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數派的正義——《幽麗塔》
文:K川/黑白漫文化
桑德爾的《公正讀本》里提出過這樣一個假設:在一條軌道的盡頭有五名正在施工的鐵路工人。一輛飛馳而來的列車失去了控制,無法剎車。而你就是這輛火車的司機,若是撞向五人他們將必死無疑。就在絕望之際,你發現鐵軌有一條岔路,在那條岔路上只有一個工人。你會轉動方向盤開上那條岔路,選擇撞死一個人而拯救五個人嗎?
相信大多數人會這樣做。為了五個人,犧牲一個人也是值得的。
但如果情況有了稍許轉變呢?你不再是司機,而是一個站在鐵軌上方橋上的旁觀者,鐵軌的盡頭是五名正在施工的鐵路工人,一輛飛馳而來的列車失去了控制,無法剎車。就在絕望之際,你發現橋上,站在你旁邊的是一個非常胖的人,把這個人推下去可以阻止列車的前進,這個人的死能拯救軌道盡頭的五個工人,又有多少人會選擇把胖子推下去呢?
在前後兩次的假設里,我們發現自己存在著一種『雙重標準』——同樣是以少數換取多數,在第二個例子中,卻鮮有人會做出『謀殺一個以保護五個』的決定。
『少數服從多數』是人類社會約定俗成的法則,人們習慣於把不屬於『大多數』的個案冠以『病態』的頭銜——怪醫、寶藏、謀殺,遺世獨立的村落和機關重重的鐘塔,漫畫《幽麗塔》中雖然包含著眾多獵奇元素,但其內核卻是這樣一群少數派的倫理道德。
故事發生在戰敗後的昭和時代,絕望和浮躁充斥著這個狹小的國度,人人都想著能一夜暴富,倒是和現在的中國有幾分相似的地方。戰時由於男人們都外出打仗,從而女性的社會地位在戰後有了大幅的提升——越來越多的女人們選擇工作,在這個男性主導的世界分一杯羹。依靠變賣書籍勉強度日的天野太一在街上偶遇了老同學花園小姐,但還沒等他開始進一步幻想,就得知花園已經要嫁作人婦,成為富二代三村的妻子了。
出於卑微的自負,天野面對二人謊稱自己變得很有錢——這種無力地垂死掙扎當然會被三村一眼識破,可就在謊言即將被戳穿的瞬間,一位神秘的英俊青年出面為天野解了圍。這個自稱『鐵雄』的年輕人對天野承諾,只要跟自己結盟找出『幽靈塔』中的寶藏,就可享盡世間榮華。然而幽靈塔卻擁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兩年前這裡曾發生過一起命案,一個老嫗被自己的養女麗子以殘忍的手法殺害了。為了接近鐘塔,鐵雄設計讓天野潛入買下鐘塔的丸部檢察官家裡工作。而這位檢察官卻是個對自己女兒有著變態般控制欲,並且熱愛對犯人進行酷刑逼供的這樣一個讓人喜歡不起來的角色。天野將寶藏的事情告訴了身為記者的花園小姐。一心想在男性社會出人頭地的花園惠來到鐘塔調查,卻成為命喪幽靈塔的又一個受害者。
由於只有兩年前被害的老嫗和她的養女麗子知曉啟動鐘塔機關的方法,故當時被認為已自殺身亡的麗子又一次回到了警方的視線中。為調查麗子的線索,二人與山科刑警共同來到了一個叫『特斯拉研究所』的地方。不知情的三人被注射了致命性的病毒,特斯拉博士向他們說『要把天野的器官移植給另外三個病患』,即以一條命拯救三條命。若不希望天野死,就需要找到一個能夠代替天野,並且『死不足惜』的傢伙。為了尋找替代品,山科警官表示自己知道一個『人渣』。
這個『人渣』田中強姦了山科童年好友的妹妹,並用一塊腌醬菜的石頭把那位好友活活砸死。可隨後鐵雄的那段推理卻動搖了山科16年來堅定地『仇恨』——我們看到的『真相』僅僅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真相』。
新聞上只要寫一句『留學生在寶馬中被槍殺』,網上便是一片叫好聲,誰有工夫去管他們是不是品學兼優……更沒人意識到那是兩條年輕的生命沒了!在社會的悠悠之口下,人的性命真是卑賤得如草芥一般。高中時的一位老師每次在課上評點實事的最後總會加上一句『還好真相大白了!』這在當時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恣意妄為的媒體的情況下都顯得令人唏噓不已——哪兒來的真相?怎麼會有真相?在真相之前,我們早已給自己預備好了有色眼鏡。
盲人摸象般地把四處得來的信息拼湊到一起,以為自己掌握了全局,其實只不過上演了一出羅生門的戲碼,更不必提那些巴望著新聞劇情反轉的看客了。
鐵雄對山科說『你在沒有交出田中的時候已經死了』,實際死的是山科心中的執念,這也讓作為讀者的我們開始重新審視『正義』這個概念。
你眼中的正義或許會給人造成不幸,而那些所謂造福人類,或在某種意義上真的造福了人類的事情背後又有多少不能見光的勾當?最後三人還是無法犧牲別人。
是誰規定科學家的命就比殺人犯的命來的更值錢?科學家能比殺人犯創造更多的價值?若是這個科學家以殺人犯為小白鼠來實施殘酷的實驗,就是正義的?無可厚非的?能創造更多價值的?我們哪兒來的自信能把一條條生命量化?一隻胳膊多少錢?一條腿多少錢?那靈魂呢?你覺得又值多少錢?
什麼是正義?以少數人的利益換取多數人的就是正義?那你會像特斯拉一樣綁架人質,強取豪奪無辜者的器官來挽救更多的人嗎?
『生命的價值無法計量,拿生命來做比較這件事毫無意義。』
人不是神,我們沒有權利去審判他人生命的價值。對道德和正義的哲思在乃木坂太郎一貫的,碎得像餃子餡兒一樣的小分鏡里一步一步推向至高潮。乃木坂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這在他的代表作《醫龍》中體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到了幽麗塔甚至提出了『創世界』的想法。
但漫畫中探討更為深刻的是對『性別』的理解,作者對異裝癖、同性戀、性別認知障礙者的描繪。
以下內容海量劇透,為保證主線劇情觀感體驗,請謹慎閱讀。
《幽麗塔》的主人公鐵雄生理性別為女性(麗子),對自我的認知卻是男性。背負『怪異』罵名成長起來的鐵雄,對自己的女性外在非常厭惡,也極度在乎被人發現真實的身份。即使天野對鐵雄的性別已明確予以認同,真正心存顧慮,沒有放下的其實是鐵雄自己。
天野承認穿著女裝的樂趣,但自我認知仍是男性,他並不會因為自己是男人而感到痛苦,非要變成女人不可,而只是一時想從『男人』的身份中解脫出來而已;鐵雄則不一樣,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內心是一個男人,胸前本應是女子驕傲資本的雙峰被他用厚厚的布一層層隱藏起來。鐵雄追求的『友誼』,卻在未婚夫那裡被幻化為戀人間的愛。能夠理解他的只有天野,女人的身體讓鐵雄不管是在男性或是在女性中都無法得到的友情,在原本被自己當做利用工具的天野太一處意外地收穫了。
山科因童年好友的離世而發覺了自己喜愛少年的事實,他曾說如果找到寶藏就拿那筆錢去開辦報社,以媒體的力量去為『少數人』正名。現實世界中,如今的社會對同性戀的包容力已大為拓寬,但是離山科所嚮往的烏托邦卻還有極大的距離,仍有太多人生活在孤獨的世界,被人誤解、污衊。
對少年的愛也可理解為人類希望永葆青春的願望,纖細的身材,未發育完全的嗓音,模糊了性別的界限。在這一點上,丸部則更為偏執。與其說丸部檢查官希望以『女性』的身份生活,倒不如說是以『永遠年輕』的姿態出現在世人面前。儘管在作品後期被不斷洗白,但以一己之私限制別人自由,丸部終究談不上是個正面角色。
誠然,說到底,這部漫畫真的有正面角色嗎?似乎每個人都是怪胎,可怪胎就不能擁有魅力嗎?少數派就該服從大眾的『常識』,違背本心地活下去嗎?
人對自己的生理性別無法選擇,但那只是給予陌生人的初印象——真正的性別應是自我認同的性別。天野勸鐵雄不要做換腦手術時說:『鐵雄因為有弱點,才保持著一份溫柔,正是這份溫柔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也許當鐵雄擁有丸部的身體時,當他的生理性別真的變為男性時,內心卻早已不是那個懷揣柔情的少年了。
不管出生時降落在哪一副軀殼,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嚮往的生活方式自由地活下去,這才是人類世界進步的標準啊!什麼時候那座幽靜而美麗的塔能成為『現實之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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