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人往往戴上快樂的面具--評安德烈·德蘭的<哈樂昆和皮埃羅>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在義大利興起了一種即興劇叫Commedia dellarte。裡面的角色都是定型的,出場時帶著面具,就像京劇的臉譜一樣,讓觀眾很容易明了角色的特點。即興劇的演員在面具和戲服下,可以有很大程度的個性發揮,並不受既定框架的限制,事實上全劇也只有一個簡短的腳本,這就是「即興」的涵義。

即興劇有兩個小丑角色,Harlequin哈樂昆和Pierrot皮埃羅。Harlequin是逗比型的,比較搞笑和滑稽,另一個叫Pierrot,有點小憂鬱,通常比較loser, 就是所說的 sad crown。這兩人很容易辨認,Harlequin身穿菱格彩色連體服,頭戴雙角帽;Pierrot身穿白色長袍,脖子環繞一圈皺領。

Pablo Picasso, Harlequin Leaning, 1901

Paul Cézanne; Pierrot and Harlequin, 1888

這種起源於義大利市井的喜劇,後來逐漸傳播到了歐洲其他地區,貌似也開始時興起來了。我其實不太清楚這種劇到底火到什麼程度,或許很可能它根本就沒太火起來,否則為什麼我以前只聽過莎翁沒聽過什麼Commedia dellarte。我開始知道義大利即興劇,也是因為畫的原故。曾經有一段時間,歐洲的畫家對喜劇里的丑角相當感興趣。在講油畫的書里,加上是在博物館裡,我看到過好多幅關於Harlequin和Pierrot的畫,然後某一天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這麼多人畫Harlequin和Pierrot?

這種對Harlequin和Pierrot的熱衷,在18、19世紀尤其突出。

Jean-Honoré Fragonard, A Boy as Pierrot, 1780, Wallace Collection

Jean-Antoine Watteau, Pierrot, or Gilles, 1719, The Louvre

EdgarnDegas, Harlequin and Colombine, between 1886 and 1890, Musée dOrsay

AugustnMacke, Pierrot, 1912

小丑讓我想起了憨豆先生,這些滑稽的表演引得我捧腹大笑,難道不是因為這種我認為拙劣的手段恰恰模仿了人的弱點和激情,因而我在小丑身上看到了自己?小丑的面具是一種荒誕的喜感,真正的悲劇面具並不存在,然而故事卻可以有所不同,滑稽的、悲傷的、災難的,全在於演員。一個正在笑的人,或許正在哭;一個悲傷的人,往往戴上快樂的面具;這個矛盾的人性正正是《唐璜》里說的,「倘若我因任何凡塵之事發笑,全因我不可以哭;假如我哀悼,乃因無動於衷讓我們的天性受不了。」由此,18、19世紀的歐洲畫家,如此熱衷於表現Harlequin和Pierrot,是不是因為取悅一群漠不關心甚至有點敵意的大眾,讓他們對小丑感到一種共鳴?

在眾多的小丑畫裡面,安德烈德蘭的這幅我尤其喜歡。

AndrénDerain, Harlequin and Pierrot, around 1924, Musée de lOrangerie

安德烈德蘭(1880–1954)不夠大名赫赫,但也是頗有地位。只怪他生在19世紀末,和他同時代的畫家,後人稱印象派的那一群人,太過於耀眼,以至於他的光芒顯得有點暗淡。他這幅畫,給我印象特別深,在我看來,比起莫奈的花花草草有點意思。

這幅畫現在在巴黎的橘園博物館,當年是19世紀有名的法國藝術商人和收藏家保羅·紀堯姆委託德蘭創作的。在那個時候,保羅·紀堯姆(Paul Guillaume)幾乎是藝術節的大神。畫家也是要吃人間煙火的,那就得賣畫啊,否則就和梵高一樣喝西北風了。而紀堯姆作為當時最有影響力之一的藝術商人,他發掘和舉薦的畫家都是當時最前衛的,後來基本上都紅了,比如畢加索、馬蒂斯。他挑選畫作、辦展覽、舉薦畫家、賣畫的這些活動,其實相當於現在星探或藝人的經紀人做的事情。他自己收藏的畫現在大部分都在巴黎的橘園博物館裡。當時德蘭同時代的畫家裡面,畢加索、塞尙等人已經對即興劇里的小丑頗感興趣,但是德蘭創作的他自己的版本可以說是獨樹一幟。

彈著吉他的哈勒昆和皮埃羅,單腳稍稍離地,看起來像在跳舞,又不像在跳舞,哦應該說比較像牽線木偶。他們的目光是渙散的,沒有對視觀眾,面部是木然的,是嚴肅、亦或麻木?由於地面有點傾斜,兩個小丑抬起舞步,跌跌撞撞地,向畫的外面前傾。他們似乎從很遠的地方來,一片不毛之地上出現了遠山,但是從遠處黃褐色的山丘到近處的荒漠植物,都表現出荒原的景象。在沒有生機的荒原上,一大片雲覆蓋了大半個天空,兩個小丑像在演著一場沒有盡頭的牽線木偶劇。畫里還有一個簡陋的水壺和一把吉他,一塊白布把這兩個零碎的物件給拾掇起來了,右邊前景里的這些靜物在構圖上平衡了左邊的植物。

然而,最妙的細節在於,畫中哈勒昆和皮埃羅彈的琴並沒有弦。沒有弦,琴聲何在?這兩把無弦的琴讓我有種不安,而背景的荒蕪、人物令人費解的表情,又加劇了畫面的焦慮和孤獨感。沒有弦的琴,恰恰扣人心弦。

這幅畫的創作時間是一戰以後,普遍的觀點認為這時候德蘭的畫更注重秩序和穩定,不像其戰前風格那樣自由、充滿活力、運用驚人的色彩和筆觸。這幅畫我認為是德蘭最好的一幅。德蘭成功地把一個古典的題材用他獨特的方式再現出來,以悲劇的形式,而且舞台感一流:德蘭安排了一場連琴聲都沒有的啞劇,昏暗的天空是幕布,荒原是舞台,鏤空的舞台中心是留給畫家的空間,於是他安放了了彈琴跳舞的牽線小丑,就像安放了自己遇到的所有的嘲諷和挫折。小丑或許為了觀眾的品味而違背自己的意願,離創作漸行漸遠,這點和畫家並無區別。德蘭一邊重溫古典的題材一邊反思藝術的陳詞濫調,這是他創作的一個永恆主題,也是他傑出的地方。

另一件事也挺有趣的。右邊的皮埃羅其實是保羅紀堯姆的肖像。德蘭按紀堯姆委託還畫了另一幅正兒八經的肖像,放在一起對比,果真神似。所以,德蘭這麼畫有什麼原因呢?或者,是紀堯姆讓德蘭這麼畫的嗎?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故事了。

André Derain, Portrait of Paul Guillaume, 1919, Musée de lOrangerie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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