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一定要死在醫院?
生命時間大於生命質量的現象,是醫療化社會所產生的。死亡這一過程試圖矯正它,但卻在實踐過程中被慢慢異化了。
大多數絕症患者寧願死在家中,在自己的床上,被家人和朋友的愛環繞著。然而,這些人絕大多數卻還是在醫院裡度過最後的時光。他們全身插滿管子,與各種監視儀器連在一起,照顧他們的則是一些陌生人。
我想到了一個已經死去的病人。
一個80歲的老人,他險些因為腦出血丟了性命。他的家屬說:「不論如何,一定要讓他活著!」 4個鐘頭的全力搶救後,他活了下來,不過氣管被切開了。他的喉部被打了個洞,那裡有一根粗長的管子連向呼吸機。呼吸機不停地發出沉悶的氣流聲,一下下地把人造空氣打進他的肺部。偶爾,他清醒過來,能睜開眼,用眼神表示意願。
這時候,他的家屬格外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們救了他,一定要讓他活下去。」我說:「我們會儘力,不過還要看他的命。」過了十天,他死了。我們沒能拯救他,只是幫他延長了一點生命。
可是,這延長的十天值得嗎?
自從他被搶救過來後,家人輪流晝夜陪護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監護儀上的數字,緊張得要命。每看到一點變化,他們就立即跑來找醫生。他的孫女總是啜泣著問我:「他是不是不會好了?」「怎麼還是離不開呼吸機?」「為什麼要輸這麼多藥水?」我不忍心多說什麼。
後來,他腫了起來,頭部像是吹大了的氣球,氣管套管的繩子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深紅的印子。更糟糕的是,他的氣道出血不止,這使他需要更加頻繁地清理氣道。每次抽吸時,護士用一根很長的管子伸進他的鼻腔,進入氣管,在負壓的吸引下,只見血塊和血性分泌物被吸出來。
這個過程很痛苦,他皺著眉,拚命地想躲開伸進去的管子。每當這時,他的孫女總低著頭,不敢看。可是,儘管每天反覆地清理,卻還能抽吸出很多。
我問家屬:「拖下去還是放棄?拖下去對他不一定好。」我想到曾經有個病人,他的兒子堅持有創搶救。病人醒過來後,痛苦不已,自行絕食,也不願理睬這個兒子。
而他們,仍表示要堅持到底。他的孫女說:「他死了,我就沒有爺爺了。」
治療顯得越來越無奈,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而這僅剩的清醒時間,也被抽吸、扎針以及身體的痛苦無情地佔據了。他的家人輪班晝夜陪伴,也憔悴了許多,像是籠罩在越來越深重的陰影里。他死期將至,醫生的心裡已經如白紙黑字般明晰,但家屬依舊在幻想奇蹟,堅持著增加痛苦卻收效甚微的救治。
我的心情很複雜,對他的孫女說:「你在床頭放點薰衣草吧,也許能讓他舒服一點。」她點點頭說:「好。我們都不懂,聽你的。」
第二天查房,只覺紫色的芬芳沁人心脾。他的枕邊,躺著一大束薰衣草,被一根細麻線繩鬆綁著,綻放著聖潔的紫,如同教堂里的讚美詩歌,又像是夢幻般的浪漫曲,令人神往。旁邊還有一個紅色的布袋,上面用黃色的線縫出一個「福」字。他靜靜地躺著,神情柔和了許多。
十天後,他死了。他死的時候,膚色變成了半透明,針眼、插管遍布全身。他的面部水腫,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模樣。
我問自己:如果他能表達出來,他願意要這延長的十天嗎?這十天里,他絲毫沒有享受任何生命的權力,生命的意義何在?如果能預知他活得如此痛苦,家屬還願意「有創搶救」嗎?可即使他們已經看到他備受折磨了,為何還不願放棄?難道,讓他活著,便以為是愛他?
我想到一個胰腺癌晚期的病人,家屬託關係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醫院。有一天,他卻趁著家屬打電話的空隙,一個縱身跳樓自盡。我想,家屬明知無葯可治,為何一定要讓他死在醫院裡?難道也是因為愛他?
如果是愛,這未免有些無知和自私了。無知,是因為家屬不知道這樣會使他更加痛苦,失去尊嚴地度過餘生;自私,是因為他們不顧他的痛苦,違背他的意願,堅持認為「讓他活著就是愛他」。
然而,或許這不僅僅是出於「愛」呢?
老幹部病房裡的情景,曾令我觸目驚心。
他們當中,有不少是已經年過九十的「老老人」了。有些「老老人」,竟然在這裡住了幾年!他們沒有思維,不能說話,無法進食,動彈不得,全靠機器和各種生命管來維持生命。家屬送他們進來時總說:「不管怎樣,得讓他活著。」很多家屬扔下老人走後,便很少再來探望了。
老人痛苦不堪,但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點哀鳴。他們無法掌控自己在所剩不多時間裡的命運,真是生不如死。有一次,我看見一位老人用顫抖的手拚命地去拔掉插在鼻孔里的胃管。一旁的家人連忙綁住她的手,大聲地指責:「你不想活了嗎?怎麼回事?」
這冷冰冰的話語很刺耳,家屬為什麼要堅持讓老人活著?「這些老幹部的住院費用能報銷,而且只要他們活著,家屬每天都能領到一筆可觀的津貼呢。」同事告訴我了答案。
不管背後有什麼在驅使,無論是無知、自私、還是利益熏心,但這已經成為了普遍的情形:病人被迫接受治療,備受折磨這能隱忍;家屬為了延長他們的生命,卻不顧他們最後的生命質量和尊嚴。
我可以看到他們的被忽視和無力感,主觀感受的犧牲,作為人的權力的失去……只覺心如刀割,迫使我開始反思當下醫療社會裡的死亡方式。
世界上的死亡方式並不唯一,為什麼一定要死在醫院裡?為什麼「放棄治療」要被塗上絕望的灰墨,捆上無奈的韁繩?
與其死在醫院裡,不如皈依宗教,從而得到生命的升華與頓悟。如果說,宗教是一個不錯的歸宿,那麼自然又何嘗不是?融入自然,回歸天地本源,使得靈魂重歸寧靜。
失去了尊嚴,不如高尚地死去。正如尼采所說:當不再能以驕傲的方式活著時,就以驕傲的方式自願死去。
死亡又為何不是一次深刻的生命教育?我想到了復旦大學的于娟老師。同樣是痛苦的絕症,面對死期將至,她卻從中領悟到了生命真諦。她的反思,以一本生命日記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也因此,她的生命得以永恆。
哈佛大學醫學人類學家凱博文曾說: 致命的疾病,會使人們睜開眼,打開門,激勵人們與現實的威脅人類的事物及其社會根源作鬥爭。然而,這種效果大多數是不可能出現的,除非人們更進一步關閉個人的沒有前途的痛苦孤立,和無效的自我專註。否則,悲痛不會使修復和重建自我和世界的可能性成為現實。
當你遭遇絕症或死亡時,你會睜開眼、打開門嗎?那時,你將發現,一束薰衣草或許比冰冷的藥水更有用;你將不會失去判斷力或任人擺布、在恐懼空虛里耗盡最後一點生命,而是選擇勇敢地接受生命的教育,以屬於自己的方式有尊嚴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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