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lacy

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

《莊子 人間世》

Jaynesn的遺著深刻地影響了我對信息和概率的態度。從 Bayesian 的視角來看，概率是一種定量的應用數學工具。出乎我意料的是，Jaynes 讓我意識到無知（Ignorance）也是一種有效的信息，並且可以通過定量的方法確定先驗概率（Principle of Maximum Entropy）[1]。我學習概率論也是抱著功利的目的想要解決計算問題，Bayesian 的數學工具確實幫助我達到了目的。但是，Jaynes 對我更大的幫助的卻是定性的——畢竟在現實生活中，我不可能將所有的問題都進行定量分析。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就是所謂的 Mind Projection Fallacy，我稱之為投射謬誤[2]。Jaynes 杜撰這個概念是為了解釋科學界中流行的錯誤邏輯，因為他窮盡了一生跟相關的謬論進行鬥爭。我的確發現用這個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釋他人和社會中存在的荒謬。但更關鍵的是，我意識到自己飽受投射謬誤的困擾。

Jaynes 對投射謬誤的定義如下：

1. （我的想像/my imagination）->（自然的真實屬性/real property ofn nature）
2. （我的無知/my ignorance）->（自然是不確定的/nature isn indeterminate）

對於原始人來說，第一類投射謬誤是一種常態。原始人會把自己的想像當作自然規律，幾乎所有的農業文明都會將太陽人格化。就心智而言，現代人和非洲草原上狩獵的原始人並無太多區別，現代人只是將一些更精妙的概念模型投射到自然和社會。例如，在華爾街的所謂金融科學家中，有些人真摯地相信自己的風險定價模型反映了金融系統的本徵屬性，其中一些人甚至用自己的錢來下注[3]。第一類投射謬誤是最普遍的認知錯誤，因為人類感知的所有客觀實在都是自然在大腦中的投影，而不是相反。用莊子的話來說，第一類投射謬誤就是「形與影競走」。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擺脫第一類投射謬誤，但是我們可以對此保持警惕。

我在理解投射謬誤之前就發現自己經常犯類似的錯誤，但是我一直沒有搞清楚其邏輯結構。其中一些錯誤涉及到我的健康風險，但是我並不想在專欄里討論中藥，而是想說一道菜。可能是從五道口男子工學院開始，我在食堂裡面遇到了各種石鍋拌飯，最終導致我迷上了辣牛肉湯。由於我廣泛的閱讀習慣，我很早就知道其中的蕨菜[4]是一種已知的強致癌物質，因此我對這道菜產生了些戒心。於是我開始臆測這些致癌物質是不會溶解在湯中的（雖然我國的傳統煲湯的邏輯是湯中會有更多的營養物質，我應該是選擇性失憶了）。所以我開始將辣牛肉湯中的蕨菜挑揀出來，繼續享受這道包含致癌物質的美味。就這樣過了好些年，我在等牛肉湯的過程中實在是窮極無聊，於是開始思考蕨菜中的致癌物質是否會溶於水。我很快就找到了一篇論文，這篇文章聲稱這些蕨類植物會污染水體，從而影響到不食用蕨類植物的牲畜健康。我找不到任何關於蕨菜烹飪的研究，因為這些「膽小」的西方人完全沒想過要食用這樣的致癌物，而是在評估蕨類植物對環境的影響，是否可能對牛奶造成潛在的污染[5]。是的，這些相信科學的民族是不會尊重傳統的，他們才不會考慮如何烹飪致癌的美味，或者如何炮製包含馬兜鈴酸的草藥。我將自己對美食的想像當作事實，持續地將自己暴露在健康風險之中。這是一個典型的第一類投射謬誤，我並沒有正視實際存在的健康風險，而是虛構了一個應對風險的策略。正如馬兜鈴酸存在明確的腎毒性一樣[6]，蕨菜中的致癌物質是進化賦予這些生物的生存優勢。這些有毒物質對於哺乳動物的毒性並不會因為朝鮮民族的傳統或者我的好惡發生改變。Jaynes 的投射謬誤幫助我理解自己存在的認知錯誤，從而讓我更及時地識別錯誤的決策過程。當然投射謬誤也可以解釋韓國人為什麼會認為辣白菜可能有助於健康（或者增強免疫力從而避免病毒感染），只是我並不關心他們的認知錯誤。大多數腌制食物都不太健康，但是只要避免亞硝酸鹽超標的問題[7]，它們帶來的健康風險遠低於蕨菜和馬兜鈴酸。

Jaynes 談論得更多的是第二類投射謬誤，並認為正是這類錯誤制約了量子力學的發展。我支持 Jaynes 關於第二類投射謬誤的基本立場，因為自然是否確定跟我的認知無關。但我確信自己不是一個決定論者[8]，因為我無法接受其立場——未來已經確定或時間只是一個幻覺。第二類投射謬誤的一個變體非常流行，通常發生在對待極小概率的時候。例如，買彩票的人會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錯誤地估計收益的數學期望，患絕症的人會以生命為代價嘗試完全沒有療效的替代療法。嚴格來說，這類認知錯誤和第二類投射謬誤有所區別。受害者不僅認為未來是不確定的，並且確信再低概率的事情也有可能發生。畢竟在大眾傳媒中，「Impossible is nothing」這類空洞的廣告語頗為流行。大體來說，Jaynes 定義的第二類投射謬誤更多地是針對科學研究的，對於日常生活的指導意義並不大。

Jaynes 肯定不是第一個研究這類認知錯誤的人，但是他很可能是第一個系統性思考這個問題的物理學家。他花了幾十年才將這類錯誤歸納成投射謬誤[9]，雖然我比他晚知道差不多四十年，但是仍然覺得自己撿了天大的便宜。我希望其他人可以更早地知道投射謬誤。

[1] Principle of maximum entropy

[2] 翻譯成腦補謬誤可能更貼切 Mind projection fallacy

[3] 請參考 Taleb 的《黑天鵝》 黑天鵝 (豆瓣)

[4] Bracken

[5] The fatal fern

[6] 含馬兜鈴酸的中藥材及中成藥

[7] 解析致命食物（一）：未腌透鹹菜和爛白菜

[8] Determinism

[9] Jaynes,nE. T., 1990, `Probability Theory as Logic, in Maximum-Entropynand Bayesian Methods, P. F. Fougère (ed.), Kluwer, Dordrecht, p. 1

題圖來源 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Taperet_stele_E52_mp3h9201.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