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傑明的紅舞鞋（附新書地址

本傑明彷彿是突然出現在我床頭的玩具熊。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有餘錢去買一隻毫無用處的熊，畢竟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演出邀請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記得是哪個人送我的這隻熊。在我某天早晨醒來，我突然發現它存在我床頭，腦袋上已經落滿了灰塵，嘴巴左側的鬍子已經快要禿了。

本傑明有著灰色的臉和毛茸茸的皮膚，鼻頭有點掉色，鼻孔是密封的——這說明它不用呼吸。或者說它需要用嘴來呼吸。它的身體外面一層軟綿綿的，但是再用些力氣摸，就有些硌得慌，好像有一副鐵骨架在裡面。我想，如果摟著它睡覺的話，一定是件艱難地事兒。

本傑明看起來是一隻老實的灰熊。

我之前並沒有發現它在我的床頭，我也沒發現它沒在我的床頭。

當它不說話時，就幾乎沒有存在感。有時候它的頭上積滿厚厚一層灰，包括我的煙灰，我記不起幫它擦。本傑明所以有格外灰色的頭頂。

此時我正在鏡子前整理袖扣，本傑明叉開雙腿在床上看著我。透過鏡子我能看到它木訥的臉。

『你要去舞會嗎？』本傑明突然開口。

我對著鏡子里看著我的他點點頭。『今晚海島聚會，很多漂亮的小姐。』

本傑明不說話了。

『我還沒有參加過舞會。』本傑明丟出這樣一句，又不說話了。

我沒搭理它，我正在想舞會裡怎樣領一位美麗可愛的小姐回家共度良宵。

『我還沒有參加過舞會。』本傑明又說了一句，頓了頓，又重複了一句。『我還沒參加過舞會。』

好了，現在我不能逃避這個問題了。

『你要參加舞會嗎？你要知道……咱們海島的聚會沒有玩具熊專區。』我說。

『我也想去，你帶我去。』本傑明說。

所以，玩具熊說話從來都是自顧自的嗎。

所以我現在牽著一隻玩具熊走在大街上。

很多人回頭看我，甚至比我精心打扮了大半個鐘頭效果還好。我指著街邊櫥窗里小禮服，領結，絲帶之類的問它：

『你要這些嗎？我從前演出的東西都在這裡買的。』

本傑明抬起頭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它的塑料眼睛也有點褪色了。

『我不要。』它說。

好吧。那我只好牽著它軟軟的棉花手繼續在街上引人側目。

我和他又走了一會兒，期間我去咖啡店買了杯咖啡，本傑明不喜歡咖啡，它喝了一杯橘子蘇打水。我倆繼續上路，這條街很長，我們還可以一直逛。

我牽著它，我問：『今晚你想要穿什麼？』

『紅舞鞋。』本傑明回答我。

我驚訝了下，『你是女熊啊？』

『我們玩具熊沒有性別，而我只是喜歡紅舞鞋。』本傑明這樣回答。

這樣仔細回想起來，我確實沒見過本傑明它交往過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和我不同，在玩具熊界他應該算是一隻好看的熊。

自從我發現它存在於我的床頭，我就對它的存在格外在意。所以即使我在卧室書桌上寫東西的時候，有時候也會偷瞄它。

我看到家裡的貓踱著步子慢條斯理地走到它身邊，用尾巴尖兒輕輕敲打它的腳趾，或者把身上的毛蹭到它肚皮上，再或者假裝不經意間用屁股對著它，屁眼翹得老高。

再或者睡覺之前，門口多了一隻多情的夜鶯，對著窗子叫個不停。直到我惱怒地把玩具熊塞進被子里，夜鶯才不甘心地嘎嘎幾聲，撲拉著翅膀飛走。

好吧。它的確比我受歡迎得多。

本傑明它又跟著我走了一段路。

在一家賣葡萄的水果店門口，我和本傑明遇見了特拉斯拉小姐。

特拉斯拉小姐是一個真正的淑女。我還是當紅舞蹈演員的時候曾經追求過她，可惜沒有成功。

她有著小小的帶著雀斑的鼻子，鼻尖兒很翹。她的皮膚有些粗糙，上面有很多笑紋，嘴巴和眼睛出奇地大，這使她笑著的時候會用手捂住嘴。但是捂住嘴之後她的笑也是很開放的，而不像有些小姐，她們捂住嘴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皮笑肉不笑的令人尷尬的感覺。由於有些近視，特拉斯拉小姐看人的時候眼神總是迷迷糊糊，如果初次見面，一些男士會覺得特拉斯拉小姐柔情萬種地對他們暗送秋波。我就是這一些男士之一。

我和本傑明一起遇見了特拉斯拉小姐，她今天穿了件紅裙子，看起來格外漂亮。

『丁先生？』特拉斯拉小姐主動打了聲招呼。

我只好也擺了擺手，『特拉斯拉小姐，你也在這邊。』

特拉斯拉小姐微笑著，『今晚要參加舞會……你知道的吧，我來購置一些衣服之類的。你呢？丁先生你也要買東西？』

我用左手指指我右手牽著的本傑明。『喏，就是它，我來幫它買點舞會穿著的。』

特拉斯拉小姐好像此時才注意到這隻熊的樣子，從她的皮包里翻出一副眼鏡戴上。『還真是個玩具熊。』她看完，就又把眼鏡兒放回包里。

『剛好我們都要買東西，一起吧。』

所以逛街真的是女人的專屬娛樂活動。本傑明和特拉斯拉小姐很快逛到一起去了，她們在試鞋子。我坐在店裡的小沙發上，很想抽一隻煙。所以這種賣衣服的店根本沒有想過陪同逛街的男士的生理感受，既沒有吸煙室，沙發也很難受，真的對男士太不友好了。不過我猜也許是因為沒有男士敢於向店家反饋吧，所有陪同逛街的男人大都想趕緊陪笑著付賬了事，哪還有心思建議店家換個沙發呢。

當我正在心裡默默怨念的時候，突然聽見店員致歉的聲音。

『真的真的抱歉……這雙紅色的鞋子就剩這一雙了，沒辦法給您們二位一人一雙……』店員的腰深深地彎著。

特拉斯拉小姐和本傑明兩個人，不對，一人一熊站在旁邊，盯著那雙紅色的綁帶高跟紅舞鞋。特拉斯拉小姐的神情有些尷尬，『真的沒有了嗎？你們別的店裡也沒有了嗎？』

『真的沒有了……抱歉。』

『好吧，』特拉斯拉小姐嘆氣一聲，揮揮手，『那……給它吧。』

『謝謝您的諒解。』店員長舒一口氣。把這雙紅舞鞋包好遞給了本傑明。特拉斯拉小姐還巴巴地看著本傑明手裡的盒子，當本傑明把盒子塞進自己口袋裡時，我看到特拉斯拉小姐撅了下嘴，流露出一絲委屈的表情。

本傑明拎著盒子，表情依舊木木地向我走過來。『我買好了，咱們可以回去了。』

我剛要說話，特拉斯拉小姐也走過來，她揚起淑女特有的那種微笑，『丁先生，我先回家啦……今天和您逛街很高興！雖然我也真的很喜歡那雙鞋子，因為它很搭配我的紅裙子……但或許穿在您的玩具熊身上更好看吧。』

我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待我組織好語言想和她告別，她已經提著小包包走掉了。

我嘆了口氣。

回家路上，我和本傑明說，『你這樣搶一雙女生喜歡的鞋子……不太好。』

本傑明不說話。

『你為什麼要買一雙紅舞鞋？』

『我想要跳舞。』本傑明說。

『為什麼突然想要跳舞？為什麼跳舞一定要穿著紅舞鞋？……等等，你千萬別告訴我什麼公主王子之類的故事。』

『沒有，不是。』

『那怎麼回事？』

本傑明沉默了會兒，就在我以為它像往常一樣不會回答的時候，它開口了。

『你摸我一下。』它說，『你摸我一下。』

『我不摸。』我態度堅決，『我沒有那方面的癖好。』

本傑明伸出它軟綿綿的手，拽著我的手指開始撫摸它的背部。

『誒誒誒，我真的不感興趣……誒？』我的手摸到了很堅硬的東西。『這個是什麼？』

『脊椎。』本傑明回答，『我的脊椎，鐵制的。有了這個脊椎，我就能跳出最美的舞蹈……』

『但是你不是玩具熊嗎？又不是什麼舞蹈小人兒……』我插嘴道。

『我是一隻被設計用來表演舞蹈的機器人玩具熊。』

『好長的專屬名詞……不過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跳舞。』

『我沒有跳過，因為我沒有發動機。他們覺得玩具熊不需要跳舞，所以後來就沒再給我加發動機。』『那你要一雙跳舞用的鞋子幹嘛？』

本傑明又不說話了。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它開口。『我總覺得，我能跳出好看的舞蹈的。我有很多關於好看的舞蹈的記憶，我覺得我能跳得好看……雖然我沒有發動機，可能我直到壞掉也不會跳上一次。』它頓了頓，摸了下裝著舞鞋的盒子，『有了這個，至少我覺得我在我存在的時候能有一點兒希望，有一點兒希望我能跳上一次……對，也許哪一天，我就穿著它跳舞了呢？』

本傑明說著，又抽搭著自己的鼻子，轉過頭問我：『你有紙嗎？我鼻子好像堵了。』

我遞過衛生紙，他掏了掏自己淺淺的鼻孔，把紙團扔出窗外。又不說話了，一副憂鬱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它又轉過頭來說，『再給我張衛生紙。』

最後本傑明還是把舞鞋送給了特斯拉小姐。

那天回家，本傑明坐在床邊開始試穿。那雙鞋真的很美。石榴紅色看起來又新鮮又可愛，皮質也很軟，穿在腳上應該很服帖吧，殷紅色的絲質綁帶……穿在本傑明的大棉花腳上相當違和。

本傑明穿著舞鞋，竭力保持平衡。它問我：『怎麼樣怎麼樣，好看嗎？』

『不好看。』我如實回答。

它開始垂頭喪氣。不過很快自我寬慰戰勝了理智事實，它站在鏡子前，開始扭著它的屁股。

『沒有節奏感。』

『你的肚子太胖了啦。』

『太丑了，我的眼睛好難受。』

『真的不要再跳了。』

我在一旁打擊著它。

『是哦，』它動作慢慢停下來了，它的眼睛黑洞洞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真的難看。』

它給了自己這樣一句評價，回到床頭脫掉鞋子。

『把鞋子送給你喜歡的特斯拉小姐吧，順便幫我拿幾張衛生紙。』

它留下這樣一句。

舞會也沒有參加。

我自己參加了舞會。拎著雙女式紅色舞鞋還是很奇怪的，好不容易遇見了特斯拉小姐，我興沖沖地走到她面前。『這雙鞋子……你喜歡，還是讓給你吧。』

特斯拉小姐此時手裡舉著一隻酒杯，杯子里的深葡萄色的酒映將她的臉映射得十分溫柔。她沒有露出聲音地笑著，『丁先生，我已經有紅舞鞋了，你看。』

她伸出一隻腳，果然是一雙更漂亮的舞鞋，上面垂墜著亮閃閃的鑽石。

『更何況……您手裡這雙鞋，已經被撐肥了，恐怕任何人穿著都不合適了呢。』

她這樣說著，旁邊一個同樣舉著酒杯的男人過來，摟住她的腰。

我只好離開。

拎著這雙肥舞鞋，獨自一人喝得醉醺醺地回家。

不然呢，不然你指望著一個拎著紅色舞鞋的奇怪男人還能帶著漂亮的小姐和他一起回家嗎？怎麼想都不可能吧。

我才剛推開門，就被嚇了一大跳，家裡進賊了？

燈已經斷電了，客廳里傳來乒乒乓乓的奇怪的聲音。我從包里掏出手電筒防身，小心地接近客廳。

『你回來啦。』

本傑明突然發聲，著實嚇我一大跳。它拿著一隻在黑暗中閃著慘白光的鋸子，回過頭來，也沒有表情，看起來陰森恐怖。

『你幹嘛啊！嚇死我了！』

『我在做一個發動機。』本傑明解釋著，『這樣我就可以自動調用身體里的舞蹈晶元……我就能跳得好。』

它說完，低頭沉默了會兒。又繼續用鋸子撕拉撕拉的鋸著什麼，還有鎚子乒乒乓乓的鑿著。

『從哪裡搞的材料啊。』我為它的想法感到震驚。

『我拆了你家電視機。』

『……』

『還有電冰箱。』

『……』

『又拿了你五千塊錢。』

『我要報警了。』

嘴裡叫囂著報警的我，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有漂亮小姐陪我共度良宵的我，選擇消磨這樣一個夜晚的方式是陪一隻玩具熊一起製造發動機。

『你為什麼就非要跳舞呢？我是說……跳舞對於你來說又沒有什麼用。』手裡忙活著，我對本傑明說。

『那你為什麼跳舞？你不也是舞蹈家嗎？』

『什麼舞蹈家……一個落魄的舞蹈演員而已。』我訕笑著。『跳舞維持生計。』

玩具熊手頓了頓，它說，『我跳舞是為了生存。』

『因為我覺得喜歡。』它接著說，『我跳舞，就會感覺自己應該是這樣的，這樣的狀態讓我好舒服。我跳舞是為了活下去，不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是嗎。』我低著頭，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有一件事，擅自幫你做主了。』本傑明說，『在網上接到一個舞蹈邀請，我幫你接了。』

『我不想去。』

『不用你去，我去。你在台下看著我。』

『你？你確定你能行？不會砸了我的招牌吧。』

『你教我啊。』

『沒心情。』

『要不然你的電視冰箱和錢可就白白浪費了。』

『……我還是選擇報警比較好一點。』

那天晚上，我和本傑明做了一夜發動機，終於在凌晨時分成功把發動機塞進它的屁股里。

它扭動著小屁股，點著腳尖舞蹈的樣子……居然有些可愛。

『發動機能驅動你身體里的舞蹈譜子？』

『是的。』本傑明一邊隨著音樂轉著圈兒，一邊回答。

『你的演出經費記得給我，我還要電視機和冰箱，還有我的五千塊。』

『……你真小氣。』

本傑明轉了個圈，到院子里繼續跳去了。

我站在窗口。

本傑明在草地上舞蹈，它閉著眼睛，圓潤的身體很靈活地跳動和旋轉。

我猛呼吸了口新鮮空氣。

也不知道誰，把我家的窗戶玻璃偷走了。

空氣真好。我久久凝視著本傑明在窗外跳舞的樣子，陽光通透得令人心裡空蕩蕩的，我說不出任何話。

本傑明像一隻鳥一樣自由。

演出當日，我和本傑明穿得鄭重。

我沒想過是那麼大的體育場館……我還沒在這麼大的舞台上表演過，沒想到這隻熊居然領先了。

『恭喜啊，快上台吧。』我微笑著。『我在台下為你加油助威。』

本傑明抬頭看著我——它總要把頭抬得很高，才能看到我。它太矮了。『我不去。』

我怔怔地看著它的臉，灰灰的臉。

『你去。』它說，『其實一直都不是我，受邀的一直都不是我。是你。』它整理了下禮服上的領結，又爬上凳子，站在凳子上幫我整理領結。『你去吧，別再……別再受困於自己的世界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我沒懂。』

『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了。』本傑明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擤了擤鼻涕。它把鼻涕紙團成一小團，丟進座位底下。『根本就沒有本傑明，你知道的。』

『本傑明從來就沒存在過。』

『沒有一隻想要跳舞的熊。』

『沒有一隻想要紅舞鞋的熊。』

『沒有一隻叫做本傑明的熊。』

『這一切都是你的想像。』

『是你給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覺。』

『現在……幻覺就要結束了。』

本傑明的雙手插進上衣口袋。它還站在凳子上，一直看著，一直看著我。

『我不明白，什麼你是假的？』我有點著急，『你別說胡話了，贊助商在那邊催了，你快去啊！』我真的看的贊助商派了幾個人過來。

本傑明緩緩地搖搖頭。

那幾個人跑過來了。『丁先生，就快到您的舞蹈了！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復出呢！你快去後台準備一下吧。』

我開始著急，『是它啊，你們請的是它啊。』我使勁拽著本傑明小禮服的袖子，『你快去！』

那幾個工作人員用奇異的眼神盯著我。

我拽著它袖子的手，漸漸鬆開了。

我知道它不會去了。

本傑明抽搭著鼻子，從禮服懷裡掏出一雙紅色的舞鞋。

『你從哪裡找到的？』我問它，『特拉斯拉小姐沒收這雙鞋，我怕你難受就沒和你說……』

『從你枕頭底下……你這個變態。』本傑明歪著嘴吹了下自己的鬍子，雙手將鞋子遞給我。

『去吧。你不能……我是說，你不能老是藏起來啊。大藝術家。』

我深深地看了本傑明一眼。

工作人員在催我了。我知道我現在踏出的每一步，本傑明都在背後看著我。

我手裡拎著那雙紅舞鞋。我跟在那些人身後，我就要走進後台。我感覺我的脊椎正在燃燒，它們從來沒熱得這麼強烈，哪怕斷掉那次也沒有。我把手塞進褲袋，那裡面有一張衛生紙。

我小心地把它展開。

裡面是本傑明的鼻涕。

舞台的音樂響了，一切就要重新開始了。

在台上跳著，我看到特拉斯拉小姐驚詫而愛慕的眼光，我看著她穿著另一雙款式不同的鞋子。我看到她懷裡抱著一隻長毛貓，她手臂上挽著另一個男人。

還有本傑明微笑著，從漆黑的出口處看著我。

我好想對它說一聲再見。

但是它轉身堙沒在黑暗裡。

後記：

據海島晨報報道：

著名舞蹈藝術家丁先生三月前脊椎斷裂，精神遭受極大打擊，宣布不再表演。

然昨晚丁先生展現奇蹟，再次登上海島體育館舞台，獻上了完美的舞蹈作品。

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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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是我的新書《一頭栽進月光里》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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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

我也會繼續寫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