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西遊記
本文於2005年首發於琅邪中華文化論壇
一話說孫權、劉備兩家，本非親厚，還捎帶著孫長沙拐彎抹角的罪過，未必彼此瞧得順眼。可嘆曹孟德舉兵南征，趾高氣揚，大棒共恐嚇信齊下，逼得兩家聯手，赤壁江邊一把火，燒得丞相狼奔豕突，留下曹仁在南郡捱命，終究抵擋不住兩家拳腳，收拾鋪蓋走路。於是荊州大定，孫劉彈冠稱慶矣。孫堅以長沙發家，於襄陽挨箭，孫策、孫權又連寇江夏，父子三人可謂為荊州解放事業前赴後繼，下足了血本。劉備在荊州經營多年，自隆中一堂晤對，亦以九郡為盤中餐，口中食，豈容他人染指？俗語云：狡兔死，走狗烹。劉備敗走漢津之時，窮困潦倒，諸葛亮扁舟過江，一席言語說來孫家出頭消災。曹仁能斗，吳軍久戰無功，又拖上劉備勞命。孫劉名為盟友，實互以為功狗，巴不得驅彼撕咬搏殺，自家運籌帷幄之中，查點府庫民冊足矣。這二位抱著荊襄地圖睡覺的主，好容易合夥趕跑了第三者曹丞相，逐鹿有獲，塞進油鼎，細細烹炸，香飄胸臆，可嘆苦心天不負矣。然孫仲謀於大吞饞涎之餘，斜覷玄德公那副猴急尊容，不免心中大犯嘀咕，由疑生妒，由妒生恨，無名火起，恨不得借鼎烹此功狗而並食矣。
外侮去，兄弟尚要鬩於牆，而況盟友乎？然玄德公自得荊南四郡，劉表舊部爭附，實力大漲，已非昔日新野窮夫也。兩家在荊州劃江而治，分庭抗禮，你無奈我何，我無奈你何。更兼曹丞相在北，時時張牙舞爪，孫仲謀頭大如斗，實無閑情雅志細細打理荊襄。周公瑾眼瞅著劉備坐大，荊州人士凈往對江跑，更是如芒在背。君臣倆大眼瞪小眼，徒呼負負而已。二於此尷尬之際，天佑大吳，劉家甘夫人竟然死了！
說起這位甘夫人，也算得多災多難，跟著劉備顛沛流離姑且不說，好容易產下阿斗，按說母以子貴，卻一輩子有實無名，未得染指正室。長坂坡遇襲，玄德公不愧是高祖龍孫，二話不說，拋妻棄子便逃，若非當代夏侯嬰趙子龍救駕，這位「皇思夫人」早鎖銅雀，豈得日後合葬惠陵的哀榮？甘夫人一介弱女子，即便長命百歲，影響後世，也不過后妃傳中多幾行文字，她這一駕鶴西去，卻牽扯出偌大一樁公案。消息傳至江東，孫權作何感想，史無明文，只見橄欖枝飛也似伸來：進妹固好，但需新姑爺東下成婚。劉備、諸葛亮驀得接到這份大禮，約摸心頭打鼓。西施沼吳，殷鑒不遠，孫某乃富春人，耳濡目染都能成了使美人計的積年。若將玄德公套去做快活夫差，豈非應了孫家祖宗那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名箴？新科南郡太守周公瑾還真是盤算如此。經過江陵攻堅戰的合作，周都督充分領教了關羽、張飛兩位「萬人敵」的厲害，拿自家的精兵強將一比，真如土雞瓦犬，實難入眼。此刻，周郎一心盤算著把劉備誆來柴桑，用吳儂軟風吹酥這老革的筋骨，神不知鬼不覺得把關張劃拉到麾下，將劉家軍訓練成與功狗做功狗的忠實功狗。周郎如意算盤撥得震天響，未料被對江的諸葛亮一眼看個透心徹肺，立馬苦諫劉備。玄德公卻自認羽翼未豐，恐失江東歡心，又以曹操虎視在北，孫權未必便有卸磨殺驢的好心情，這便扁舟過江，迎親去也。
玄德公不愧老於世故，料事如神。這一去，果真滿風滿帆，孫權置周郎的小報告於不理，和新妹夫好得蜜裡調油，臨走還駕起飛雲大船追送，當真榮寵已極。玄德公露出梟雄本色，乘機狠狠給周公瑾上了番眼藥，也算一吐胸中悶氣。（1）玄德公江東之行，入虎穴而談笑風生，化險為夷，未傷毫髮而賺新婦一個，可謂滿載而歸，氣煞周郎也——當然，看似如此。在這裡，有必要談一下孫夫人此人了。按，孫堅亡於初平四年正月七日，這位孫家小姐即便不幸是遺腹子，以漢女虛歲十五即可出嫁論，至建安十四年亦早逾婚齡。孫家以寒門立業，要坐穩南面稱孤的位子，自以巴結名門望族為第一要務。碧眼兒真是生女唯恐不多，連老哥孫策的小姐都急風急火塞給陸遜，放著嫡親妹子倒待字閨中，不免令人生疑。俗語云：皇帝的女眷不愁嫁。西夷村長俄底修斯家一半老徐娘都引得門檻踏平，而況天朝上國一土皇帝乎？孫大小姐能上架數年無人光顧，若非有奇特之姿，亦必有超凡之行矣。多半江左諸公拿著高官厚祿反覆掂量，末了還是以後半生幸福為重。此番滯貨發利，居然釣上來玄德公這條大魚，想必孫家上下皆大舒一口氣。—————————————————————————————————————————
（1）《江表傳》：劉備之自京還也，權乘飛雲大船，與張昭、秦松、魯肅等十餘人共追送之，大宴會敘別。昭、肅等先出，權獨與備留語，因言次，嘆瑜曰：「公瑾文武籌略，萬人之英，顧其器量廣大，恐不久為人臣耳。」
玄德公受這風流罪過且不提，公安的百姓也一併遭殃。孫夫人統領群雌收拾玄德公，手下的公大蟲們就跑街頭逛盪。拿出在江東的做派，橫行霸道，囂張不法，把個公安弄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除了城頭大旗沒改姓，還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地盤。
玄德公束手無策，只得把桂陽太守，劉家軍頭號守法楷模，持重謹慎的標兵趙雲調來整風，效果不詳。孫劉在公安城關起門打冷戰，城牆外頭看去倒也親密無間，其樂融融。周公瑾一命嗚乎，繼任的魯肅大打親善牌，借南郡給新姑爺，捎帶把鄴城的曹相爺唬個半死。兩家的蜜月期當真蜜裡調油，只有長了附骨疽的玄德公深刻領會了這手紅粉外交的厲害，家裡供著這位女間諜兼女監軍兼女煞星，孫權叫他扁他不敢圓，孫權叫他圓他不敢扁，肚裡暗暗叫苦。當年，魯肅初見孫權，便獻了極長江而有的「塌上策」，把蜀中看作香餑餑。周瑜死在取蜀的半路上，孫權毫不氣餒，又命孫瑜率軍取蜀。孫仲謀顯然認為經過妹子一番調教，劉左將軍已經徹底被訓練成功狗，於是請劉家一同出兵，替江東逐狡兔、射高鳥。孫仲謀顯然不知道「隆中策」，不知道玄德公以蜀中為晚年幸福源泉。奪妻之恨玄德公非常能忍，地盤之爭恕不能忍。立馬書信一通，加急送至，聲淚俱下得為劉璋求情。孫權不理妹夫做秀，繼續進兵。玄德公見火燒眉毛，一把扯下面具，沿江排開長蛇陣，一副不放一兵一卒過境的架勢。又遣使曉諭孫瑜，這回送來的已經不是什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說情書，而是殺氣騰騰的恐嚇信。孫權總算領教了這位妹夫的厲害，雙方實力今非昔比，只得勉強咽下這口氣。劉備雖虎口奪食，成功地把蜀地劃入了自家的菜單，卻大大開罪了碧眼兒。每天鑽進被窩，脊梁骨難免涼颼颼，只要孫仲謀給妹子使個眼色，那便大勢去矣。玄德公既已和孫權扯破面子，乾脆一不做而不休，破財消災，別修一座城，把這伙江東來的大爺姑奶奶一股腦兒塞了進去，眼不見心不煩。孫夫人通情達理，也沒向老哥告狀訴苦，按時喬遷，且以乾媽兼劉家正室的身份，帶著玄德公獨苗，寶貝疙瘩阿斗一起喬遷。（2）放了老子綁兒子，劉家噩夢繼續。—————————————————————————————————————————（2）《元和郡縣誌》：「孫夫人城,在孱陵城東五里,漢昭烈夫人,權妹也,與昭烈相疑,別築此城居之。」四轉眼到了建安十六年，玄德公留諸葛亮鎮荊州，自帶著荊州兵，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三峽口，抗張援劉。孫權剛被擺一道，眼瞅著妹夫丟下自家吃獨食，雖心中不爽，可惜鞭長莫及，偷偷搞些敵特活動，實無成效。算計著孫家妹夫越發非池中之物，不免如坐針氈。孫家君臣嘴上說得雖然漂亮，心中打鼓不已，倘劉備收川，自然要將家室搬入成都，屆時關山重重，上不能挾劉氏父子，下不能通風報信，豈非賠本買賣？孫權心中一核計，乾脆讓妹子發揮餘熱，打出手裡最後一張王牌——綁票。於是，孫權一面使人給妹子遞眼色，讓她帶著阿斗悄悄走路，一面大遣舟船在吳境接應，滿算計著從此可挾阿斗於帷幄之中，制大耳於千里之外。卻未承想諸葛亮洞察計謀之才，天下知名，以周郎之智，躲進小樓耍詭計，尚不免被孔明看得一清二白，孫車騎如此妄動，豈能逃過法眼？孫夫人剛自夫人城起程，趙雲、張飛早奉諸葛之命，於大江之上恭候多時，賊贓當場被事主捉住，兩家的姻親算是碎成片片了。張趙二人截得阿斗，做個順水人情，恭送孫夫人返鄉。（3）孫夫人歷時兩年的西遊歷程，算是到此告一段落。劉家上下長出一口氣，玄德公結束實際光棍生涯，龍心大悅，連得二子。在這場孫夫人西遊風波中，玄德公忍辱負重，犧牲最後的青春時光，狠狠和孫權套了通近乎，神不知鬼不覺得將大半孫屬荊州及益州劃入腰包，賺了個滿盆滿缽，總算度盡劫波，修成正果。孫權熏熏然，昏昏然，靜觀妹夫坐大，雖未折兵，賠了夫人又貼地是坐實了的，惱羞成怒之下，日後的風波由此而起。孫夫人治得天下英雄一籌莫展，戰戰兢兢，度日如年，真巾幗英傑也。夫人之威，歷久彌新，就算跑進了西川，天下奇才諸葛孔明尚心有餘悸，其有云：「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孫夫人以一介女流，竟得與曹操、孫權並為劉家大患，真可謂不虛此行了。—————————————————————————————————————————（3）《漢晉春秋》：先主入益州,吳遣迎孫夫人。夫人慾將太子歸吳,諸葛亮使趙雲勒兵斷江留太子,乃得止。」《雲別傳》：權聞備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內欲將後主還吳，雲與張飛勒兵截江，乃得後主還。推薦閱讀：
※225年曹丕南下，被東吳高壽率500敢死隊襲擊事件，是否可根據長江結冰，而認定是《吳錄》杜撰？
※【三國】評析《火鳳燎原：殘兵》中的趙雲部下們
※石亭戰前會議，陸遜不採納朱桓建議，是否錯過了絕佳機會?
※第八節 荊州事變與流血的內訌之謎
※孔乙己—姜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