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談第一:江湖與人心
一
說實話,這不是一個適合於談論武俠小說的年代。
江湖、少年、熱血、俠義,金庸的退隱和古龍的早逝,讓武俠式微已久、寂寞已久,這些或優美或冷酷的辭藻也在一切向錢看的浮躁大潮中早已支離破碎。
之所以又談論武俠,源於我的個人體驗——最近兩年反覆閱讀王憐花的《江湖外史》——一本三分之二是神品,三分之一是垃圾的金古妙論。王憐花即是蔡恆平,一個八十年代蜚聲校園的詩人,用其充滿智慧沉澱的私人閱讀再一次將我帶回了少年時代——那個時代的江湖春光正好。青春年少又如饑似渴地閱讀武俠,那些從評書中汲取的基因,讓我對於武俠的情愫瞬間得以爆發,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直到今天猶未釋懷。
王憐花的文字生動而華美,藉助金古的酒杯,澆自家的塊壘。那些洋溢著青春與才情的詩篇與文字,直指人心,讀來讓人享受。遺憾的是,這本書有一點小小的不足——並非是他的問題,實在是個人的因素——少了一篇關於傅紅雪的文字!我一直固執的認為,傅紅雪就是古龍的一面鏡子,他時常藉此攬鏡自照,才會在此前與此後寫出無數武俠妙品。是的,沒有讀懂傅紅雪,何來讀懂古龍?幸運的是,在王憐花創作《江湖外史》之前,他的師弟余傑就寫過一篇關於傅紅雪的《中國病人》,算是早早地將這塊缺失的拼圖找到了。雖然我少年時異常欣賞余傑的文章,也常覺得「中國病人」簡直就是傅紅雪的私人定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因為,古龍寫《天涯·明月·刀》的這一年,三十七歲,和傅紅雪同齡,同樣三十七歲還有他們的共同敵人:公子羽。
如果說金庸通過《射鵰英雄傳》、《天龍八部》等作品建構了龐大的俠義世界,那麼,《鹿鼎記》就是他對自己完成的徹底的解構,是本質的超越——那是一種「江湖路遠,且自逍遙」的遊戲心態。金庸在早期靠寫小說提升報紙銷量,可在之後,擺脫了賣文為生的千古文人宿命——我向來有個小偏見:金庸近於孔丘,古龍略似楚狂——金庸是文人、是商人,更是政客,他雖然一直標榜自己是學問家,實現的路徑卻通達而自由——韋小寶成為武俠小說中絕無僅有的主角,解構了所有的裝腔作勢與義正詞嚴。
與之對應的古龍是浪子,可以笑的時候,不會哭,正如王傑在《誰明浪子心》中所唱到的:「家與國的夢不結束,偏偏一顆心抗拒屈服」。傅紅雪在這一刻彷彿成為古龍的化身,面對著堂吉訶德的風車,發起了衝鋒——是的,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命運的風車,正如每個人心裡都潛藏著一個公子羽——這本書寫作的一九七四年,古龍如日中天,正是創作的最巔峰時期,他面對市場和自己發出了戰書:
武俠小說寫的雖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嘗不可注入作者自己新的觀念。
因為小說本就是虛構的!
寫小說不是寫歷史傳記。寫小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讀者,感動讀者。
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已無法改變,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衝突,由情感的衝突中,製造高潮和動作。
二
一個癲癇病患者,一把天下無雙的快刀,一個無處不在的牢籠。
三十七歲的傅紅雪,是一個孤獨的行者:沒有朋友——他的朋友葉開早已隱跡江湖;沒有過往——他的過往早已隨著荒誕的命運蒙塵已久。他冷酷,卻不欺凌弱小;他孤獨,卻不自憐自傷;他心中有恨,卻不知道如何去發泄恨意;他心中有愛,也找不到那個值得愛的人;他只有他自己,像所有孤單的旅人一樣,沒有目的地,不知道自己的終極。他也許不是一個大俠,甚至不是一個我們想像的英雄,他只是一個臉色蒼白的患者,一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的跛子。
他不是一個喜歡找麻煩的人,但麻煩卻總是找上他。故事的起點是他與江湖名俠燕南飛的第二次相遇,這是宿命的開始。他需要面對的是名滿江湖的公子羽,是無比強大的公子羽,更要面對的是他自己的內心——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燕南飛、明月心、秋水清、卓玉貞、天王斬鬼刀、蕭四無、杜雷……這些人物一個個登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燕南飛受困於權力的誘惑,秋水清則是對後裔念念不忘,杜雷內心有著赤腳的瘋狂,天王斬鬼刀則意淫自己頂天立地……
傅紅雪同樣有著自己的心魔,在燕南飛與明月心的設計下,他一步步陷入牢籠,掙扎、反抗、跌倒、酗酒、殺人,他即將瘋狂。幸好一個女人出現了——那個戴一串茉莉花的小妓女,一個為了五錢銀子就可以出賣自己的小妓女,愛上了世界上第一個不侮辱她還平白無故給她錢的男人。這個名叫周婷的小妓女為了給他買酒而出賣自己,為了在他走後不出賣自己而揮刀殺人——如果說翠濃、明月心和卓玉貞聯手將傅紅雪打入了地獄,那麼,周婷則將傅紅雪重新帶回了人間。是的,一處心靈的港灣,不是天堂,是人間。
傅紅雪喝酒,殺人,在公子羽以為他馬上瘋狂之時,他斬斷了琴弦,脫出了牢籠。面對著「朋友」的背叛,愛人的離去、無數的決鬥與殺戮,面對著金權勢與慾望,他堅守自己的內心——唯有堅守自己內心世界的人,才能揮出無懈可擊的、天下無雙的快刀。他做到了「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也就守住了完整的自我——與之相比,燕南飛則是慾望的奴隸,即便擁有鋒利無匹的薔薇劍,斬傷的也只能是自己,於是他死了。這個隱喻,是古龍對自己的期許,同時也是想傳達給讀者的人生智慧。
少年時,讀不通公子羽與傅紅雪雷聲大雨點小的最終決戰,人近中年,反而理解了古龍的高明之處——唯有不戰之戰,方能戰勝心魔,實現自我。在小說中,公子羽與明月心都是象徵化人物,充滿著思辨的意味:前者代表著權力、慾望、金錢與聲名,後者則代表著女人的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公子羽」與「明月心」正是無數人的枷鎖吧!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撰寫的文案:人生而不平等,在於由來與未來——如何擺脫物慾的誘惑,恐怕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根本的一條則是守住心靈。
江湖路遠,請小心慢行啊!
三
世界上沒有神,公子羽不是,傅紅雪不是,古龍也不是。
《天涯·明月·刀》從小說敘事角度而言,並不完美,甚至漏洞不少。比如明月心的傷、杜十三的死、楊無忌已死卻又在公子羽的對話中僅是斷臂等等。這種不嚴謹的寫作,貫穿他作品的始終——不得不說,對於作品的態度,金庸實在是比古龍上心太多了——這固然有其早逝的因素,更有其漫不經心的浪子天性。
古龍在《寫在〈天涯·明月·刀〉之前》中,如是寫道:「《天涯·明月·刀》是我最新寫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首它是不是能帶給讀者一點『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儘力朝這個方向走!每在寫一篇新稿之前,我總喜歡寫一點自己對武狹小說的看法和感想,零零碎碎已寫了很多。拋磚引玉,我希望讀者們也能寫一點自己的感想,讓武俠小說能再往前走一步。走一大步。」遺憾的是,步子邁的的確有些大,以至於超前到扯到了蛋,直到多年以後才被人們發現了這部小說的價值。
這部《天涯·明月·刀》在《中國時報》連載兩個 月即遭遇腰斬,並受到了讀者眾口一詞的批評,賣文為生的現實,讓他放棄了這次求新的探索——不過,這一階段他的其他作品,其實自有脈絡:他的《七種武器》系列正是完成於此時。《長生劍》中的微笑,《孔雀翎》中的信心,《碧玉刀》中的誠實,《多情環》中的恩仇……人性中那些美好的要素,他信筆游韁,留下了武俠小說中的不朽經典。
回到《天涯·明月·刀》這本書,古龍充滿著嘗試色彩,詩化的語言掩蓋了情節的漏洞,佳句比比皆是——「他己經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從別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和打擊中找出來的!因為別人給他的打擊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反抗的力量,竟使他終於掙脫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籠。」
天涯遠不遠?
不遠!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會遠?
明月是什麽顏色?
是藍的,就像海一樣藍,一樣深,一樣憂鬱。
明月在那?
就在他的心,他的心就是明月。
……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
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惟一的奢侈享受。
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
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幸福就像是春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他們很久都沒有開口。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裡。
古龍與金庸都是妙人,傅紅雪和狄雲一樣,在水邊,遇到了那個一直等他的姑娘——傅紅雪與狄雲受盡冷眼,見慣世態,最終找到了好歸宿。這同樣讓我想到了一句曾經創作的文案:君子,殊途同歸。傅紅雪放下心中的仇恨,狄雲也重回了雪山,他們已經開始快樂而自由!
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據說是華夏數千年的秘訣。和風雲涌動的江湖相比,人心更難揣測,保持赤子之心也就更難。幸好,傅紅雪保持著,古龍保持著。這讓遠去的江湖平添了幾許亮色。
去年年底,曾經寫了一首《江湖十四行》,其中:「天涯孤旅的日子,他們四海為家、琴心劍膽/多好呵,愛生活、也愛自由是他們相同的理想/飛雪連天,模糊了一生的印記與恩怨,鬢髮斑斑!」是啊,江湖路遠,知己難尋,有一兩個足矣,很遺憾的是,古龍好像沒有這樣的知己——也許倪匡等人是生前的摯友,可惜絕少有人關心死後的古龍——古龍的小說版本一直不佳,我所見偏窄,竟無一佳本。大陸的珠海出版社版不說也罷,河南文藝版也是差強人意,連購自海峽對岸的天地圖書版也是錯漏頻出,讓人無語。
更讓人無語的是,天地圖書版《天涯·明月·刀》在扉頁竟然放了金庸的題詞,我想古龍泉下有知,恐怕會不怎麼樂意吧!另外,這幾個版本均無古龍《寫在〈天涯·明月·刀〉之前》的這篇序文,不知什麼緣故。最近金庸老先生九十大壽,網路上熱鬧無比,對比古龍的寂寞,箇中滋味也是值得人思考啊!
最後,用我好兄弟的《武俠十四行》收尾吧,這是我偏愛的句子:
行走江湖的人,熱愛自由與快意人生
你一旦選擇門派歸屬,註定永遠不是贏家
名名利利啊,滄海橫流去,空餘斜陽
我的好兄弟,你當溫柔,卻有力量
……
在沒有俠客的時代,做一個鮮活的迂人
馬蹄輕快地,穿行在月光豐盈的大道
然後與一輩子的好兄弟,一見如故
2014年3月,寫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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