱會上，他是將舞台表演發揮到極致的藝術家；在電影中，他詮釋著各種角色的命運；生活里，他用自己的專一，將自己的愛情堅守，堅守到所有人都被他感動，為他祝福。

孤獨的沙漠里，一樣盛放的，赤裸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