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的火星夢

有機體生存指南 030

編者按：據說有 20 萬名「勇者」報名參加那個有去無回的火星殖民任務。Josh Richards，一個剛滿 30 歲的澳大利亞人，曾經的爆破專家、潛水教練、喜劇演員，已經入選「火星一號」百人短名單。主辦方根據他們的實力分數選出了最具潛力的 top 10，Josh 也躋身其中。這個項目看似野心勃勃，但事實上，它比之前任何報道中描述的還要更加離奇，也更加讓人擔心。

無處安放的火星夢

All Dressed Up for Mars and Nowhere to Go

作者：埃爾莫·基普（Elmo Keep）

喬什（Josh）十歲那年住在澳大利亞的郊區，他盤腿坐在父母家乾淨整潔的地上，內心滿是歡喜。那正是 1996 年的 5 月，澳大利亞裔美國宇航員安迪·托馬斯（Andy Thomas）剛剛邁出奮進號航天飛船，踏在了肯尼迪航天中心第 33 號柏油跑道上。太空服的亮橙色反襯著天空的藍色，他用略帶英式口音、短促而沉穩的語調，描述著自己從太空中用上帝視角俯瞰他的家鄉阿德萊德的情形。這些電視畫面在喬什的心裡刻下烙印，就像口香糖粘在鞋底上一樣牢。

喬什覺得，安迪·托馬斯就和自己一樣。他過去是澳大利亞人，也是一個拼盡全力進入 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人，一個到過太空又返回地球的人，而且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聊聊他的太空之旅。既然安迪·托馬斯可以做到，喬什也可以。到時候，那個在全世界媒體面前講話的人，從千家萬戶電視里射出萬丈光芒的人，全世界僅有的 500 個離開過這顆行星軌道的人之一，就會是喬什了。那一刻，喬什找到了想要傾注畢生之力的唯一追求：成為一名宇航員。

現在喬什 30 歲。他曾經是英國皇家海軍突擊隊的一員，當過工程師、物理學家、爆破專家、採礦技術員，目前在當潛水教練。他為當今一位著名藝術家工作過，也當過單口相聲演員——在一部名為《基斯——一隻控制憤怒的考拉》的短片里，他飾演一個穿著毛茸茸外套、滿嘴髒話的反社會角色。這個角色好像給喬什提供了一個角落，讓他能釋放那些在平日生活中無法釋放的東西。那是一段相當詭異的表演。

2012 年的一天，喬什正鬱悶地坐在愛丁堡一家星巴克里。忽然，他看到一條信息，為一個剛剛啟動的太空計劃招募志願者，申請進程即將開始。只是這個任務有一個小問題：它是單程的，有去無回。

去火星。

這正是他的機會，大機會。等的就是它。這麼多年來，他都一直懷揣著兒時的那個夢想。終於，他的人生即將從此不同。

報名開始了，喬什填完了申請表。表裡有幾個問題：能否描述一次你感到害怕的經歷？還有別的讓你感到壓力很大的經歷嗎？這次的任務是單程的，為什麼這一點很重要？

他交了註冊費，上傳了一段視頻來闡述自己為什麼應該入選這個計劃，然後點了提交。

然後，他開始等。

◆◆◆◆◆

火星一號（Mars One）是一家非營利性私營企業，註冊地在荷蘭。你可能知道它，因為它開過一個新聞發布會向世人宣布，已經有 20 萬名申請者申請成為第一批踏上火星表面的人類。

雖然它並不是一家太空旅行中介，但公司聲稱，到 2025 年，他們會送 4 個地球移民去火星。它還說，最終至少會有 6 支男女混合的 4 人團隊去往火星。他們會在地球上接受為期 10 年的訓練，一切準備妥當後，他們會被火箭送進太空，永遠不再回來。

公司預計，這項計劃只會耗資約 60 億美元，遠少於 NASA 此前提出的任何載人火星登陸計劃，而且他們公司就算節約不了數千億美元，也能比 NASA 少花數百億美元。火星一號公司也公開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家航空航天企業，也不生產任務所涉及的硬體。所有設備都將由第三方供應商開發，並集成到已經建好的設施里」。這就是他們削減預算的方法——把所有東西都外包給私營企業。

從本質上說，此事就是一次市場營銷活動。它有兩個目的：一是讓這次載人火星登陸計劃在國際上引起足夠的關注，這樣就能通過眾籌和廣告收入籌集到數十億美元；二是它要用這些錢來支付這個項目本身的開銷——而這些錢里的絕大多數，都要從一部記錄訓練過程和火星之旅的電視真人秀節目賺到。

這項計劃對全世界所有想成為志願者的人開放。對他們沒有任何特殊的資質要求，只要身強體壯、心理健康，而且自願承擔任務可能面臨的風險就行。隨著這個還在構建中的計劃的推進，他們還需要證明自己是個靈活的學習快手，有能力掌握大量新的實踐知識，這些知識不僅僅和壓力巨大、錯綜複雜的空間飛行有關，他們還要學會基本的外科和牙科操作、資源循環利用的方法，以及如何在他們的餘生里指揮並維持一支和諧而有活力的團隊。

高達 20 萬的申請者數量似乎暗示著，這個計劃有著值得信賴的背景——所以才會有如此多的人願意犧牲他們在地球上的生活，去茫茫太空中參加一個由大眾支持、公司贊助的開源計劃。人們對這場冒險的巨大興趣清晰立現。

只是如果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

對我而言，喬什住在澳大利亞的另一頭。到珀斯的航程幾乎和從紐約飛到洛杉磯一樣遠。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飛機穿越了廣袤的納拉伯平原，平原上巨大且乾涸的沙漠佔據了這個國家的絕大部分內陸。這裡還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原住民——澳大利亞土著人的居住地，以及他們的 150 種語言。最後是西澳大利亞，在過去的 40 億年時間裡，它所在的大陸架幾乎沒有變動過，這也讓科學家們得以透過它這個門戶，一瞥地球在最初形成時期的樣子。

喬什父母的房子在珀斯的郊區，臨著一條幽長狹窄的路，可以直接看到一個大湖，遠處的湖水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喬什讓我進屋，給我倒了一杯咖啡，他接電話的時候，就讓我自己在院子里晃蕩。喬什有點愛自嘲，而且經常在談話間忽然開始咯咯地笑。他穿著深受澳大利亞男人喜愛的行頭——短褲、運動鞋和連帽衫——哪怕在深冬也是如此。他的頭髮和鬍子都不長，而且貼著他的頭骨。忽然之間，我就明白了在過去六個月的通信里一直看到的他的網名是什麼含義：勁爽乾薑水（The Mighty Ginger），在當地俚語里指的就是紅頭髮的人。他看起來就像一團緊緊纏繞的電源線。

當火星一號宣布，它總共收到了來自全世界 20 萬份申請時，喬什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份 20 萬人的名單里，肯定有一大堆戰鬥機飛行員、曾經的宇航局工程師、私人太空公司僱員、科學家、地質學家、各種博士和智商極高的天才，甚至還可能有諾貝爾獎得主——基本上會有成千上萬人都比喬什夠格。所以當他發現自己進入入圍名單，要為到孤獨的火星上度過餘生而做準備的時候，委婉地說，他震驚了。

喬什申請火星一號計劃之前，在荷蘭的紅髮節（Redhead Days）上遇到了一個女孩。伊萊的頭髮不是紅色，而是深褐色。喬什被她隨和的舉止和輕快的好心情吸引，兩人深深墜入愛河。但飛向火星將是一個嚴肅的、改變生活的事件，而喬什知道，如果可能進入最終選拔的話，他必須全情投入其中。他甚至都沒有等到申請截止，就和伊萊分手了。

「我知道自己為這件事情將要付出很多，所以沒辦法維繫一段長期的戀情，」他說，「如果她因為我而不能去和其他人約會，我就是個很糟糕的男朋友。我必須做這麼個決定，放棄這段感情才能投入計劃之中。我得選擇火星而不是她。」

「如果我不同意的話，我覺得那也不公平，」伊萊現在說，「那會讓他陷入選擇之中，可能最後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要麼他選擇了我，然後可能在 以後的某個時刻，他會因為被迫做了這樣的選擇而痛恨我；要麼他選擇離開我，去參與火星一號計劃，也是一種雙輸的情形。所以現在就這樣了啊，說實話有點傻。這不算是完美的情況。」對伊萊來說，喬什和火星永遠是綁定的。

喬什從英國搬回了父母位於澳大利亞的房子，想確保自己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火星。他竭盡全力爭取進入火星一號的總決選。他出現在全國性的電視節目里、廣播里、地方報紙上，談論著火星一號；他來到小學教室，和年幼的孩子們大談如何通過遵循科學的道路，來追逐他們的熱情和夢想。他希望能有出版商來出版他正在寫的一本書，書中認為，人類對火星的殖民，不僅會對人的身體、思想和靈魂產生影響，還會影響整個人類的未來。喬什這本書已經寫了三年，五萬字已經成型。他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金錢、熱情、浪漫情懷和職業心——都投入了火星一號的事業。

廚房裡，喬什的媽媽謝莉為我們端上了一盤薯條和蘸料。喬什一杯接一杯地給我倒咖啡，我喝得心臟開始砰砰跳，以至於不得不拒絕他。謝莉擁有一頭整齊的灰色短髮，是她那個年齡的女性特有的短髮——她們覺得長頭髮是給姑娘們準備的。她把昨晚做的千層面加熱了一下作為我們的午飯。我盡量控制自己不要吃得太快，同時問謝莉，她對獨子想永遠地離開地球這事有什麼想法。

「他夠資格，也對此有足夠的熱情，這讓我感到無比自豪，」她有點害羞地用一種沉靜而剋制的語調說道，「當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當時覺得『你瘋了嗎？』，不過現在我看到了他的熱情。他每天早上都會因為要做這件事而起床，而且當他談及此事的時候，眼睛都在閃閃發光。」

喬什插嘴說：「你可能也見我做過幾份不同的工作，但它們都不能讓我變成這個樣子。」

我說，如果我愛的任何人希望被火箭發射到太空里再也不回來的話，我都會緊緊抱住他們雙腿，不讓他們離去。

我問喬什，他爸爸大衛對此怎麼看。「他表面上是很支持的。但是隨著事情一步步變得現實起來，他變得越來越不支持了，」喬什笑著說，「他一個月前拉住我問：『這件事到底是想幹什麼？』」這個問題問了好久，沒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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