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確使用遺體

有機體生存指南026

編者按:為什麼人類死後的身體,只能靜靜地躺在土裡或者等著被付之一炬呢?其實它還可以做一些別的事情,一些有用的事情。在歷史上,屍體曾經協助測試屍體防腐劑,曾經參與「人體撞車實驗」來論證安全帶的重要性。而外科手術的每一個新進展,無論是心臟移植還是整形手術,也都少不了屍體的功勞。

也許,對很多科學家來說,死後成為醫學院教室里的一副人體骨架,是個美好的選擇。那麼對愛好藝術的人來說,可能死後成為博物館裡的一件展品,才是個圓滿的歸宿。這兩者都透露出一種對不朽感的執著追求。今天,我們為大家介紹人類屍體「塑化」的藝術。

人類屍體的奇異生活

Stiff: The Curious Lives of Human Cadavers

作者:瑪麗·羅琦

譯者:王祖哲

「塑化」是這麼一種處理方法:拿來一個有機組織(比方說,一個玫瑰花蕾,或者一顆人頭),用硅聚合物取代其中的水,把這個有機體變為它自身的一個可以永久保存的方式。塑化是德國解剖學家鞏特爾·馮·哈根(Gunther von Hagens)搞出的技術。和大多數做塑化的人一樣,馮·哈根為解剖課製作教學模型。然而,他最為人知的事情,是把整個屍體塑化了搞藝術展覽,名為「身體世界」,這個引起了爭議。在最近五年,他在歐洲巡展,讓人大蹙眉頭,也收穫了可觀的鈔票(到目前為止觀眾超過八百萬)。無皮的屍體擺成活人的姿勢:游泳、騎馬(包括塑化的馬)、下棋。有一個形象的皮膚在後背飛起來,像個斗篷。

德國解剖學家鞏特爾·馮·哈根和他的塑化屍體。

「身體世界」藝術展中一具下棋的屍體。

馮·哈根把文藝復興時期的安德里亞·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的作品引為靈感。維薩里《人體構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的解剖圖展示活人的姿勢,而不是直挺挺地躺著,也不是垂著胳膊站著,就像常見的醫學書的插圖那樣。一具骨架揮手致意;一個「肌肉人」,居高俯視山下的城鎮。「人體世界」無論在什麼地方展出都引起了教父們和保守者的不滿,主要的理由是那褻瀆尊嚴。馮·哈根反駁說,展覽中的屍體是其生前獻出的,專為這種目的。(他在展覽的出口留下一摞捐獻表格。按照2001年的倫敦《觀察家》報的說法,捐獻者名單有3700人。)

安德里亞·維薩里《人體構造》一書內頁。

我去了密歇根大學醫學院,解剖學教授羅伊·格羅夫和塑化用化學品製造商丹·克克倫在那裡和道·康寧一起工作以革新技術。他們一直在進行整屍塑化,為的是搞自己的博物館項目,名為「人類展覽:內在的奇妙」——想在 2003 年中期在舊金山展出,卻遭到抨擊。他們的作品嚴格為教育服務:十二具塑化屍體(克克倫偏愛「聚合物保存」這個術語),每一具展示一個不同的系統——神經、消化、生殖等等。(在本書出版之際,美國的博物館還沒有一家簽約展出「人類展覽」的。)

格羅夫建議我看一下塑化過程是怎麼搞的。我們在他的辦公室見了面。格羅夫有一張很長的臉,讓我想起演員利奧·卡羅爾(Leo G. Carroll)。(我最近看過《塔蘭圖拉毒蛛》(Tarantula),卡羅爾在其中扮演一個科學家。這個科學家在琢磨怎麼製造不傷人的動物的超大而嚇人的版本,如「警犬那麼大的豚鼠!」)你看得出來格羅夫是個好人,因為他辦公室牆上的白板寫著「要做的事列表」:「瑪利亞·洛佩茲,把大腦給女兒——科學展會。」我斷定這是我想用我的遺體來乾的事兒。在教室和科學展會上周遊,讓孩子們嚇一跳,讓他們對科學發生興趣。格羅夫帶我穿過大廳,到一個庫房。庫房裡的架子像一堵牆,上面擠滿了經過塑化的人體切塊。那裡有一個大腦,切得跟麵包似的;還有一個頭,一劈兩半,你就能看到鼻竇和深藏不漏的舌頭根,跟迷宮一般。你可以把器官拿在手裡,仔細地把玩,因為器官完全是乾燥的,也沒有味兒。還有呢,這些器官明顯是真東西,不是塑料的。對許多學科而言(牙科、護理、語言病理學),要研究解剖結構,卻沒有時間操刀,像這種模型就是天賜之物了。

格羅夫把我帶下樓,到塑化實驗室去。實驗室里冷颼颼的,到處都是模樣奇怪而笨重的罐子。他開始解釋塑化過程。「首先,要把屍體洗乾淨。」干這個事兒,和這個身體在活著的時候差不多:在澡盆里洗。「這就是一具屍體,」格羅夫說,指著一具漂在澡盆里的屍體的後背,好像我不知道什麼是屍體似的。

澡盆里的這個男子,六十來歲。他留著鬍子,還有紋身;在塑化過程中,鬍子和紋身都會保留著。他的頭浸沒在水裡,這使這具屍體看上去像是遭到謀殺一樣令人不安。另外,這屍體的前胸壁已經和軀幹的其他部分分離了,漂到了這屍體的一邊。那前胸壁就像古羅馬角鬥士卸下的胸甲,也興許僅僅是我覺得這個說法可以幫助你發揮想像。格羅夫說,他和克克倫打算把那個前胸壁再安裝到屍體上,在一邊裝個合頁,那就可以把它拉開,「跟冰箱門似的」,讓你看看裡面的器官。(幾個月後,我看到一些展品的照片。令人失望,一定有人禁絕了冰箱門這個主意。)

「身體世界」藝術展中一具指揮樂隊的屍體。

第二具屍體躺在盛著丙酮的不鏽鋼盆子里。格羅夫博士每次把盆子蓋打開,實驗室里就充滿強烈的氣味,像是指甲油清除液。丙酮驅除屍體組織里的水分,以便為用有機硅聚合物再把它膨脹起來。我竭力想像,在一個科學博物館裡,這個死人給裝在支架上。「他會一絲不掛嗎?或者他的陰莖就那麼掛在外頭?」我問得頗不得體。

「他會讓陰莖在外頭掛著,」格羅夫回答。我感覺,以前有人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在人的解剖結構上,陰莖是一個相當平常的部分。我們幹嘛要把平常的東西藏起來呢?」

離開丙酮澡盆子,屍體被轉移到整屍塑化室:一個圓桶狀的不鏽鋼罐子,盛滿液體聚合物。一個抽氣機接在罐子上,降低罐內的氣壓,把丙酮變為氣體,把它從屍體里抽出來。「在丙酮從標本中出來之後,裡頭就出來空間,聚合物就吸進了那些空間中,」格羅夫說。他遞給我一個手電筒,我就可以通過塑化室頂上的一個舷窗看裡面的情形。那個舷窗呢,碰巧俯瞰著那個死人的解剖結構上的那個頗為平常的部分。

看上去那屍體在裡面安安靜靜的。就像把豚鼠弄成軍犬大小那樣,塑化過程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鬧騰。你僅僅是躺在那兒,泡著,塑化著。最後,有人把你撈出來,為你擺姿勢,就跟為芭比娃娃擺姿勢一樣。然後,一種催化劑抹在你皮膚上,兩天的硬化過程開始了:催化劑滲進你的組織里,讓你在剛剛死的那種狀態永垂不朽。密歇根州東南部的一位喪葬經理,迪安·穆勒(Dean Mueller),他的「永保公司」提供喪葬塑化服務,價錢大約是 50 000 美元。我問他,他認為經過塑化的標本會保持多長時間。他說,至少一萬年吧;這足夠算是永恆了,任何人都不曾指望這麼久遠吧。穆勒對國家元首們抱有很高的希望(你該想到列寧本是可以塑化的),有錢的怪人也會是客戶,我認為這想法對頭。

還有另一件事,是我考慮到的。你撒手歸天,即便你能夠控制你的遺體會有什麼遭遇,你也不可能從中得到什麼樂趣,那麼你試圖控制這號事兒,簡直就犯不上。關於如何處置遺體,有人把要求搞得很細,這些人多半搞不清楚死是怎麼回事。留下個便條,要求你的親朋好友旅行到恆河去撒你的骨灰,或者把你的屍體運到密歇根州的一個塑化實驗室,以此希望在你死後你還發揮影響力——希望在某種意義上你還在場。我猜,這是對死的恐懼和不安的一個癥狀,是拒絕接受你已經不再插手或者參與地球上的任何事兒了這個事實。我和喪葬經理凱文·麥克比談過此事,他相信怎麼決定發落屍體,是生者的事兒,不是死者的事兒。「人死了,死後會有什麼遭遇,那就不是他們的事兒了,」他對我說。儘管我做不到如此達觀,我也確實理解他的意思:生者不必做某種他們覺得不舒服的事兒,也不必做某種他們在倫理上不接受的事兒。家人死了傷心,還得繼續過日子,這就夠難的了。為什麼還要為他們增加負擔?如果有人想安排一個氣球葬禮,把骨灰送到大氣層上,那還好。但是,事情由於某種原因而沉重起來、麻煩起來,他們就不必勉強了。麥克比的做法是把死者家人的願望置於死者的願望之上。捐獻遺體項目的協調者的想法也與此相似。「我的孩子們反對他們老爹捐獻屍體,」冉恩·韋德說,他是馬里蘭大學醫學院的解剖服務部主人,「我告訴他們,對你們怎麼最好,你們就怎麼干。你們是不得不活著處理這個死屍的人。」

在我的父母之間,我就見到了這樣的事情。我父親,早年摒棄有組織的宗教,要求我母親把他裝在一個粗朴的松木盒子里火化,不搞悼念儀式。我母親,違情逆志,不顧她自己的天主教傾向,尊重了他的遺願。她後來為此後悔。她不大認識的人也質問她,說連個追悼會也沒有,他們很失望。(我父親在城裡一直是個德高望重的人物。)我母親深感羞恥,也很受誹謗。骨灰瓮是雪上加霜,部分地因為天主教會要求遺體要土葬,連火化的骨灰也要土葬,部分地因為她不喜歡把骨灰放在家裡。骨灰瓮在一個櫥子里放了一兩年,直到有一天,我母親不曾對我和我兄弟說過一個字,她把她老伴兒帶到蘭德殯儀館,要一雪恥辱。然後,把骨灰瓮埋在墓地的一塊地里,就在她為自己準備的那塊地的旁邊。起先,我和我父親站在一起,對她不尊重我父親親口說的請求義憤填膺。在我意識到他的遺願為她帶來多少苦惱的時候,我的想法變了。

如果我把我的遺體捐給科學,我丈夫愛德就不得不設想我躺在實驗台上;更糟糕的,是他不得不想到我在那裡的遭遇。許多人不在意這些。但是,愛德很把身體當回事,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他這個人不戴隱形眼鏡,因為他不得不接觸自己的眼珠子。只有他晚上不在家的時候,我才看「手術頻道」。幾年前,我告訴他,我在琢磨著加入「哈佛大腦銀行」,他大搖其頭:「真是走火入魔了啊。」

無論愛德想要我怎麼做,我都依了他。(器官捐獻另當別論。如果我落得個腦死亡,器官還能用,有人要用那些器官,那就讓他的唧唧歪歪見鬼去吧。)只有愛德走到前頭,我才填寫捐獻我的遺體的表格。

如果我先走了,我就在我的文件里加上一紙個人介紹,讓那些解剖我的學生知道我是誰(你也可以這麼做),他們就可以低頭看著我那殘破的軀體,說,「嗨,瞧瞧這個。我碰上了那個寫屍體書的女人。」如果我有什麼辦法安排一下後事,我會把事情搞得有點意思。

本期值班:躺平主義者乃瑞斯

本文經授權選自《人類屍體的奇異生活》(2013 版,果殼閱讀 / 湖南科技出版社聯合出品),瑪麗·羅琦著,王祖哲譯。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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