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慣被愛

我曾經教到過一個孩子，你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可一旦感知到了，就再也沒辦法忽視。你會深切地感受到，他雖然也有同桌，可是他們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他不會跟你打招呼，也不會跟任何人打招呼。如果有一天他的嘴裡念念有詞，那一定是在咒罵著什麼，或者重複著某些以你的思維邏輯根本無法明白的話語。他的文字很老實，但偶爾會露出一些偏執的端倪。而在大家的印象里，他好像從來沒有笑過，哪怕是微笑、或者是被某個段子逗笑。

我曾經教到過一個孩子，他喜歡睡懶覺，玩遊戲，在虛擬的世界中投入到不能自拔。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卻冷漠而麻木。你教訓他的時候，可能比他還要沮喪，因為他看起來是那麼無動於衷。他懶得反駁你，就在那裡悶悶地聽著，你的話無論懇切也好暴怒也好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半點波瀾。他好像還有幾個朋友，可是作為一個成年人，你能看出來那不過是虛張聲勢。他的朋友沒有一個走入他的心靈。他們只是故作鎮定而已：「看，我們能和這樣的怪胎做朋友，了不起吧？」

還有一個學生，他特別有禮貌，問問題要感謝老師，抱作業要感謝老師，迎面走來要感謝老師，你說話他就靜靜地聽著，聽完了之後帶著一種禮貌的微笑感謝老師。他成績很好，一度被老師們認為是清華北大的種子。因為這麼優秀，所以那些古怪的行為也就被忽視了：反正也不會添什麼麻煩，不是么？可是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直到動筆這一刻，忽然想到一部文學作品：《人間失格》。

…… ……

作為一個過來人，你會如何給自己當年的同班同學分類？作為一個老師，你覺得你們班的孩子都有哪些類型？作為一個關注教育的普通人，你心目中的「學生」是一個什麼樣的群體？他們是不是只是網頁上冷冰冰的兩個漢字，或者你當年某個朋友的臉，又或是某些心懷大志的朋友們心目中「階級統治的工具」？

每年出現在新聞中的，除了校園暴力分子、逆天學霸和超級校草校花之外，好像也想不到其他的了。哦，還有諸如「今年某省高考人數突破60萬人」這樣的……

那麼，除了極壞、極美和極優秀的那一批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模糊的臉孔和背影了。

「大概沒有什麼其他的了吧？無非是些普通的孩子，上著普通的學校，過著普通的生活，再後來找了普通的工作，戀愛、結婚、生子，抱怨生活，重複著上一輩的命運……」

是不是，再往深處想想，你也是這樣的看法？

可是作為老師，每一屆我總能教到幾個學生，他們遊離於大多數新聞報道、論壇爭辯和藝術作品展現的類型之外。有時候我會想，這沒準兒是我的錯覺，其實他們本來就不存在，又或者他們很正常。你看，就連年級組或者政教處列問題學生，他們也入不了名單。

他們是屋子裡的大象，越是被其他人視而不見，我越是堵得慌。

我曾經教過小學，雖然只有一個學期。那些五年級的孩子每天圍在我身邊，管我叫「老師」「老師」「老師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老師我好想你喲我都夢見你了……」

這些聲音，直到離開他們好幾年後，才漸漸從我的夢中消失。

我看到那些高中階段古怪又封閉的孩子，常常會想，是什麼讓他們變成這樣的？

他們也曾經崇拜過師長，被五光十色的童話激勵得眼睛發亮。

可是今天，他們坐在教室里，卻彷彿生活在另一個次元。他們看起來很健康，可是眼神並無生氣。

學校是個很好的避風港，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安心做一個怪胎。你也許偶爾偏激和痛苦，但這偏激與痛苦無人打擾。

等到他們上了大學，進了社會，又會怎麼樣呢？

他們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正常地生活？

當他們被迫跨出心靈的舒適區域時，那些後來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呢？

以我教這些年書遇到的人為樣本來說，這些孩子出現在同齡人中的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說，放眼全中國，他們不是少數。也許知乎的某個朋友就是這樣的人，又或許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身邊就有這樣的人。

他們後來是不是很好地保護了自己，也封閉了自己，一輩子抱著原始的疼痛過下去？到後來自己也渾然不覺了？

我在知乎上經常看見一些「奇葩」的提問，被一群「正常人」聚眾嘲諷。只因為我們懂得某件他不懂的事，或者會應付某種他不會應付的場景。

有時候我也會被那些奇葩的問題氣到，並且會為一切奇葩的私信煩惱。

所以我在個人主頁上聲明：一般不回復私信。

但有些人會追到教師群，然後找到我的QQ，只為了尋找一個答案。

他們的故事很長很長，他們的語言雜亂無序。

可是中心思想就兩個字：

救我。

他們會把自己從小到大經歷的事情一股腦兒告訴我，會把身邊正處的困境一點一滴地描述出來。他們講述自己的迷茫，然後問我：怎麼辦？

他們相信我，哪怕我說的廢話，他們也努力去思考。

可是，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他們的身邊也曾經有人努力走進過他們，而他們抗拒了？

就像我遇到的那些學生，不管我嚴厲也好，溫柔也好，開明也好……他們會「謝謝老師」，他們會「低頭不語」，他們會悄悄咒罵，但他們並不會真的聽進去我的話。無論我有多麼真心。

因為我在他身邊，我是他世界的一部分。而他曾經的經歷告訴他，這個世界是危險的、可怕的。他們必須努力討好，或者小心防備。

那些掉進坑裡的孩子，從此以後看每處都是峭壁懸崖，倒是遠方天空中飛過的小鳥，讓他們有親近的錯覺。

一開始，我寫這篇文章，是為了批判一下那些粗心的家長老師以及路人。可是一直寫到這裡，還遲遲沒有進入主題。

因為我忽然發現，作為一個老師，我真正想對話的，還是同學們，你們自己。

我知道，在生活中，再大的善意也難以讓成為驚弓之鳥的你相信了。甚至，你早已習慣視而不見，並認為這些從不曾存在。

然而如果你會玩知乎，那麼你的心靈在某種程度上是信任這裡的。你在這裡看到的某一兩句話，也許會被記在心裡。

你可以繼續防備這個世界，也無需強迫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可是，你要記住，這世界上有真正對你好的人。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溫柔的手，它們不會刻意地為了誰而存在，它們就是溫柔和愛本身。你可能因為運氣不太好，早先沒有遇到。

但是一旦遇到了，一旦抓住了，你一定要努力，通過那雙手重新進入這個世界。

你不要把它當救命稻草，你要堅強，你要自己努力，你不要辜負了那溫柔，讓它的生命也漸漸枯萎，最後只能說：「看吧，我早就料到了……」

你也許真的曾經放下防備，去全心全意地相信某個人，最後你失望了，因為他疲憊了。

那麼從今天起你要記住，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手，你要加油。你要給他力量。

繩子放到坑裡，你還得自己用力才能爬出去。還得自己用力才能不浪費了它。

甚至，也許你就是我的學生，在知乎上悄悄地關注著我，一直沒讓我知道。

那麼請你記住，學會被愛，最重要的事情，是主動去愛。

一雙伸向你的手，最想看見的不是你緊緊地握住它、依賴它。

而是你扶著它，最終站了起來。

最終你自己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