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會將精神和心理問題污名化?

昨天中午看到新聞,此前引發關注的川師大殺人案有了新的進展。公安局的鑒定通知書公布,兇手被鑒定為「患有抑鬱症……負有部分刑事責任能力」。這則鑒定引起了爭議。一種觀點是,這將抑鬱症與殺人粗暴地聯繫起來,有誤導和污名化之嫌。

案件還沒有最終定論,我們也缺少細節的還原,故暫且不做評論。但一直以來,精神與心理問題的污名化現象十分嚴重。媒體容易粗暴地將一些行為歸因於當事人的精神與心理問題,而忽視背後更錯綜複雜的因素。大眾也容易對精神與心理類問題以偏概全。

最可怕之處在於,無論那猜疑、嫌棄、不信任的目光是來自他人還是自己的內心,對精神和心理問題的歧視、偏見與污名都會阻礙我們直面問題,使我們被傷害的更久——這也是今天要談論的主題:我們為什麼會將精神和心理問題污名化。

——簡單心理 J 室長

文|犀犀張 簡單心理內容實驗室

編輯|簡小單 簡單心理官方編輯

一.

有這樣一種病。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被理解成一種偏執:是意志的失敗,或是情感過於強烈。不過,不管如何令人望而生畏,它總能喚起同情。……患者被認為是十分脆弱、充滿自暴自棄衝動的人。十九世紀以及二十世紀初的醫生們致力於使患者恢復健康,他們開出的處方是:宜人的環境,遠離壓力和家人,健康的飲食、鍛煉,以及休息。」

聽起來耳熟么?這究竟是什麼病?抑鬱症?焦慮症?反正是什麼心理疾病吧!

答案可能令你驚訝:這是肺結核

這段對於結核病的描述,來自蘇珊·桑塔格最初於 1978 年發表在《紐約書評》上的,《作為疾病的隱喻》。1964 年,她在幾篇有關疾病的隱喻的文章里,將「疾病的隱喻」作為反角,試圖「將鬼魅般縈繞在疾病之上的那些隱喻影子進行徹底曝光,還疾病以本來面目」

除結核病外,她關注的另一個疾病是「癌症」。事實上,「抗癌鬥士」作為英勇正面的形象的日子,遠比人們想像的要短。在更長的時期里,癌症一方面被視作野蠻、邪惡的化身,另一方面,癌症患者被人們帶著憐憫的意味,居高臨下地將他們視作失敗者。

儘管在今天,研究者們也發現了情緒、壓力與癌症等諸多身體疾病(而不僅僅是精神心理疾病)之間的關係,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大量向公眾科普「癌症與痛苦情感」的文章可能就不那麼客觀了。

例如,在《你的人格會致你於死地嗎?》這篇文章中,作者寫道:「簡而言之,癌症患者是些低速擋的人,很少受感情爆發之害。從孩提時代起,他們與父母就有一種疏離感。」另外一位德州的放射學家則把癌症患者描繪成具有「強烈自憐傾向,而其建立和保持有意義的關係的能力卻顯然殘缺不全」的人。

儘管癌症確實和情緒有關,其關係也絕不能這麼簡單粗暴地定義、歸類,更不能因罹患癌症就將患者人格打上消極的烙印——這一點,如今已對癌症有了更深了解的大眾,都心知肚明。

然而,今天,類似「結核病」和「癌症」這樣被污名化的疾病依然存在。但它們的名字,現在是「抑鬱症」、「雙相情感障礙」、「精神分裂症」,等等。

大腦之於人類的意義,終究還是與別的器官不同。人類的自我意識,是我們用於區分自己和其他生物的特質。所以,承認大腦的「不正常」,似乎就等於承認心靈「不正常」,這可不如承認「肺壞掉了」那麼容易,而是一種徹底的否定。

於是,精神心理問題導致的傷害「一石二鳥」:首先,是對認知、情感、行為等的直接影響,使人們行為能力受損;另一種傷害,來自社會與自我的歧視、拒絕,甚至個人身份由於「污名化」而破碎。

而在為精神心理障礙去污名的路上,有時,我們會陷入兩難的境地。

二.

1. 被科普了一點點,偏見反而更深?

人類不善於處理那些模糊不清的概念,故而傾向賦予其意義。早期,人們認為精神健康問題的原因是「著魔」或者被「附體」了,在知識荒蕪的時代,這讓人們小心翼翼、恐懼和歧視這些「不正常」的人。

醫學教育試圖通過普及精神疾病的生物學病因、病理,消除對患者人格、性格的不當解讀,讓大家逐漸接受「讓抑鬱症患者『開心點』,就好像告訴糖尿病病人,『讓你的胰島振作起來』一樣荒唐」的概念——與消除對肺結核和癌症等生理疾病的歧視的路徑差不多。

但事情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研究發現,關於精神問題的生物學歸因,反而會增強污名化 (Read & Harre, 2001)。

一些心理學家認為,這些醫學模型暗示精神問題與身體功能受損等同,導致他們被貼上帶有偏見的標籤,例如:「瘋子」腦袋壞了,無法在社會中正常運作,「精神病怎麼還能考上大學」;同時,醫學模型下的診斷標準是較為粗暴的歸類、打標籤,並沒有將每個遭遇精神問題的人當成獨立的個體分析、對待——而這種歸類也會滲透成為大眾歧視的一部分。

同時,針對病症的描述,在大眾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及媒體的以偏概全的放大下,常常會加重人們的偏見及刻板印象。各類有失偏頗的媒體報道,或電影中描繪的精神疾病,通常非常臉譜化,甚至將有誤的癥狀、病因和治療方法作為其特徵。

一項對 1990 ~ 2010 年間的英語電影的分析顯示,大多數精神分裂症的角色展現出了暴力行為,其中三分之一的暴力涉及謀殺,四分之一包含自殺。除暴力外,另一項關於電影和出版媒體的分析發現,對於精神疾病的偏見定義還包括:他們對這個世界持孩童的理解水平,常感覺驚訝;他們需要對自己的病負責,因為他們性格孱弱。

這些「臉譜」條條戳中了研究者 Chris Crandall 在一項對精神疾病污名化的研究中,列出的三個直接影響一種疾病被「污名化」的維度:

  • 責任度(Responsibility):大眾認為個人應該為其罹患的精神疾病承擔多少責任。根據韋納(Weiner)提出的歸因-情感-行為模型,人們認為患者應承擔的責任越大,則越容易產生負面的結果,引起憤怒或其他消極情緒,逃避、懲罰對方,而不能產生同理心和協助。

  • 危險度(Danger):危險表示在何種程度上,人們認為精神病患者會對自己產生威脅。其結果,當然,是越感到危險,偏見就越強烈。

  • 罕見度(Rarity):大眾認為某種精神疾病有多罕見,也會影響污名和歧視的強度。

在「罕見度」這一點上,Crandall 沒能給出進一步的解釋。但或許,研究者 Ditto 和 Jemmott 所做的關於生理疾病的研究結果可以給人們一些啟示:人們認為一種疾病越不普遍,便覺得它越嚴重。再一次的,這可能源於人類面對自己不了解、神秘的事物時,所產生的恐懼。

所以,當涉及大腦的疾病比其他器官疾病更複雜、又更易遭遇歧視時,人們需要更多的醫學普及——不是僅了解一點點,因為,那甚至可能造成更深一步的偏見與歧視。

2. 大腦病了,整個人還會好嗎?

從患有抑鬱症的長長的名人列表裡,或許我們已經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抑鬱症還不夠「嚇人」,那麼,對於這個問題,兩位 TED 演講者 Eleanor Longden 和 Elyn Saks 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Eleanor Longden 在進入大學後出現幻聽,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住院、用藥,一度被體制拋棄,但最終,在數年的抗爭後,她學會與腦海中的聲音相處,並獲得了心理學碩士學位。她把那個聲音叫作,「對於瘋狂境況的理智回應」;

Elyn Saks 則是一位法學學者,從大學時第一次發病後,她數次被送進過精神病院,一直在用藥及其他治療——儘管,病情還是會發作。她用自己的經歷呼籲人們,以更坦誠、清晰和同情地態度對待精神病患者。

從根源上,我們厭惡「病」這個字眼。但無論多麼不願承認,從誕生之日起,我們便生活在「健康」與「疾病」的兩個世界之間。沒人能夠永遠健康,無論是從軀體還是心理——事實上,每四個人之中,就會有一個人經歷過,或正在經歷著精神心理問題。

但是,當「病」的是支配我們行為的大腦時,相比其他器官,心理負擔會格外重。為了躲避「疾病」一詞的終極「羞辱」(事實上,我個人並不將其視作羞辱),更加政治正確的方式,是稱呼它們為「失調」、「障礙」(disorder),而非「病」(disease)。

但無論怎樣稱呼,醫學教育者們都迫切希望人們意識到,這些精神問題「不只是你想出來的」。

換句話說,許多醫學科普試圖教育人們,別再像上世紀人們看待結核病一樣,或將其詩意化、哲學化,而意識不到大腦實實在在的病理改變,以及對我們的生活、生命可能造成的危害。

但是,一個人並不因為大腦生病,就應被打上烙印,被降格。

三.

喜劇演員 Ruby Wax 在一場關於精神疾病去污名的 TED 演講中曾這樣描述:

「(在那次崩潰後,)我沒收到很多花啊卡片啊——假如我是摔斷了腿,那肯定早被它們淹沒了。我只是接到了幾個電話,他們告訴我『振作起來』。振作起來。我還真是沒想到呢!」

「有件事,會隨著這個病一起來,打著包一起得到——你會感覺到真正的恥辱。你的朋友們說:『給我看看腫塊啊!給我看看 X 光片啊!』但你沒有什麼可展示的。你會很厭惡自己……你的腦子裡會罵你的聲音,不是一個,是千萬個罵你的聲音,就好像魔鬼得了妥瑞氏症(又名穢語多動綜合征)那樣。」

「但你自己知道,沒有魔鬼,你的腦子裡沒有聲音。當你聽到罵你的聲音時,是那些小神經湊到一起,在它們之間的罅隙里傳遞毒素:一種叫『我要殺了自己』的化學物質。」

而這只是冰山一角。

被言語虐待的孩子,大腦中控制記憶、調節情緒的部分會受損;看到戰友死亡的士兵,大腦會進入高警報狀態,而他無法將經歷變成話語,只得一遍遍重複經歷這種恐懼……

這些「創傷」,就像不規律的飲食破壞腸胃、喝酒太多破壞肝臟一樣——

「問題是,為什麼精神問題,就都是太過活躍的想像力?為什麼我們身體的其他任何一個部分病了都會得到同情,只有大腦患病不行?」

最後,來說點輕鬆的。

學中醫的人,在提到自己的專業時,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中醫的「心肝脾肺腎」,和西醫的器官「心肝脾肺腎」,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答案很簡單,不是一回事。

那它們究竟是什麼?

「嗯……你可以把『脾』理解成胰臟吧。」我通常會這樣開始,心裡則大聲抱怨可惡的命名系統。

精神心理疾病領域,也會面對類似的問題:那些詞語都太常見了,以至於當它們出現在新的語境中時,人們無法將其最「日常」的概念消除。例如,一次精神「崩潰」,指的是精神疾病的一次發作,而非我們平時掛在嘴邊的「啊,我要崩潰了」。

再比如,在大眾剛剛接觸到「抑鬱症」這個概念時,總會聽到有人隨口說「啊,我也抑鬱」,好像這件事優雅隨意,可以被輕率決定。

是啊,誰不會有壓抑、憂鬱的時候呢,誰不會焦慮呢,誰不會有些小怪癖呢?這怎麼會是病呢!

只有那些真正被它們傷害著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你「挺挺就過去了」,「打起精神」就能解決的小情緒。

於是,漸漸地,隨著社會對「抑鬱」等概念了解更深,這個詞便不再可愛了。愛倫坡說,「不難發現,美之事物若要臻於完美的極致,一種詩意的憂鬱情調總是不可或缺」。但抑鬱卻是那種去掉了憂鬱的魅力的憂鬱——這魅力便是生機和衝動。

由於導致精神疾病的因素很多,從基因的基底,到後天環境的影響、誘發,到生理上的改變。或許,我們只能承認:人,真的是很複雜。儘管我們進化出了「打標籤」、「歸類」、「看概率」等有效率的方式。

但當我們意識到這正是偏見、歧視、污名之源時,或許,我們會給眼前的人,多一些耐心和同理。

寫在最後:

和往常一樣,今天的文章無法給你一個準確的如何才能消除歧視的答案。就像社會心理學家們已經向我們普及了那麼多有關偏見的知識,我們卻依舊無法徹底消除歧視。哪怕在人生中的很多時候,我們自己正處在弱勢的那一端。

但我們認為,這個問題值得被探討。也說一說你的想法?

參考資料:

Chris Crandall (Feb 2007) Dimensions of Mental Illness Stigma: What About Mental Illness Causes Social Rejection?, J of Social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pp. 147-150.

Susan Sontag (1978) Illness as Metaphor.

L H Yang, Arthur Kleinman, et al (2006) Culture and stigma: Adding moral experience to stigma theory,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

Eleanor Longden: The voices in my head

Elyn Saks: A tale of mental illness -- from the inside

「 一個人不該因為大腦生病,

就被打上烙印,被降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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