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地緣政治雄文:一個新興大國與地理條件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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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特拉福戰略預測公司,節選自獨家網
編者註:本文節選自斯特拉福公司研究對世界事務影響力較大國家系列專著的第十五篇。
南美洲是一塊地理位置不好的地方。大部分領土位於赤道帶內,北部三分之二領土都位於熱帶。叢林地區是人類開展經濟活動最困難的生態群落。只是清理土地就需耗費繁重代價。那裡土地貧瘠,疾病肆虐。氣候過於潮濕,穀物難以生長。即使是可通航的河流,河堤濘沼不宜建設,亞馬孫河即如此。
由於大部分位於熱帶地區,南美洲的經濟政治歷史一直是個棘手問題。委內瑞拉、蓋亞那、蘇利南和法屬蓋亞那完全位於熱帶,正因如此,它們面臨經濟政治不穩定問題,雖然委內瑞拉發現石油改善了這個國家的經濟方向。在整個熱帶地區,幾乎所有人口都住在距海岸線幾十公里的範圍內,而大部分地區的海岸天然就不適合與外部世界產生互動。天然港口少之又少,且彼此距離遠,大部分是深水區等。
不過,這塊大陸上單一的熱帶環境中也有兩個例外的地理特徵。
第一個是安第斯山脈。安第斯山脈綿延於大陸西部邊緣,因此一些濱海文化和山地文化得以產生,由於與大陸東部區塊隔開,西部國家得以不受外來干涉自我發展。哥倫比亞共和國和厄瓜多的一部分位於熱帶,部分位於安第斯山,經濟核心區域並不位於沿海,反而在安第斯山谷更涼爽乾燥的環境發展出經濟中心,某種程度上避免了熱帶氣候的困難。往南是貧瘠的山地國家秘魯和玻利維亞。某種程度上來說秘魯的發展只勉力依靠首都,實際上是利馬城邦,其他大部分領土除了開採資源,基本不用。相比而言,玻利維亞是內陸國家,常年受困於高原窮人與半月區(Media Luna)低地富庶農業區的爭鬥中。
山地與叢林極大地限制了該弧形地帶國家之間——從東北的法屬蓋亞那到西南的玻利維亞以及他們與外界的整合程度。所有的基礎交通都極端困難;熱帶疾病問題嚴峻;缺乏優良港口;與其他傳統糧食生產區相比,該地區農業既屬勞動密集型又屬資本密集型;氣候濕熱阻礙了傳統穀物生產;山地崎嶇增加了所有事情的成本。
以往,這些國家經濟發展的唯一方式是依靠其他國家(通常是本地區以外的國家)提供的投資。否則,這些國家連滿足獨特而龐大的基礎設施需求的資金都沒有。結果就是這個廣闊的區域嚴重欠發達,大多數國家的居民都非常窮。不過有一些國家在環境的正確組合下達到了相對富裕,不過也沒能力成為一個重要的地區大國——更別提世界大國了。
南美洲熱帶氣候的第二個例外是南錐體國家的溫帶地理特徵。在這裡,夏季足夠乾燥,傳統穀物能夠成熟,而清涼的時候——尤其是冬季昆蟲死亡限制了疫病的影響。與安第斯山地人口分散的情況不同,南錐體地區綿延著平坦、水量適中的土地。這塊土地分布於阿根廷,還有一小部分分布於烏拉圭、巴拉圭和巴西。這塊大陸上還剩下一塊位於溫帶南錐體與安第斯山地交會的地方:智利,它是世界上地理位置最孤立的國家之一。從智利首都聖地亞哥飛到秘魯首都利馬的時間比從倫敦飛到莫斯科的時間還要長,從聖地亞哥航行前往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間比從紐約航行至倫敦的時間還要長。所以智利對南錐體的政治活動較少參與。
山地和叢林佔據著南美洲的絕大部分土地,與此形成鮮明對比,南錐體的平原是這塊大陸上最肥沃的土地。它平坦的天然大草原降低了建設成本,溫帶氣候造就了富饒的農業區。但真正優勢在於該地區的河道結構。巴拉那河、烏拉圭河、巴拉圭河與拉普拉塔河——形成巨大河口,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蒙得維的亞(烏拉圭首都)間注入大西洋——大部分河段都可通航。
與卡車運貨相比,水運成本要節省10到30倍。因此,這些水運體系與陸運體系相比很容易就產生了大量財富。這個水系合起來覆蓋了這塊農業平原,即拉普拉塔河流域。
拉普拉塔河等河流的存在對農業區意義非凡。像小麥、玉米、大豆等糧食作物單位體積價值低——遠途運輸耗資巨大。水運能降低運費,不僅能將糧食作物便捷運送到下游,還能通過海洋運送到世界其它地方。與拉普拉塔河流域相比,俄羅斯的情況就截然相反。俄羅斯發生饑荒主要原因在於無法將糧食作物高效運至城市,因為俄羅斯通航河流所處位置不當——意味著糧食作物只能通過卡車或火車運送。
南美大陸最重要的地理情況是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河流都是通航河流,而且通過運河和水閘可連成體系。只有北美的大密西西比河網可與此相媲美,大密西西比河網流域更廣,互相連通,可通海洋。互相連通的河網能形成更大規模的經濟,創造出更多的資本,養活更多的人口,極大地增強了建立單一國家政權的可能性。與此相反,北歐平原河流互不相通,因而形成多個互相敵視的民族。阿根廷控制著拉普拉塔河口和大部分通航河段。因此處於該地區的烏拉圭、巴拉圭和巴西處於不利地位。(總體上巴西實力超過阿根廷,但並非在資本創造能力絕佳的拉普拉塔河流域取勝。)
巴西地理
巴西大部分領土不位於南錐體地區。相反,巴西850萬平方公裡面積中大致有三分之一是大面積的叢林,其中最棘手的部分位於亞馬孫河流域。儘管那裡有許多開採礦產的機會,但由於基建代價高昂讓人望而卻步。
亞馬孫流域南部有一個獨特地區叫塞拉多(cerrado),這是一片廣闊的熱帶稀樹草原地區,土壤酸性很高。不過,與叢林地區相比,這裡的濕熱程度有所緩解,所以塞拉多能夠通過強權發展經濟。然而,代價巨大。除了要克服大量的基建困難——塞拉多缺少通航河流——這片土地還必須經過完全改造才能使用:清理、平整、變肥沃,付出大量勞力才將其改造得適宜種植傳統農作物。還有就是距離問題。塞拉多地處內陸,所以往這運送任何補給或往外運送農產品都運費高昂。巴西過去三代人基本都在參與這種宏偉工程。
幸運的是,並非所有的巴西領土都如此難以開發。巴西大約有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是傳統意義的可耕地。儘管這隻占巴西領土的7%,但這片可耕地面積卻相當於得克薩斯州或法國的面積。這部分土地都位於巴西南部。但是大部分都地處內陸,交通不便。巴西的核心區只佔了這片可耕地的四分之一,相當於突尼西亞的大小,位於熱帶地區邊緣,一直綿延至溫帶南錐體地區。這部分地區在早期殖民時代就是巴西的傳統定居點,也是巴西存在三百多年來人口集中所在地。正因為如此,此處地形幾乎對巴西發展起到決定性的影響。理解該地地形及其演化有利於理解未來幾年巴西發展成大國的動力是什麼——阻礙是什麼。
這塊巴西核心區有兩大明顯特點。首先,氣候是亞熱帶氣候,所以該地發展遇到的困難小於前面提到的熱帶區。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巴西內部是個隆升高原——叫巴西地盾——緊鄰大西洋海岸,幾乎巴西的全部東南陸地邊界。從地盾到大西洋地勢驟降,從大西洋遠看,好像銅牆鐵壁屹立在海岸——形成巴西沿海城市引人注目的背景。這堵銅牆鐵壁被稱作大峭壁(Grand Escarpment),巴西核心區的大多數城市——里約熱內盧、維多利亞、桑托斯和阿雷格里港——都位於大峭壁與海洋之間的孤立、平坦的小塊地帶。
這種孤立地形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如何建成「規模經濟」。標準的城市發展模式是,城市圍繞某種核心經濟優勢建立,典型情況是河流通航終點(一定噸位貨輪能最遠到達的內陸地點),或是一個港口,又或是一個其它運輸交叉點。隨後城市可以以此擴展,主要是沿著運輸通道發展,因為運輸通道通往何方,意味著那裡存在更大的經濟機會和低廉的經濟成本。只要沿線土地還算平坦,城市就能一直以較低成本延展下去。附近城市會逐漸合併,相互間共享勞動力、資本、基礎設施和服務。由於協同效應,規模經濟激增,這種大都市會逐漸創造更多資本和技術工人。
大都市——諸如紐約、洛杉磯、倫敦、巴黎、東京、布宜諾斯艾利斯、伊斯坦布爾和上海——構成了全球經濟體系的中心。這種「標準」發展模式在全世界被複制。最初的美國模式是美國東海岸從華盛頓到波士頓的巨大城市帶,主要有巴爾的摩、費城、紐約、哈特福德和普羅維登斯。歐洲的類似城市群囊括了德國萊茵河谷的許多城市。這兩個例子中,大小城市組合為城市/郊區群,共享資源互相支持。所有案例共同特點是城市擴展依靠的土地。
這種土地恰好是巴西核心區所缺乏的。在整個巴西南海岸,大峭壁直插入海洋。所以巴西城市被迫建立在大峭壁沒有延伸至海洋的相對平坦的幾個小塊孤地上。缺乏海岸平原意味著主要城市間無法形成小城市。一個城市無法分享另一城市的基礎設施成果,若想連通這些城市需要先爬上峭壁登上地盾,然後穿越地盾,再爬下峭壁到達另一城市,這種方式極端困難,並且糜費時間和工程。巴西沒有能直接到達拉普拉塔河的通航河流,所以不得不四處籌資用於建設這個資本密集型工程。土地的根本局限性也拉高了成本,一開始就要注入巨資,增加了開發成本。孤立地形並不是能「逐漸擺脫」或「改變」的東西。地形是恆定的,這些城市就是不能互相整合——現代的、低成本城市無法建在懸崖邊上。而且,由於巴西與外界溝通的主要城市都位於孤地上,所以這對巴西的發展能力造成了永恆限制。
迄今為止,巴西的主要公路和鐵路也寥寥無幾,即使地形允許,比南部國家更平坦地區相比建設起來造價更高。由於峭壁太陡,距海岸太近,巴西缺少一條主要的沿海道路系統。觀察巴西海岸線就能明白,為什麼巴西的沿海道路基本只是雙車道,而沿海城市極小,勉強把能用的小塊土地都湊上。巴西大部分地區仍沒有鐵路,巴西以出口大豆、玉米和大米而聞名,而這些貨物是通過卡車運至港口,這種方式是散裝貨物運輸造價最高的方式。
在巴西南部的大部分地區大峭壁都是直接伸入海岸。這個圖片生動說明為什麼大峭壁殘酷地限制了里約熱內盧的發展。由於缺少世界其它主要城市的那種傳統海岸,巴西南部沿海城市的發展遵循相似模式。
聖保羅州是例外,中心是聖保羅市。只有聖保羅有足夠的平坦土地,按標準模式發展,形成規模經濟。聖保羅也是巴西唯一代表著現代的、基礎設施整合式的傳統發展模式的地區。所以這一地區貢獻了巴西GDP的三分之一以上也就不足為奇了,儘管該地人口只佔全國五分之一。就在不遠的1950年,聖保羅州的經濟產出佔全國的一半以上。
不幸的是聖保羅並非沿海城市。聖保羅的峭壁太陡,沿海孤地——桑托斯港——太小,無法充分發掘聖保羅的潛能。聖保羅坐落在巴西地盾頂部,海拔800米,距海岸70千米。(而美國密西西比河通航終點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儘管距海岸3000千米,但海拔不到200米。)巨大海拔差緩和了沿海地區亞熱帶氣候的影響,但卻極大增加了連通沿海城市和州的高成本和工程量。所以儘管聖保羅確實是個主要經濟中心,但卻無法與巴西沿海城市以及世界緊密相聯。
缺乏規模經濟、地區基礎設施整合困難造成了發展瓶頸。尤其是限制了沿海孤地與外部世界的溝通——在巴西港口——於是這成了巴西經濟突破面臨的最重大的限制因素。巴西是許多原材料的主要出口國,但由於地理條件限制運輸,城市難以整合,港口發展遭到徹底限制。巴西七大港口吞吐量總和不及美國第一大港新奧爾良,所有巴西港口吞吐量總和遠遠不及美國兩大港新奧爾良和休斯敦總和。
巴西無法通過沿海找到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因為那裡沒有足夠土地,帶動整個國家的發展。而爬上大峭壁發展內陸也面臨新的問題。
大峭壁頂部的沿海山脈把河流切割開來。距東南沿海的幾十千米的範圍內,南美河流向西流,而非向東,最終注入拉普拉塔河網。早期巴西城市嘗試發展內陸腹地,而最終卻發現這些腹地向南與阿根廷和巴拉圭地區聯繫更划算,而不是與東部本國其它地區。對內陸許多地方來說,沿河順流直下,將貨物運至布宜諾斯艾利斯這種大港口更便宜、便捷,而拖著這些貨物攀上並翻越巴西沿海山脈、再爬下大峭壁到達不連貫的二流巴西港口並非明智之選。同樣,沿著大西洋海岸南下,順著拉普拉塔河上溯,進入巴拉那河,比糜費巨資建立陸地基礎設施更容易。巴西早期在內陸嘗試整合,而結果卻削弱了巴西內部聯繫,加強了對南邊鄰國的經濟依賴。
這些南方鄰國利用了巴西這一弱點,使巴西勉力控制國家完整。美國獨立的情況是,所有殖民地都受同一行政機構管理,一起作戰反對殖民地領主。而南美與此經歷不同,南美是不同實體之間的鬆散拼湊,在歷史上的那15年里,為各自的獨立而戰。巴拉圭1811年獲得獨立,阿根廷1818年獨立,巴西1823年獨立。一旦獨立,這個地區的新國家立刻開始了爭奪水路控制權的鬥爭,水路控制權是在南錐體地區成為主導的、綜合的經濟大國的關鍵。由於巴西是該地區最後脫離宗主國控制的國家,所以它在獨立後沒有充分時間鞏固自身,準備獨立後的戰爭,與其它南錐體國家相比,它的天然孤地特點讓這種鞏固整合難上加難。所以巴西在後來發生的戰爭中表現不佳。
這些早期戰爭造成的結果是,烏拉圭從巴西分裂出去,巴西失去了所有拉普拉塔河流域河流通航終點的控制權。所有河流的通航河段現在都被阿根廷、巴拉圭和烏拉圭控制著,而缺乏資金的巴西只能退居在高原亞熱帶地區。阿根廷和巴拉圭的經濟和軍事實力迅速增長,而巴西只靠種植園農業默默無聞超過一個世紀。
之後兩代人的地區競爭集中於阿根廷與巴拉圭之間,兩國爭奪拉普拉塔河海運系統。1864至1870年的三國同盟戰爭是競爭的白熱化階段,阿根廷、巴西和烏拉圭最終殘忍地打敗巴拉圭。至少90%巴拉圭男性死於這場戰爭,巴拉圭國基本被消滅,直到20世紀90年代人口還沒有恢復平衡。巴西折翼,幾乎所有稱得上是對手的國家都被毀了,阿根廷把巴拉圭和烏拉圭改造成經濟附庸國,利用這個地區的河流體系發展成一個世界經濟大國。1929年,阿根廷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位居世界第四。而巴西之後數十年仍深陷貧困和相對孤立。
巴西也不統一。受到阿根廷及其河流的經濟吸引,以及沿海孤地不連通的影響,地方主義成為巴西政治的一個主要特徵。巴西內部不同地區之間聯繫困難,而與外界聯繫卻相對容易,這讓巴西的政治經濟文化整合變得非常困難。
由於各州之間、州與聯邦政府之間競爭激烈,地區主義一直是巴西政治的一個主要問題。在20世紀初期,大部分權力掌握在富裕州手中,即米納斯吉拉斯州和聖保羅州。中央政府的控制權在這兩個州中交替。這讓其它州受到政治孤立,刺激他們從國外尋求經濟機遇,傾向於地方認同。在大半個世紀里,「巴西」更像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不是一個民族國家概念。比如,里約熱內盧州和南里奧格蘭德州開始在許多方面如獨立國般行事。這種事態直到最近才發生變化。
巴西的通脹陷阱
巴西最大的問題是——從殖民地據點建立起直至今天——無法保證可持續的穩定增長。世界其它地方發展經濟也是有通脹傾向的:對耕地、勞動力、交通、資金和資源的需求會導致所有這些投入的價格上漲。在大多數地方,這種增長能一直持續到通脹壓力出現並最終超過增長帶來的任何好處。到那時,由於成本高昂增長難以為繼,經濟開始不景氣。而巴西要承受的壓力是土地、勞動力、交通基建和資本都處於極端匱乏的狀態,以至於促進經濟增長的措施立刻會轉化成通貨膨脹。耕地、交通基建和資金情況已經在研究中,而勞動力問題則需要更深入的研究,尤其要考慮巴西目前1億9千4百萬的人口。
勞動力問題是巴西寡頭經濟制度造成的,而寡頭經濟制度也有地緣政治原因。巴西的問題在於資本投入高和資本產出低——這與世界多數經濟中心情況相反。在那些地方,資本分布相對均勻,因此保證了經濟強國的民主化。
美國當時的情況是,任何人都可以離開城市前往大密西西比河流域闖蕩,不出一兩年就能向美國和歐洲城市輸出農產品。而巴西明顯不同,單是在大峭壁上修路都需要大量資金。一個普通市民在那種環境下企圖自己謀條經濟出路顯然不現實,只有帶著存款進入巴西的人才有能力「建設」巴西。所以那時的美國——後來出現了工業化——是由歐洲鄉下窮人移民過去塑造的,而巴西則是由那些帶著錢的富裕葡萄牙人塑造的。
美國小企業文化在獨立前很久就出現了,而巴西企業直到19世紀晚期的移民潮才開始出現。在一個資金稀缺卻急需的地方,寡頭不願與任何人分享自己建設的基礎設施——甚至不願與其他寡頭分享——就不足為奇了。
並發的問題是巴西早期並沒有完全開發出法國大小的耕地——大面積耕地位於大峭壁另一側內陸地區。熱帶氣候嚴重限制了農業耕種選擇。直到20世紀中期,唯一能種植的農作物還是種植園作物,最初也是最出名的是糖,後來變成了咖啡、柑橘、香蕉和煙草。傳統糧食作物每年只需照料幾周,而這種熱帶作物卻不同,從種植、料理、收割到運輸都需要大量勞力。煙草需要收割、晒乾,糖需要收割、煮、提煉。一片糧田能很快收割完成裝入貨車,而收割、運輸香蕉要花更多時間。
這些特徵從兩個方面深刻影響著巴西。
首先,這類種植園需要大量資本投入,所以像美國那樣的小農就被排除在外了。沒有小農意味著無法形成小城鎮,而小城鎮是教育和工業化的前提。相反,種植園意味著公司鎮(company town)出現,即經濟寡頭催生政治寡頭。不久,政治經濟權力不平衡導致了20世紀巴西軍政府的建立。即使現在,巴西地理更偏好寡頭種植園農業,而非家庭農場。現在美國85%的農場——美國因工廠化農場享有盛名——面積小於等於500英畝,而70%的巴西農場面積大於等於500英畝。
時間並沒有緩解這種情況,反而加強了這種趨勢。在20世紀後半葉,巴西啟動了大規模農業多樣化計劃,其中包括在內陸開發大面積土地,一部分在塞拉多,一部分遠在玻利維亞邊界的內陸。除了其它農產品,有的新土地適合種植玉米和大豆,種植此類作物通常所需資金不多。而塞拉多在發展農業之前就需要大量投入,而且距巴西常年過度使用的港口超過1000千米。在此處複製別處的發展和基礎設施需要高昂代價,最終加強了巴西農業體系的寡頭性質,以至於巴西那時產生的「新」農場平均相當於「老」農場六倍大小。
第二,種植園農業需要非技術勞動力,這種情況延續至今。與新大陸(北美)殖民地情況不同——新大陸殖民地交通便利、資本容易積累,產生了城市化、教育制度和分工——巴西依靠的是農奴。巴西1888年才廢除奴隸制,是整個西半球最晚的國家。
缺乏技術工人帶來的影響之一就是中產階級規模小,國內消費不及其它同等發展水平國家。結果是,巴西有一小部分是地主精英,絕大部分是窮人。2011年,超過四分之一的巴西人在巴西貧民窟勉強糊口。根據基尼係數,即社會學衡量收入不平等的指標,巴西連續幾十年被評為世界大國中最不平等的國家。
總體說來,巴西在增長的每個階段都面臨著通脹障礙。開始經營需要資金,然而資金不足且主要掌握在特權階層。運輸貨物需要基礎設施,然而基礎設施稀缺、無法滿足需求、價格不菲且通常掌握在特權階層手中。若是擴大資金或基建需求,會導致相關花費更多投入更多。擴大經營需要技術工人,由於技術型勞動力儲備不足,僱傭技術工人會導致工資投入增加。而且巴西城市間至今無法連通,阻礙了所有發展,因此無法形成規模經濟。在巴西,增長引發通脹的程度遠甚世界其它地方——這會毀掉經濟增長。
所以,巴西幾百年來都是增長低於平均水平而通脹高於平均水平,因此與多數其它發展中國家相比,工業都欠發達。即使不考慮寡頭偏好,任何有意義的基礎設施工程都必須有能力在國外盈利,所以可建設的工程就縮小為農業和礦業(所有商品都是美元計價)。
正因如此,巴西除了生產和提煉諸如糖和鐵礦石一類的初級產品外別無選擇。這些產業是資本密集型產業,不僅會加強寡頭體制,而且也會導致經濟產出扭曲。2010年,至少70%的巴西出口都是美元計價的,按價值計算其中45%是初級產品。這也許能讓巴西(美元計價)勉強保本,但卻無助於改善基礎設施、勞動力、不平等和通脹等長期面臨的問題。
因此巴西至今仍未成為世界大國就不足為奇了。若想發展經濟必然產生通脹,無異於自殺。不幸的是技術工人儲備和資本市場都無法滿足需求,而寡頭為保護既得利益不想改變現狀。即使採取措施嘗試擺脫這些陷阱最終卻穩固了這一體制。除此之外,巴西近年來取得的經濟發展主要是由於商品價格上漲,以及為獲取這些商品外國資本對巴西基礎設施進行大量投資,並非因為巴西自己做了什麼。
但這並不意味著巴西是個失敗國家,也不是說巴西未來註定像過去一樣失敗。這說明的是巴西若想成為大國,必須要改變。實際上現在有兩個情況已經變化了:阿根廷,以及巴西人對自己國家的看法。
現代阿根廷的衰落
阿根廷擁有成為世界大國所需的一切條件。土地平坦氣候溫和,河流通航且相互貫通,與主要競爭對手有一定緩衝距離,充足的自然資源能保證大國崛起。確實,在獨立後的一個世紀里,阿根廷迎接了一個又一個勝利——首先是打敗巴西,然後是巴拉圭,然後躋身世界最富國家排行。站在阿根廷的陰影下巴西人自然產生出一種謙卑和消極傾向,不願挑戰富庶、充滿活力的南方鄰國。
三國同盟戰爭之後,阿根廷經歷了歷史上著名的繁榮期。大批歐洲移民加入,拉普拉塔遍地機會,大量資本在這裡被創造和消化。在所有拉美國家中,阿根廷是唯一一個產生龐大中產階級的國家。但是阿根廷有兩個弱點,所以大概從1930年後,阿根廷開始走下坡路了。
首先與英語美洲不同的是,阿根廷土地並沒有廣泛分配給個人所有。阿根廷與拉美其它國家一樣,起初形成的是地主寡頭體制,大多數人在經濟上依賴一小撮富有精英。成功發動的勞工騷動推翻了這種專制制度,民粹主義庇隆政權建立。
通過對底層和中產階級的政治動員,庇隆主義的遺產是獨裁的加強。在這種體制下,領導人權威毋庸置疑,對整個國家制度具有絕對影響力,在這樣的領導人的控制下,權力得以鞏固。其它機構權力遠小於總統,結果就是,在一段時間裡阿根廷的決策高度依賴掌權的個人。連續幾十年來,政策傾向滿足民粹主義需求,而非常規政策,於是阿根廷在接近一世紀的時間裡出現了緩慢不規則的衰退。
第二,阿根廷與世界其它國家距離遠極大影響了阿根廷人的觀念。阿根廷隱蔽在大西洋一端,是世界上最偏僻的國家之一。巴西和巴拉圭的地區威脅被控制後,能威脅阿根廷的最近的國家就是1萬2千千米之外的英國了。如美國一樣,這樣的遠距離造成了很大程度的文化孤立和國民儲蓄。(沒必要保持一支規模龐大的常備軍。)
但是美國與阿根廷的情況又有本質區別。美國與潛在競爭對手距離要近7000千米,時不時受到提醒,他們實際並非孤立的。諸如1814年英國火燒華盛頓、南北戰爭期間英國不願遵守聯邦封鎖、1941年轟炸珍珠港,以及最近發生的911事件,毫無疑問都對美國人的心智造成了很大影響。這些事件告誡美國人不要自滿,鞭策他們對世界存在的「意外事件」過度反應。美國人隨即採取了一系列行為重塑自己。這個過程對美國和世界都造成了大量破壞,但卻保證了美國人的適應能力。
阿根廷與世界事務距離很遠,意味著這塊地理天堂沒有受到入侵,因此也沒有經歷遭入侵後的復興過程。三國同盟戰爭已經是140年前的事了。福克蘭群島(被阿根廷稱為馬爾維納斯群島)戰爭,是阿根廷嘗試與外部世界互動的一個著名案例。布宜諾斯艾利斯發動了一場與遠方的超級軍事強國——英國——的戰爭,而結果是政治和軍事上的慘敗,這不僅摧毀了阿根廷常備軍隊,還導致了軍政府的衰落和倒台。儘管福克蘭群島戰爭對阿根廷政治產生了巨大影響,但卻沒有為阿根廷繁榮的根本因素帶來挑戰,於是阿根廷也就沒有出現持續的改革和自我完善。結果,阿根廷忽略了幾十年來積攢的國家問題。
近期的變化加強了這一趨勢。2001至2002年的經濟危機使一個新的民粹政府上台,該政府宣布債務違約,使得布宜諾斯艾利斯不必再支付債息。然而,阿根廷並沒有抓住這個計劃調整經濟政治制度,發揮地理優勢,改良經濟政治基礎,相反,國家把省下的錢用在大規模補貼以顯示自己的民粹特徵上。政策帶來了高增長,但也付出了高昂代價,國家資本儲備被掏空,基礎產業——從養牛業、到小麥種植業到發電業——都開始萎縮,經濟扭曲。高稅率、大規模補貼導致的高消費以及物價管制嚴重削弱了企業主和農場主等。補貼政策也問題重重,補貼政策導致政府只能不斷增加支出,滿足人民索求的恩惠,這在民粹主義政治下成為民眾的權利。結果是,阿根廷只在南美洲發揮著有限影響,而在南美大陸以外毫無影響力。
儘管這樣,阿根廷仍是南美唯一發展道路清晰的國家。它仍控制拉普拉塔河網,仍控制南半球最好的農場潘帕斯草原。阿根廷沒搞清楚的是如何利用它優厚的地緣條件。只要情況一直這樣——只要這個南錐體中的天生大國繼續衰落——其它國家就有一線崛起希望。所以我們可以繼續講巴西。
現代巴西的成就
巴西面臨的問題有很多,但是本質上就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巴西的地緣條件與自己作對,經濟陷入通脹陷阱。巴西人已經花了幾十年時間來嘗試解決這兩個問題,最終他們上一代人取得了顯著進展。
巴西與地理條件的角力
如前所述,巴西沿海核心區要想發展面臨各種無法克服的困難。而巴西在內陸開發了廣泛的耕地,那裡更平坦,氣候溫和,地形條件基本單一——難點在於如何把大峭壁東側的沿海地區與內陸聯繫起來,而不傷及國家政權。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80年代,巴西人發展策略一直相對明確:向內陸耕地區發展基礎設施,一千米一千米地艱苦勞作。與通脹和交通瓶頸限制巴西沿海核心區發展不同,這部分能開墾的領土部分克服了這一問題。儘管由於鼓勵對阿根廷的經濟聯繫,早期的內陸擴展確實削弱了中央權威,但這種擴展是自食其力做到的,而且還發展出了規模經濟,內陸成為巴西巨大的經濟引擎。儘管巴西仍沒有脫離拉普拉塔河流域交通網,但巴西幅員遼闊,足夠發展獨立的經濟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把巴西內陸與沿海聯繫起來就不再是一個經濟災難,而是一個經濟難題。
到20世紀70年代,一些連鎖因素共同鞏固了內陸的發展成果:阿根廷更加萎靡降低了拉普拉塔河網的吸引力。
巴西最終清理出足夠的內陸土地,因此便於運輸的傳統穀物開始大批量生產,使得巴西農產品運輸的單位體積價值有所增加,某種程度上又緩解了運輸問題。
巴西向內陸的擴展一直進行到玻利維亞、巴拉圭和烏拉圭邊界,在小做試探之後,巴西開始穿過國境線將基礎設施與資金帶到邊境三國的農業土地上,三國最終整合入更廣泛的巴西經濟體。阿根廷基本沒做抵抗。阿根廷一點點喪失了對這三國的影響力,到2011年這三個國家已經成為巴西實際的經濟附庸國。
外國投資商發現巴西內陸充滿商機,願意大筆投資承包巴西內部發展項目,也承包了巴西同化近鄰三國的工程項目。
令人驚奇的是,對內陸的開發為巴西政治自由化提供了基礎。寡頭經濟體制的問題之一就是政治會變得跟財富一樣集中。然而巴西在開發土地的過程中創造了許多人工貿易線路——公路——使得一些巴西人能夠獨自經營(儘管這比河流效率低)。現在巴西大約260萬個土地所有者擁有5至100英畝的農場(再小一點只能自給自足,再大一點就屬於資本密集的工業化農場了)。這260萬個家庭經濟獨立——因而也政治獨立。在其它地方,這些人就叫中產階級。儘管環境代價高昂,但若沒有這個新興的土地所有者階級,巴西民主的基礎會相當不穩定。
向內陸擴展並沒有解決沿海的瓶頸問題,但其綜合效力確實讓巴西的發展變得容易許多。不過,向內陸擴展最重要的意義應該在於它使巴西不再只是地理概念了。內陸重要性逐漸增強——1960巴西首都遷往內陸城市巴西利亞是最好的標誌——改善了國家對沿海城市的傾斜。內陸人第一次把自己視作巴西人,隨著這種身分認同逐漸加強,政府最終獲得了足夠的莊嚴和尊重,開始解決國家面臨的其它重大問題。
通脹
不論採取哪種經濟策略,巴西都無法發展出自主決定、高速增長與低通脹率的神奇組合。巴西至多能達成兩項。20世紀的很長時間裡,巴西政府更傾向於保增長,以克制社會動蕩並為政府籌集資源,即使代價是通脹也在所不惜。由於通脹會對窮人造成更大傷害,所以寡頭與其他人的收入差距進一步拉大。2006年以來,全球商品價格上漲,巴西經濟得以迅速增長,但造成這些商品價格上漲的因素完全不由巴西掌控。與其它波動周期一樣,現在的商品價格上漲情況總會結束,那時將再次引發巴西的經濟混亂,巴西人對此太熟悉了。
當然除非巴西政府對此做出改變——它已經這麼做了。
現政府的宏觀經濟政策,加上上世紀90年代一系列政府出台的政策,被稱為「雷亞爾計劃」(以巴西貨幣雷亞爾命名)。這個計劃的本質就是放棄巴西以往不惜任何代價保增長的傳統策略,轉而追求不惜任何代價控通脹的策略。整個經濟的零售業都不再有補貼,認為消費會引發通脹。貸款——不管是政府、私人、國內還是國外——都受到極大限制,認為巴西體制無法做到既不通脹又有增長。政府支出和赤字性支出都被大幅削減,認為應當盡量減少所有形式的刺激政策以避免通脹。
實踐過程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被多數經濟學家形容為正統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包括極低的政府債務,極有限的政府行為以及完全資本化、管理嚴格、保守的銀行。這些限制通脹的政策保證了經濟的高度穩定。年通脹率從2000%驟降為個位數。但是這些成果付出了代價:1980至2005年間,巴西從世界經濟增長最快、通脹率最高的國家之一變成通脹率最低增速最慢(如果不規範地說)的國家之一。
但雷亞爾計劃並不是正統(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經濟正統源於這樣一種信念,即通過控制貸款、有限政府和低通脹是最大化增長的政策工具。正統政策是手段,而非目的。雷亞爾計劃剛好相反,高增長是敵人,因為高增長能導致惡性通脹導致經濟、政治和社會不穩定。因此,控制貸款、有限政府和低通脹是雷亞爾計劃的目標,而非手段。這種區別非常重要,值得再重複一遍:雷亞爾計劃的敵人是經濟增長,經濟增長不是目標。
結果是,巴西人的想法與現實並無太大差別,是巴西政府想做的事與國際市場認為的有很大差別。全世界的投資商都認為雷亞爾計劃目標就是手段——他們認為這個目標完全符合自己的利益。所以外國投資商都投資支持巴西和雷亞爾計劃。巴西的對內投資達到空前規模,巴西央行2011年外商直接投資計劃吸收資金高達600億美元。
而這些投資卻與雷亞爾計劃的目標衝突:引進了外國貸款,但政府想要控制貸款;給銀行過度撥款,而政府想要嚴格管理銀行;鼓勵政府支出卻被政府視為危險動作。因為國外的低息貸款,巴西人也許覺得更富了,但對政府來說,環境卻越來越惡劣,威脅到雷亞爾計劃維持的來之不易的穩定。本文撰稿之時巴西的年通脹率小幅上升至6%,6%正是政府能接受的底線。
雷亞爾計劃的真正成果在於保證了經濟穩定,最重要的是控制力。巴西的地理和社會問題讓人望而生畏,如果不能首先控制當地宏觀經濟力量,不管哪個政府能無法解決這些問題。從這點來說,雷亞爾計劃完成了初衷。儘管通脹沒有完全解決,但也受到了抑制——這給了政府空間,去解決國家面臨的其它種種問題。
與內陸擴展計劃一樣,雷亞爾計劃的成功改變了巴西人對自己國家的看法。當通脹讓窮人的儲蓄極度縮水,毀掉幾千萬窮人的生計時,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心微乎其微。雷亞爾計劃雖然沒有帶來高增長或更多財富,但卻保證了物價穩定——於是人們可以為自己的未來打下有限根基。一年又一年,儲蓄保值。購買力穩定。本來這些是發達國家基本的經濟政策,人們認為理所應當,但對這一代巴西人來說卻不熟悉——巴西人將此歸功於中央政府。
正如內陸擴展計劃讓巴西所有的州都在巴西的事業中擁有既得政治利益,雷亞爾計劃讓巴西所有的州在中央政府中擁有了既得經濟利益。並不是說雷亞爾計劃消除了巴西通脹問題的結構性和地緣條件原因——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這讓巴西人知道,他們的國家能夠經濟穩定,他們的政府能夠為巴西整體的利益努力,而不是哪個州出總統就為哪個州服務。
巴西的地緣政治任務
地緣政治任務是一個國家為了安全和發展所必須追求的寬泛、戰略性目標。這與意識形態道路無關,是由特定國家的地理和其鄰國的地理情況決定。地緣政治任務通常都是嵌套的:第二個任務倚仗第一個任務,第三個任務倚仗第二個任務,凡此種種。然而巴西情況卻並非如此。
由於巴西處於十分困難的地緣條件下,它本身就是一個貧弱國家,缺乏資源和制度能力影響周邊地區。它前三個地緣政治任務就反映了這一點。所以,完成任務的順序主要是由巴西近鄰的綜合作用決定的——這些因素多數都是巴西無法操控的——而不是通過巴西利亞的決策就能完成。所以巴西只能推動完成任務,因為環境並不在其掌控中。
任務一:保護沿海
巴西南部沿海地區分布著這個國家的核心領土。然而,海岸崎嶇險峻、孤地之間無法貫通,這意味著若是將沿海地區通過基礎設施連通,巴西就失去了保護屏障。保護核心區的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強大的海軍,打消潛在侵略大國的入侵念頭。若沒有這樣一支海軍,巴西就會成為一群支離破碎的城邦(很可能彼此敵視)集合。若沒有這樣一支海軍,巴西的出口也只能完全聽憑其它海洋大國的支配。
但巴西資金匱乏,無力打造這樣一支海軍。因此歷史上,巴西利亞往往尋求與大西洋的霸主結盟,不管它是誰,以此來抑制強於自己的傳統大國阿根廷。在19世紀上半葉,巴西與英國交好。但隨著巴西熱情接受美國的門羅宣言,對第一個任務的需求變得更強烈了。在西半球所有國家中,巴西基本是唯一一個歡迎美國這項新殖民政策的國家,把歐洲排除在西半球外,這主要是因為巴西沒能力單獨抵禦歐洲大國。
即使在今天,巴西海軍也沒能力在巴西核心區外海岸線可靠巡邏。因此,巴西與美國保持或者緊密的——若非嚴格友好的——關係,以保證美國不會把巴西視作隱憂,或視作美國對付其它潛在威脅的障礙。
任務二:有選擇地向內陸擴展
發展(或採購)一支海軍是保護巴西核心區的一個方式。另一個方式就是把核心區擴展至內陸新區,那裡沒有暴露在敵對海軍面前。巴西在這方面面臨幾個問題。沿海孤地不夠大,無法獨立產生規模經濟,而向內陸擴展需要花費大量資源,而這正是巴西沒有的。所以巴西的內陸擴展進行得猶豫、緩慢、零碎,通常在政府、寡頭和外國資本的不和諧推動下進行。這個擴展計劃的明確目標是國家南部亞熱帶、溫帶地區,而不是北邊熱帶地區。
然而,這些新土地離海岸越遠,就越容易與南邊資金充足的拉普拉塔河流域整合到一起。諷刺的是,為了達到戰略目標改善經濟條件,巴西要冒險讓自己與鄰國完全整合,而這卻傷害了核心區的利益。
這既是挑戰也是機遇。現在巴西內陸地區經濟和人口規模小,自然傾向於阿根廷的勢力範圍。但是隨著經濟和人口規模的增長,最終影響力會達到臨界點,這就是即將說到的第三個任務。
任務三:向拉普拉塔河流域擴展
解決方式是增加巴西對南部的影響力,這樣那個地區最終會聽從巴西的經濟政治決策。正如前兩個任務一樣,這需要幾十年的努力才能見成效。巴西也是直到上一代人才開始創造出足夠資本,得以進軍阿根廷與巴西間的緩衝國玻利維亞、巴拉圭和烏拉圭。巴西對玻利維亞能源和農業進行了大量投資。玻利維亞的大部分糧食產品都出口巴西或通過巴西出口世界。天然氣目前是玻利維亞收入的主要來源,也被巴西國有能源公司巴西石油直接管理。在巴拉圭有大量的巴西移民,巴西也是巴拉圭最大的經濟投資商——尤其在電力方面,因為這兩國合建了伊泰普水電站。巴西(及阿根廷)提供的資金為烏拉圭的金融業注入活力,現在,在巴西出生的烏拉圭公民擁有著大部分烏拉圭的農場。
下一個該考慮的問題就是——也正是普遍不喜歡對抗的巴西人正頭疼的問題——掌握經濟權力後政治權力並未與之相匹配。這時候巴西人碰到了奇怪的文化上的障礙:不喜歡對抗深植於巴西人的靈魂中。即使在今天,巴西經濟持續增長,阿根廷仍在勉力掙扎,巴西政界卻普遍認為,巴西需要致力於謀求與阿根廷的平衡,甚至將智利拉入該地區的三足鼎立之勢中(而智利人本身想撇清與南錐體的關係,更不想捲入阿根廷-巴西間的勢力均衡中)。
實際上,巴西對位於緩衝帶這三個國家已經實現了支配——烏拉圭、玻利維亞、巴拉圭基本就是巴西的經濟附庸國——但是由於巴西過去一直實行消極的對外政策,所以這些國家毫不避諱朝巴西利亞索取更多好處。烏拉圭對巴西貨物徵收不合理費用。巴拉圭最近將伊泰普水電站的發電電價抬高為原來的三倍,而這個水電站是巴西唯一、最大的電力來源,而巴拉圭還從巴西和南方共同市場獲取慣常金融援助。玻利維亞政府經常對抗半月區的土地所有者,而這群人都是完全融入巴西經濟的,玻利維亞還厚顏表示自己要把巴西擁有的能源資產收歸國有。如果巴西想保持自己的成果,那麼巴西必須在未來某個時刻實施一項策略,將自己對緩衝國的控制形式化。就是說,除了其它方面,巴西還要學會不那麼隨和。
同時一場意義重大——有可能十分激烈——的競爭若隱若現。巴西至少要控制拉普拉塔河北岸才能真正安全。這就需要巴西進一步滲透巴拉圭並實際控制烏拉圭和阿根廷北部的特定地區。如果巴西做到這一點,那麼巴西內陸地區就能直達世界上資本最充足的地區之一。巴西已有的資本創造能力加上這部分地區產生的資本創造能力,會讓巴西立刻變成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大國。
但若做不到這一點巴西就不會變成大國。若不控制那部分地區,不管阿根廷變得多積弱,南錐體地區都將保持勢力均衡狀態。只要阿根廷具備獨立國家的功能,它就很可能會成為巴西的直接威脅,限制巴西創造資本的能力,與區域外的大國建立聯盟以限制巴西崛起。
任務四:挑戰大西洋霸主
若巴西成功鞏固了自己對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控制,那情況會發生很大變化。到那時,巴西將不再是一個脆弱的、以孤地為核心、發展面臨嚴重挑戰的國家。相反,巴西將會控制這片大陸的大部分領土,擁有大面積易開發的耕地。那時巴西將成為該地區的海洋霸主,不再因其它地區海洋大國而畏縮。一旦發生這種轉變,巴西將不再把該地區外的海洋大國視作保護自己免受阿根廷威脅的朋友,而將視作限制自己崛起的敵人。
很明顯,這項任務要拖到幾十年後了。因為巴西的海軍遠比人口只相當於其三分之一的國家要小,而且巴西離控制拉普拉塔河流域還差得很遠。在這些問題解決以前,巴西除了與大西洋的任一主宰國家聯盟別無他法。若不這樣,巴西的出口及整體經濟政治連貫性將受到極大影響。
當代挑戰:逃離陷阱
當代巴西面臨著三大連鎖問題,可能對它好不容易獲得的經濟穩定造成結構性威脅:貨幣被高估,南方共同市場。
關於貨幣,投資者對巴西最近的穩定和假設的增長預期很樂觀,因此外部資金大量投入。這導致永遠處於臨界的通脹擔憂更複雜了,除此之外,這些資金對巴西貨幣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影響,那就是導致雷亞爾在過去兩年升值了50%,2003年以來翻了一番。
對巴西大宗農礦產品出口來說——都是以美元結算的——這並無明顯影響,但對巴西的工業品出口來說,貨幣升值能帶來災難性後果。由於巴西的基礎設施不健全,而國家又資金匱乏,所以巴西能生產的高附加值產品很有限,只有這種工業才能發展出像德國和日本那樣的高產值、低運輸成本的經濟。相反,巴西佔主導的是中低附加值工業品,這種產品的競爭力嚴重依賴價格。貨幣升值50%基本上毀掉了巴西通過保護措施建立起的工業優勢。唯一從貨幣升值等變化獲益的巴西公司是那些以美元定價的高技術公司,尤其是石油公司巴西石油(Petrobras)和航空公司巴西航空(Embraer)——然而根據國際標準,這些都不能代表龐大的巴西經濟結構。
其次,巴西嚴重受制於高度扭曲、危害嚴重的貿易網,即南方共同市場(Mercosur)。試回想,寡頭政治長期主宰巴西經濟,控制著國家大部分稀缺資本,享受經濟和政治特權。與其它多數貿易協定——都是政府代表公司協商而定——不一樣的是,巴西的寡頭政治背景意味著,南方共同市場是寡頭代表巴西政府商定的。
過程的反常徹底改變了結果。正常的貿易協定是清除貿易障礙,讓所有相關國的公司彼此競爭。而南方共同市場卻是為自己攔截所有經濟機會,大規模消除外來競爭。於是,巴西的工業部門是與外部競爭隔絕的——甚至與南方共同市場的多數國家隔絕。再加上貨幣增值50%,巴西的工業基礎成為世界上最沒競爭力的之一。
巴西現任總統迪爾瑪?羅塞夫並不是一個富有魅力的人,他是個嚴肅實際的技術官僚,要尊敬要成果,考慮到巴西當代所面臨的挑戰,這樣一個人執政是有好處的。朝著自由市場方向的改革想取得成功就要對巴西的標準運行程序進行殘酷、迅速的改革——這些改革無疑會遇到嚴重的政治風險。另一種選擇就是繼續採取保護主義、防禦主義政策,放任巴西被國際力量影響,而不是發展自己,讓巴西去影響世界。
我們並不是要輕視巴西迄今取得的成就。改造土地、改善通脹、建立一系列經濟部門,這些都贏得了國際稱讚,並非小有所成。但是基礎設施不足、僵化的寡頭政治、技術工人缺乏、阿根廷問題的隱約浮現,這些都將繼續決定巴西的地位。這種地位的維持主要不控制在巴西政府手裡。大宗商品價格由南美大陸外來決定影響著經濟。生產這些商品主要依靠基礎設施,而基礎設施依賴的是外國融資。即使是巴西對南邊國家的主導主要也是由於阿根廷沒做好而巴西做好造成的。
巴西若想成為本地區外的一個重要大國,必須要列出一個需要解決的內部和地區性問題的長單子。這些包括——且不限於——超越寡頭經濟體制,保證阿根廷不再威脅自己,將自己對邊界三國玻利維亞、巴拉圭和烏拉圭的主導地位形式化。做到這些並不容易,但如果巴西人不想再接受別人設計的環境,而想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就必須這樣做,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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