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孤老終生,不如與愛同滅 ——《苦妓追憶錄》

前言

如果此刻老馬還活著,並在他八十五生日這天,老馬向世人宣布說:我想找一個年輕的美男子,送自己一個瘋狂變態的夜晚。我想我會在第一時間漂洋過海把自己送到他的床邊。

言語從來不能將我的敬意表達千萬分之一。這是我寫這篇讀後感性質書評的三分之二動機。大致有這樣一個構想:寫一個老馬小說的系列書評,已經讀過的和將要讀的。小說分長短篇,因之前從未正經寫過書評性質的文章,所以還是挑從容量小的短篇熱身。不求文章有多專業,但一定足夠用心。剩下的三分之一動機,則是我眼下正在讀這本書,而且磨蹭著讀了兩遍。

《苦》不是老馬最好的小說,卻是開頭和結尾同時給我驚喜的小說。老馬的小說向來有此特點:不是在開篇給人震撼,就是在結尾給人驚喜。除了最負盛名的《百年孤獨》,老馬其他幾部小說的開頭也都有著一種讓屍體長出鮮花的魔力,尤其在敘述氣勢上,總猝然給人一種像是地球突然失去引力一般爆髮式的輕飄感。

《苦》便是其中之一:

「活到九十歲這年,我想找個年幼的處女,送自己一個充滿瘋狂愛欲的夜晚。」

這是小說的開頭。寥寥數語,卻連標點符號都充滿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咋看之下,《苦》在開篇所透露出的氣息,的確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一本類似於《紅樓夢》的寫滿淫穢的情色小說。倘若再一細想,恐怕就不得不拋開《百年孤獨》的光環,五體匍匐在地上,重新對老馬頂禮膜拜了。老人與幼女,在尺寸與容量大小的彼此交融上簡直天衣無縫。當然,這只是跟大家開的玩笑。

小說篇幅不長,不過區區八萬字,且敘述平淡,故事簡單。老馬嚴格地將他的敘述限制在人物形象既定的框架之中,簡單地講述了一個家道中落、嫖娼成性的貴族公子在永久拒絕婚姻之後,孤獨無愛地活到了九十歲,生日當天心血來潮,想要嘗嘗未成年處女的滋味卻無意中愛上了雛妓的故事。不知是翻譯還是小說本身的原因,通篇讀下來感覺並不十分順暢,總有種光著腳走路的滯拙感。至少在敘事上遠不及《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那麼簡潔,那麼流暢。但這並不影響閱讀。

得益於世紀老友鴇母卡瓦爾卡斯的幫助,在九十歲生日晚上,老人終於與一個年齡不足十五歲、家境貧寒的小女孩躺在了一張床上。結果什麼卻沒發生。第二天晚上,依舊什麼也沒發生。在這種什也沒發生的睡覺過程中,老人逐漸愛上了小女孩,或者說很享受與她躺在一張床上的感覺,並由此努力在妓院獨屬他們的房間營造出一種類似於家庭的氛圍,僅供他與小女孩度過自己死前所剩餘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

有了小女孩的陪伴,老人開始感到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即便古老破舊的房子幾乎被暴風雨拆毀,房間的積水蹚過腳踝,老人依然覺得有人陪伴,甚至想像小女孩是怎樣幫他整理被雨水摧毀得慘不忍睹的房間。與此同時,老人開始重讀年輕時看不上眼的浪漫經典名著,開始為小女孩寫專欄。在得知小女孩每天要橫穿兩次整個城市後,老人還特地為她買了一輛自行車。小女孩雖然不服從老人的命令,但她會等待時機取悅老人。老人一邊極力享受著與小女孩相處的幸福,一邊驚訝自己這把年紀竟能在一個小女孩身上找到愛情,似遺忘了衰老這一事實。

直到某個晚上,妓院發生一起謀殺案。為了躲避風頭,小女孩與與卡瓦爾卡斯同時銷聲匿跡。在連續幾天給卡瓦爾卡斯無人接聽之後,老人此前建立的生活秩序和幸福感開始坍塌,彷彿死亡的威脅又重新向他逼近。他發瘋地在街上尋找小女孩的背影,只因出車禍的是一個年輕女孩便惴惴不安,去小女孩以前工作的地方打聽她下落。但這一切皆屬徒勞。

終於一個月之後,老人重新見到了小女孩。儘管卡瓦爾卡斯已經坦誠作出解釋,但因偏執的佔有慾及充滿仇恨的嫉妒,老人並不願意相信。他重新回到原本屬於他的孤獨中,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日益逼近。衰老與愛情的雙重摺磨,幾近摧毀他僅存的一絲生命氣息。在獲得另一位老情人的支持後,在九十一歲生日那天,老人重新聯繫上了卡瓦爾卡斯,並將人生最後幾封信交給了她,其中提到了他死後對小姑娘的安排。當老人不安地問卡瓦爾卡斯小女孩是否同意時,卡瓦爾卡斯嬉笑著告訴他:

「那可憐的孩子正瘋狂地愛著你呢。」

這一刻,老人所有的恐慌不安,所有的陰鬱和絕望頃刻間都煙消雲散。隨著被愛感知的到來,至高無上的幸福感和滿足感開始在「我」心中浪漫升級:

「我的心安然無恙,註定會在百歲之後的某日,在幸福的彌留之際死於美好的愛情。」

非常美妙的心理轉變。我驚訝於老馬把這樣一種稚嫩式的體驗擱到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身上竟毫無違和感,其精準心理描寫就像強大的計算機一樣令人髮指,總是在最不經意間讓某瞬間的感受綻放出原子彈爆炸式的的震撼力。

老馬有一種很強大的弱化道德和社會規則的力量。在小說中,他可以娓娓道來地向你講述一個極其不道德的故事,同時卻讓你在進入故事的那一刻,將那些所謂的道德倫理忘得一乾二淨。這也是為何老馬的小說總呈現出一種很奇特的愛情觀。

如小說中的老人孤獨生活了一輩子,卻在生命最後時刻對一個小女孩產生了愛情。與之類似的還有《霍亂時期的愛情》的弗洛倫蒂諾,老馬非要讓他經歷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單相思和並不忠誠的守候,等到初戀變成老太太及其丈夫終於死去,他心懷一生的愛情才得以上位。

面對此種怪異的情節設計,總讓人不禁想問,最後那些老人得到的愛情還是愛情嗎?答案或許是,或許不是。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老馬寫了一輩子小說,到頭來似乎只寫了兩個字:孤獨。

除了愛情,衰老或者說死亡也是小說的主題之一。略顯荒誕的愛情可以看作是一種衰亡生命迴光返照的象徵,一種對迫使我們感到恐懼的死亡的精神反擊,同時也是對人的孤獨宿命的一種反襯,只是其中人的局限性和無助依舊彰顯無遺。

換言之,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生命原本就是短暫。所以我們悲從中來,我們絕望無奈,於是我們試圖在愛中獲得拯救,在愛情中尋求慰藉,然後在這顆唯一的行星上不舍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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