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腫瘤醫生的真誠告白:放手也是愛
前言:
對於晚期不可治癒的癌症病人,誰來說「不治」?誰來說「放棄」?誰來說「讓他走吧」?看著床上岌岌可危的病患,幾個父母願意離開?幾個子女敢於放棄?
對於被癌症折磨得骨瘦如柴,滴水不進,生不如死的病人來說,誰來給他們解脫?
本文是一位從醫30多年的腫瘤外科醫生的真誠告白,親歷許多一味無效的搶救,耗費了有限的醫療資源、病人受罪、家屬受累,像熬燈油一樣的治療後,他呼籲尊重生命:有時候「放棄」也是醫學,帶著尊重,給病人尊嚴的離開,也是醫學的關懷........
撰文 | 顧晉 (北京大學腫瘤醫院)
責編 | 鄧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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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6歲不該凋零的花季
上午,程醫生把22床的病理報告拿給我看,怎麼也沒想到這個16歲的花季少女竟然是結腸癌的晚期!肝臟的檢查也顯示是轉移。孩子的父母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大夫,我的女兒還有救嗎?」
「……」
「哇」的一聲,孩子的媽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
快下班了,孩子的父親找到我,和我進行了一場艱難的談話。「大夫,我有兩個孩子,這個女孩是我的老二,她還有一個哥哥,明年要結婚了。我和孩子的母親都是農民,我們是賣了家裡能賣的一切值錢的物件兒來給孩子看病的,您說,這孩子到底有沒有救啊?」
「我實事求是地告訴您,您的女兒得的是結腸癌,已經是晚期了,儘管現在有手術的可能,但是總的來講,預後很差,她的生命只能用月來計算了。」我說。
「大夫,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們是農民,給她做手術如果能治好我們豁出去了,只要女兒在,兒子結婚再等幾年也行!但是,如果即使手術也就活幾個月,我和孩子他媽就難了!兒子結不了婚了,我們今後的日子就沒法兒過啦!」父親捂住臉,竟也「嗚嗚」地哭出了聲。
「您看這樣好不好」我知道這時候是我作為醫生應該說實話的時候了,儘管我可以不說,也可以冷漠地在一旁做我該做的事情。但是,我還是覺得我有義務告訴他們真相,有義務讓他們做出理性的抉擇。
「我理解你們的情感,我也有自己的孩子,我也知道愛孩子的感覺。天底下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作為一個醫生必須告訴您真相,您的女兒病得很厲害,即使是做了手術,預後很差。如果我們現在就是朋友,我要勸你們做父母的是,帶孩子回家吧!不要去其他地方看了,都是瞎花錢了。現在疾病已經讓孩子備受折磨,生不如死,活著對她來說是受罪,你們也看到了。不是錢的事兒,也不是父母不救她,是疾病太厲害,活一天受一天罪,這值得嗎?放手吧,帶孩子回家,好好照顧她,讓她少受痛苦。畢竟,你們一家的生活還得繼續,日子還得過啊!」
孩子的母親泣不成聲,父親緊緊握住我的手,什麼也說不出來。
02醫生不想說的話
我知道,作為父母誰又能說出這樣的話呢?但是,這種選擇是理性的,客觀的。該不該我們醫生說呢?我沒有想過,有時候學生們會問我:「老師,您為什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我們可以不管她讓他們的家屬自己決定。這不是我們醫生的職責啊!」
其實,我是憑著我做醫生的良心說的這些話,我知道如果遇到刁鑽的病人家屬,會完全不理解我的用心而和我大吵,可我們也是父母,也有朋友,我覺得我有責任幫助一個面對家庭、倫理、道德和親情而難以自拔的父母做出理性的抉擇。
此刻,醫生們該說這些話讓家屬放手嗎?我們是會挨罵的,我們會挨打的。在我的職業生涯中,被病人指著鼻子罵,被病人家屬打,身上被病人家屬吐唾沫都是有的。但是,我回憶起來真的是極少數。在現在醫患關係緊張的情況下,大多數病人家屬是通情達理的,我們不能因為醫患關係緊張而失去一個醫生應有的同情和大愛。做醫生時間長了,肯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但是,面對今天的病人,是一種使命感驅使著我這樣做。即使被家屬誤解,我覺得能夠挽救一個家庭少走彎路也是值得的,這是他們的活命錢。我真心地希望我們的醫生們都能夠懷著一顆充滿同情的心態去照顧好每一個病人。我相信一點,做醫生要用心去做,用真心去關愛那些病人,告訴他們的親人,對於晚期飽受疾病折磨的病人來說,放手也是愛!
03我只是一個尊嚴死的推動者
尊嚴死,是一種自然死,即不再做延命醫療措施。可以尊重植物人患者的意願或觀念,停止延命治療,任由患者死亡。對於一些自我意識喪失而無治癒希望的病人,可由親屬憑他們的生前預囑向醫院、法院等提出停止治療的要求因而死亡。這樣的死使病人擺脫了凄慘狀態,親屬也擺脫了沉重的精神負擔,人們認為這樣的死是高尚而尊嚴的。尊嚴死的觀念涉及到倫理道德、文化傳統等一系列問題,引起了廣泛地重視和討論。
最近一些記者對尊嚴死非常感興趣,經常來採訪我。事實上我只是一個尊嚴死的推動者。羅點點老師,曾經的醫生,現在是在中國推廣尊嚴死的第一人。她的執著、熱情、鍥而不捨的精神感動了我。
作為一個腫瘤科外科醫生,我們不得不面對許多終末期患者,有的讓癌症折磨得痛不欲生,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而現實中,我們宣傳得太多的是醫生的職責:「懸壺濟世」、「妙手回春」、「手到病除」,事實上對許多病人來說,我們延長他們的生命是對他最大的痛苦,親屬們、子女們、同事們,大都不能接受讓病人放棄治療。幾十年的相濡以沫,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怎麼可能談到放棄呢?
這個時候的家屬,大都從他們自身的情感出發,少有考慮病人的真實感受,有時候感情代替不了現實,代替不了飽受疾病折磨的軀體感受,代替不了病人想放棄的意願。因為,醫學是有限的,有的時候醫學是無奈的。
作為腫瘤醫生,我們看得最多的是飽受疾病折磨的病人,由於家屬難以放手,無奈地忍受著氣管插管、心臟注射,他們有時候對這個世界並不留戀,活著更是一種煎熬。他們有時候是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厭惡走的,他們怨恨他們的親人,躺在病床上的他們,孤助無緣,欲哭無淚,生不如死。
結果是耗費了有限的醫療資源、病人受罪、家屬受累,人們等待的是像熬燈油一樣的治療,堅持著醫學的所謂的『永不放棄』,有誰能夠理解飽受疾病折磨的患者此時的感受?
04誰來說「讓他走吧」?
在高速發展的今天,我們有可能讓病人在清醒的時候選擇他們的未來嗎?
我見過許多的癌症患者,最後是惡病質,極度消瘦,被癌症折磨得骨瘦如柴,滴水不進,對他們來說,死亡是期盼、死亡是希望、死亡是幸福。他們熱愛這個世界,但是,疾病正在拚命地把他們拖走,此時的病人誰來給他們解脫?有人說,此時的醫學綁架了癌症病人,許多人誤解,說這是醫院為了掙錢不讓病人走。我是一個行醫三十年的醫生,見證過多少人的生死時刻,我真的希望說這些話的人到醫院看看、到病房看看、到病人的床前看看,了解什麼是晚期癌症,什麼是臨終狀態。
親屬如是說——
對於晚期不可治癒的癌症病人,誰來說「不治」?誰來說「放棄」?誰來說「讓他走吧」?看著床上岌岌可危的病患,幾個父母願意離開?幾個子女敢於放棄?我們想想,如果是你的親人,你會怎麼做?一輩子的相濡以沫,幾十年風風雨雨,曾經的含辛茹苦,親情友情,讓人們更加珍惜這離別的時刻,多想讓親人遲些離開!因此,對於癌症晚期,如果讓病人家屬決定,絕大多數病人家屬選擇的是堅持。
病人如是說——
記得一個晚期癌症病人,飽受著疾病的折磨,他曾經拉著我的手說:大夫我現在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我相信他們的真實感受。特別是消化道的癌症病人,到了晚期不能進食,將是非常難熬的,鼻飼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技術,但是僅僅靠鼻飼維持生命的人一定是痛苦的。肺癌的病人,戴著呼吸機,沒有了意識,實際上他已經離開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思維,連我們僅存的那點眼神的交流都看不到了....
醫生如是說——
我們希望病人康復,希望病人活得有質量、有尊嚴、有品質、沒有痛苦。但醫學不是萬能的,對於癌症,更是如此。就像希波克拉底的名言:「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一味無效的搶救,增加了病人的痛苦,並沒有減緩家屬的煎熬,到最後是兩敗俱傷,身心疲憊。對於晚期癌症病人,我們面臨的大多數情況是家屬不放棄,我們是醫生,要按照醫療常規去行事,保障醫療安全,我們要讓病人少受痛苦,幫助他們度過最後的時光.....
作為一個醫生,我覺得應該尊重生命,我們要認真反思我們的醫學,在強調高科技、比拼高技術的今天,醫院正在向大而全發展,規模逐漸擴大,我們樓頂有停機坪了,醫院有達芬奇了,門診大廳有滾梯了……新技術是我們的考核指標,我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精力「竭盡全力去搶救」、「不惜代價去救治」,對有些晚期癌症病人,腦死亡的病人,我們做了我們能做一切,做了醫學可以做的一切,我們習慣了逝者「搶救無效」;但是,我們真的少有時間去考慮有些疾病的「適度的治療」、「合理的治療」、「有限的治療」和「心理治療」,傳統觀念和現實生活、醫學常規與生命的思考。有時候尊重科學和尊重生命不總是一致的,有時候「放棄」也是醫學,帶著尊重,給病人尊嚴的離開,也是醫學的關懷,因為我一直以為「醫學是溫暖的」,而醫學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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