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站

1.

初中的時候，我是學校廣播站的管理員。

每個學校都有一個廣播站，每個廣播站都有兩個管理員。

我是管理員A，她是管理員B。

我們只有兩項工作，一項是放新聞，一項是放歌。

我們都比較喜歡放歌，可是她負責放新聞。

每天放歌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很安靜地聽。

我經常想，雖然我是在為全校人放音樂。

可是實際上，我只是在為她一個人放。

2.

每天，廣播站會收到很多小紙條。它們都是給音樂欄目的投稿。學生們在上面寫上自己喜歡的歌，然後交給我們。

但我們不會放那些歌。

因為領導規定，廣播站放的歌的歌詞，不許有「愛」這個字。

所以我們不能放《老鼠愛大米》。

所以我們不能放《童話》。

所以我們不能放《我愛你中國》。

3.

她很喜歡周杰倫。

她有一個手機，周杰倫被貼在上面。

她有一個日記本，周杰倫被貼在上面。

於是我很喜歡蔡依林。

我很小心地把蔡依林貼在廣播站的電腦顯示屏側面，剛好能讓她看到。

因為我知道蔡依林在跟周杰倫談戀愛。

後來我又知道他們分手了。

於是我就不喜歡蔡依林了，可是貼在電腦上的蔡依林撕不下來。

這導致她兩個星期沒理我。

4.

我並不是很理解戀愛。

校領導規定，廣播站放的歌里不能出現「愛」。

我以為，歌詞里有「愛」這個字的，統統不能播放。

後來我才知道，《我愛你中國》還是可以放的。

我覺得她肯定早就知道這事，只是她沒告訴我。

我出醜而自己不知道時，她就顯得特別開心。

我以前以為她肯定是喜歡我，不然她為什麼跟我在一起時，總是顯得那麼的開心？

5.

我還有一個工作，就是審查歌曲。

主要是檢查歌裡面，有沒有「愛」這個字。

每天晚上回到家裡，把作業做完。

我就搜出那些小紙條，打開千千靜聽。

每一首歌都聽一遍，聽裡面有沒有「愛」。

收到次數最多的是《老鼠愛大米》。

他們知道廣播站不會放歌里有「愛」字的，可是他們就是想投，他們覺得這樣做很有個性。

我聽了很多遍《老鼠愛大米》。

雖然我知道這首歌不行，可我還是聽了很多遍。

收到次數第二多的是《嘻唰唰》。

他們以為這首歌里沒有「愛」。

可是這首歌里有。

我聽了很多遍。

6.

後來我經常懊悔，為什麼不放嘻唰唰，大人們肯定聽不出裡面那個「愛」。

這只是一首神經病一樣的歌。

可是我錯了。

很多年以後，我第一次失戀，偶然聽到了《嘻唰唰》。

我發現它是一首關於失戀的歌。

只是說得很隱晦。

「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拿了我的給我交出來」

都我的東西都還給我吧。

因為我什麼都給你了。

這首歌裡面有愛。

7.

我是管理員A。

她是管理員B。

拜蔡依林所賜，我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說過話了。

這讓我很難過。

胃袋感到沉甸甸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可能它覺得很寂寞。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今天收到一個投稿。

上面只有四個字：《睫毛彎彎》。

這是王心凌的新歌。

這首歌很好聽，而且裡面沒有愛。

我檢查了十七遍。

這首歌里，真的沒有愛。

這讓我很興奮。

明天，我一定要放這首歌。

8.

「你最好不要放這首歌。」

這是她兩個星期後，第一次跟我說話。

「領導肯定不讓放的。」

我要放，這首歌里沒有愛。

她也開始猶豫，我想她也肯定很想聽。

這是我擔任管理員A以來，干過的最有膽量的一件事。

「出了事我負責，就放《睫毛彎彎》。」

9.

那天中午，我聽到全校人都在歡呼。

因為廣播站放了《睫毛彎彎》。

所有聽到歌的，

女生臉都紅了。

男生脖子都紅了。

所有人都在眉來眼去，

所有人都在一起唱：

「睫毛彎彎 眼睛眨啊眨」

「話說到嘴邊怎麼會轉彎」

「你的微笑 像月彎彎」

「氣氛好浪漫 需要你陪伴」

「睫毛彎彎 眼睛眨啊眨」

「心動的世界變得好好玩」

「來玩大風吹 吹什麼」

「吹一見鍾情的人」

10.

正在大家嘴角都露出邪惡的笑時，正在大家放聲歌唱時。

所有班主任一起出動，推開各自班級的門，背著手，睜著冷冽的眼睛，在教室走一圈，再走一圈。說：

「再唱啊？」

「你們接著唱啊？」

所有聲音都歇了下來，像秋蟬一樣，啞了火。

11.

這些都是我後來知道的了。

那個精彩的時刻，我哪兒也不在，我在廣播站。

廣播站只有我和她。

管理員A和管理員B。

管理員A笑了起來，管理員B也笑了。

管理員A發現，管理員B睫毛彎彎，臉紅撲撲的，笑起來好好看。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靜靜看著對方，享受這個激動的瞬間，心中早已百萬匹駿馬奔過。

那是我這輩子心跳最快的時刻。

那之後是我這輩子心跳最慢的時刻。

因為校長推門進來了，背著手，睜著冷冽的眼睛，問：

「你放的是什麼歌？」

12.

一天後，我不再是管理員A了。

廣播站放的歌里不能有愛。

不僅不能有「愛」這個字，也不能有「愛」的感覺。

廣播站不能有愛。

學校不能有愛。

學生不該談戀愛。

學生的任務是學習。

學生是孩子。

孩子不能有愛。

孩子不能愛上孩子。

孩子愛孩子，就是毒害孩子。

如果這裡出現了愛，就應該有人為此負責。

負責的人是管理員A。

13.

此後，管理員A再也沒有見到過管理員B。

只是將那心跳加快的一刻，永遠地記住了。

很多年後，我身邊沒有音樂、沒有廣播台、沒有學生時代的愛也沒有管理員B。

有的只是單調的工作和被催著相親的人們。

我想如果那時候不放那首歌曲，也許我就不會被看成壞學生。

我會被精心培養，然後上更好的大學，做更賺錢的工作。

然後變成大人。

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我不想變成那樣的大人。

那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大人其實在內心裡是懦弱的，他們甚至會害怕一首歌。

從那時起我就學會了對自己的內心真實。我知道價值並不只有別人說的那一種，美好其實就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