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長評道《三體》（二）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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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們大體對三體做了一下綜合的評價，還針對其設定做了一點論述。今天讓我們接著昨天的的思路，對其劇情做一個簡單的評述。

三．劇情

三體的劇情好嗎？好。

關於諸如前面提到的所謂「不就是扯了點物理學所以顯得高大上」「但是劇情很爛，不好看」等等無腦嘴炮，在此本人不予辯駁

槍城關於劇情的評價有這麼幾個標準：劇情轉折奇巧度、劇情爆發力、劇情圓轉度、劇情收放、劇情利用率、劇情緊湊度、劇情合理性

當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分類，並不是生搬硬套的法則，而且如果對著三體的文本這麼一一數過來，太浪費時間了，所以撿一些要緊的點，綜合起來說說，而且主要說前兩部——第三部的問題放到下一個小節單獨說

首先，俯瞰整個三部曲的劇情，按照某些說法，有一個所謂「俄羅斯套娃」的結構，也就是對於整個世界的面貌用打開套娃的方式，層層揭開，也就是帶有一種諸如「每當你以為你已經了解了世界的真相，後面還會打臉」這樣的體驗，用三體自己的話說，也就是有點「自以為歷經滄桑，其實剛剛蹣跚學步」的意思。

當然，很多小說，尤其是科幻作品都玩這一套，而且三體從不是玩的最好的那一本，這個在這裡也沒必要贅述，只是提一下。

那麼具體到一二兩部中，分別都有值得說道的劇情設計

第一部的劇情設計匠心獨運之處有二，其一是葉文潔的回憶歷史和現實時空的交叉，其二是三體世界遊戲和現實世界的交叉。這個設計很有意思，因為不同背景下故事的交匯和插敘很常見，但是這裡同時有兩組交叉，一個是時間上的交叉，一個是空間上的交叉。

所以當你仔細回頭看一下三體第一部的故事，真正發生的事並不多，只是其後一段龐大歷史的開端而已，但卻寫了比第二部並沒有短多少的篇幅，而且作為讀者，並沒有覺得很「水」——其中的關鍵，就是這兩組交叉上。

（這裡再啰嗦一句之前已經說過的，三體遊戲這個設定的利用率，是確確實實體現在了不僅僅是劇情內容，乃至是劇情結構上的影響，這個設定不僅僅是設定，而且是劇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組交叉也都同時具有類似的俄羅斯套娃的特點：對於現實時空而言，汪淼對於整個事件的認識是在逐步清晰的；對於歷史回憶而言，葉文潔對於三體文明的認識和組件ETO的行動，也是徐徐展開的；對於三體世界遊戲而言，對於三體文明的環境、歷史和文明特徵的了解也是逐步深入的；而這三個展開，都分別對應著讀者自身對於整個故事、整個事件、整個背景以及整個世界的認識都在徐徐展開。然而，即便智子對汪淼造成的幻象有一種驚悚懸疑，使人想要揭開謎底的衝動，也即便三體遊戲中對於三體世界真相的層層揭開以及其中展現出的一些奇思妙想或者地理奇觀讓人過癮，但是，單一時空的敘事依然是容易令人感到疲倦和乏味的，所以第一部中採用兩組時空，三背景相互交叉的敘事，使得閱讀的趣味和口感大幅度提升，而且並沒有破壞整本書設定好的故事，這一點非常難得。

當然，有缺點嗎？有，那就是葉文潔的歷史回憶這條線比起其他兩條，有點失色了，一方面比較沉重（還有一些令人不太愉悅的時代印記比如XX你懂的），一方面也不是很吸引人，所以在跳到這部分時空的敘事時，閱讀口感會偏淡。

當然，還有一個小瑕疵就是整本書劇情上和場面上最高潮的部分都是古箏行動，然而故事到這裡卻並沒有結束，後面還有不短的一段，有點高潮後的空虛（或者說難聽點，就像擼管發射之後的空虛），雖然在結尾處依然留下了很大的懸念和空間，不過這樣的劇情結構設計在閱讀上還是有點小問題——在這一方面第二部就要出色的多——當然，第三部又犯了這個毛病而且非常嚴重，這裡暫且不說，也是留到下一小節

說完了第一部的劇情設計，再來說說第二部。第二部被大多數讀者譽為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不光因為第二部貢獻了核心設定黑暗森林法則，也不光是第二部呈現了兩個（或者說一群，但主要還是兩個）非常非常出色的人物角色，最重要的是，第二部的劇情設計非常精彩。

首先，第二部的開頭就帶有非常明顯的有閱讀快感的特質——一個小人物（羅輯），身上帶有某種特質（他自己還並不知道），被迫背負了一個看起來非常偉大的使命，從而踏上了一段完全未知的旅程——好像很多傳奇故事都是這麼寫的。

所以不同於第一部的歷史記錄/驚悚懸疑作為切入視角，第二部從一開始就帶著濃烈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而個人英雄主義的東西，往往都是能製造爽點的。

其次第二部的主要劇情設計，就是面對三體入侵而組建的面壁計劃。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設計，首先，面壁計劃的本身就是一個有趣的設計，因為智子的存在，所以人類的行動都被三體文明看見，所以面壁者只能做，不能說，說出來也沒人信，包括面壁者自稱放棄面壁者身份的話也可以是計劃的一部分這樣的悖論，實際上是將人放入了一個非常奇怪且有意思的境地。

然而這只是其一，其二則是四位面壁者，除了羅輯之外，其他三個面壁者並不是打醬油的。泰勒的幽靈艦隊，雷迪亞茲的水星氫彈，希恩斯的思想鋼印，一個計劃比一個計劃大膽，每一個計劃都是一個科幻點子，每一個計劃如果拋開三體的背景二區單獨挖掘，都可以寫出一部科幻小說來。而這樣的幾個點子，就這樣被一起打包塞進了三體二的前半部分，一個計劃接一個計劃，一個破壁接一個破壁，一浪接一浪，浪潮迭起，讓人目不暇接面壁者與ETO的較量，你來我往，此起彼伏，人類對於生存的渴望而在不同方向的努力的緊張氣氛，充斥在字裡行間。（編者按：這個叫做設定海）

其三，黑暗森林的故事其實有很多個敘事角度，但有些角度只是增加氣氛比如三個市民苗福全、楊晉文、張援朝的視角，展現了危機紀元下普通人的感受和際遇，不過這只是邊角，重點還是兩條線，一條是羅輯線（包含其他三個面壁者在內），一條是章北海線，也是兩條線是不是交叉並行，減少單一敘事的枯燥這個之前已經提到了。

不過到了三體二的後半部分，其他三個面筆者死的死，敗的敗，已經沒什麼事了，就剩下羅輯和章北海，而三體後半部的重頭戲，就在於太陽系艦隊迎接水滴並且爆發黑暗戰役這一段。毫無疑問這一段劇情的張力和爆發都是十足的，如果說面壁計劃給人一種緊鑼密鼓的緊張氣氛，那麼黑暗戰役就是一次完整的、從危險來臨的預感、緊張的鋪墊到整個災難的爆發的慘烈再到戰艦之間黑暗打擊抉擇的無奈一氣呵這樣一段酣暢淋漓的戲碼，而且緊跟著，羅輯由黑暗戰役而得到旁證確信了自己的宇宙社會學假說並且得到黑暗森林法則，從而用廣播威脅三體使其停止進攻的絕地反擊，在達到了整個故事的高潮的同時，還順利的引出了整本書最重要的、乃至是基石一樣的設定（同時也算解開了羅輯身上「外掛」的真身），最後還留下了一個稍顯光明和希望的結局。

那麼綜合起來再回頭看，三體二，前半部分非常奢侈的用好幾個精彩的科幻點子整合起了一個本身就非常有趣的面壁者計劃，並且成功達成了危機來臨時的緊張氣氛和浪潮迭起的故事，後半部分又安排了一整場從鋪墊到爆發再收尾都非常精彩的長戲，最後還順利點題——所以為什麼多數讀者認為三體二最好？正式因為其劇情設計、故事節奏的的確確是三部曲中做得最好的，在保證設定、思想、內容不變的情況下，通過精彩的故事結構設計，使得讀者得到最大的閱讀快感。

順便，對星星發射咒語真的是又冷酷又詩意。

當然，缺點有沒有？有。那就是庄顏的存在。或許是為了整個緊張的故事中加入一點慢性的、溫柔的色彩？或是為了強化羅輯本身角色的塑造？還是說在理論上給羅輯完成了自己一輩子最大的願望，使得他有動力、並且也有底氣向三體文明耍無賴？但不管怎樣，都無法彌補庄顏的劇情與三體二整個故事的相對脫節以及確實不怎麼緊張刺激好看的客觀事實。

四．死神永生

第三部，的的確確是三部中寫得最大膽的一部。

第三部，的確是給人衝擊力最大的一部。

第三部，也的確是爭議最多的一部。

有的人覺得第三部寫得最好，有的人覺得第三部寫得最爛。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分歧？

首先來說說第三部好的地方。

毫無疑問，視角比起第二部更大了，時間跨度比起第二部更長了，所展現的宇宙圖景也比第二部的管中窺豹更多了，描寫的場面也比第二部更宏大，當然很多地方帶來的震懾也更大。

這些優點都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我們要重點說說第三部（尤其在劇情上）做的不好的地方。

在我看來，第三部的問題主要歸結為三點：主角不討好、故事結構和節奏安排失敗，以及某種意義上的爛尾

首先是主角不討好——這也不必多說了，只要有討論三體三的地方，對於程聖母的鞭撻隨處可見，我也懶得再黑她，當然也不想去洗地，關於角色的問題留到之後專門說人物的環節再討論。

那麼接下里就是故事結構和節奏安排的失敗。這一點跟主角不討好一樣，是三體三在閱讀感上的致命傷。首先三體三因為時間跨度過長，但是人的壽命有有限，所以就分割成了諸多個歷史時期（當然藉助冬眠和光速飛船等手段），使得整個故事脈絡支離破碎，而且最要命的是，在這個比較支離破碎的故事脈絡中，唯一比較清晰的線索就是主角程心本身的視角，而恰恰程聖母自己又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這可謂是兩個缺點集中到了一起，真要了親命了。

不過僅僅是故事脈絡支離破碎也無所謂，大劉還有擅長的新奇設定和大場面描寫可以挽回。然而在這一點上，三體三做的也很失敗。之前我們說過三體一的故事結構有個小瑕疵就是最高潮古箏行動之後有一小段空虛，當時我曾粗俗的將其比作擼管之後的空虛，但是跟三體三比起來，這點小空虛根本不算什麼。

三體三的最高潮是哪裡呢？毫無疑問，是太陽系二維化。這個場景給人的印象和震撼都太深刻，以至於大多數人在很多時候都忽略了，這裡只是三體三整個篇幅的大概三分之二處。如果說三體一那叫擼管發射後的空虛，那這裡簡直就是夜御十八女盤腸大戰後的空虛寂寞冷了。

不僅如此，這個「最高潮」，還是一個純粹的杯具和災難，不像三體一古箏行動的緊張壓抑，也不像三體二黑暗戰役的慘烈但同時緊跟著羅輯絕地反擊的激動，這裡，是純粹的毀滅，找不到任何一點積極的因素，甚至在節奏上都不明快，而是以一個不緊不慢的步伐、徐徐的展開一副空前慘烈死亡畫卷，簡直太殘酷了。

太陽系二維化的場景太過深刻，以至於有多少人，如果只讀過一遍三體三，時日一久，恐怕都不記得太陽系毀滅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了——開什麼玩笑，太陽系都滅了，誰還有心情關心程聖母何去何從？更不用說老男神羅輯也跟著一起喝太陽系二維化了。

將一個如此震撼、如此宏達，可以說在科幻史上都是難得一見的有意義場景描述作為整本書的最高潮，卻講它放在了書的三分之二處，而且其本身卻是個讀起來儘管令人震撼，但同時也非常讓人難受、壓抑、無法氣順的場景，以至於之後的內容相形見絀，也失去了對讀者的吸引力，這難道不是重大的劇情安排失敗么？

那麼再說說第三點，某種程度的爛尾。

什么叫某種程度的爛尾呢？實際上如果按照三體三自身的故事脈絡，它是沒有爛尾的，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但如果整合三體三所拋出的所有內容，三體三的故事卻實在不夠鎮場，或者說，以三體三所暴露出來的宏大宇宙圖景而言，三體三自己的故事太小家子氣了，即便其最高潮以一個星系、一個文明的毀滅，還是小氣了。三體三種出現了很多新東西，比如人類和三體之外的新文明（比如歌者）；再比如人類文明的第二形態：星艦地球，再比如整個宇宙的規則是在不斷變化中的，從十維降到三維；再比如黑暗森林並不是宇宙社會的唯一法則，宇宙中還有嚮往田園時代的歸零者等等。這些更加深入的龐大設定，足以撐起一個比三體三部曲現有的故事還要龐大和宏偉的多的故事。如果有可能的話，三體三或許可以在太陽系二維化之後完結，後面的設定和故事，還可以至少再寫一個三部曲的長度。

然而，大劉並不是神，他沒有這個能力。這樣龐大的設定需要一個如何龐大的故事才能顯得劇情不空虛？這樣繁多複雜的設定又需要多強的設定細節和整合能力才會顯得不離譜和不矛盾？這麼一個大圖景下的這麼多不同的宇宙文明又得怎樣寫才能保證各有其鮮明特色互相之間還要存在符合整體設定的各種關係？而且一大劉的風格，加上三體本身的要求，即便要寫後續也絕不會滿足於過於平面化、淺層次的太空歌劇這樣在設計上缺乏挑戰性的項目，那麼這樣太高層面科技層面又得怎樣去猜測、想像和描述才能保證一定的科幻硬度而不會變得比較哲學化和神棍化？大劉應該是做不到，我也想像不出有哪個科幻作家能勝任。

這也就罷了，畢竟是太過於艱巨的任務，我也沒有去苛求什麼，不過還有一個更加蛋疼的事，就是這些設定在三體三的故事中太過於浮光掠影了——或許整個宇宙降維可以在二向箔中體現出來，但其本質仍然是一次黑暗打擊——也就是說，三體三中拋出了這一堆新設定，本大有可為，但其故事本體，依然在黑暗森林裡打轉轉，這也是整個三部曲里比較讓人尷尬的局限性。

而且……而且，這其中有相當多的新設定還是在所謂的太陽系二維化最高潮過後的那一大段空虛寂寞冷的文字里拋出來的東西，所以就很果斷的被大多數讀者有意無意的給忽略了…………

明日更新剩下的部分，大家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