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評價張愛玲,胡蘭成是繞不過去的一個坎。文史學者房向東《漢奸的性愛問題》(11月15日《南方都市報》)一文,開篇即引用何滿子先生的話來表達對張愛玲的憤慨:「大節上的順逆是非哪個民族都重視,絕不會像中國某些人這樣,向喪失大節的叛(棍)徒獻玫瑰花而行若無事的。」
不是很喜歡張愛玲作品的風格,但對她因為與胡蘭成的婚姻而屢招「修理」,我始終不以為然。二戰期間為法西斯背書,是埃茲拉·龐德的一大人生污點,難道能夠因此否定他對詩歌具有開創性的偉大貢獻?何況,張愛玲又不是什麼漢奸,作文行事從未涉及政治,沒拿過日偽一分錢的津貼,獲聘所謂的「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她亦潔身自好,向大會寄去了辭函。「情流感」免疫力有所欠缺的她,不乏政治眼光。
房向東先生的文章就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展開,將這本自傳性質的小說完全等同於自傳,甚至從疑似筆誤的「子宮頸折斷」(醫學上並無「子宮頸折斷」的說法,可能是宮頸糜爛或引產導致的子宮撕裂),推斷出「胡蘭成對她的摧殘和蹂躪如暴風驟雨」,「胡蘭成外表不像李逵,卻也有一股李逵一般的黑旋風」,幻想「她的波濤洶湧的大海呼喚著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不具備基本的醫學常識,奢談「性愛問題」,結果可想而知。針對張愛玲的種種誤讀和「酷評」,是不是就因為「不懂」?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因為不「懂得」自己,張愛玲這位漢語言文學百年難遇的才女,一生情路坎坷,滿腔怨憤自筆尖噴涌而出,文字陰冷、峭拔,剖析人情世故犀利如刀。
1943年8月,22歲的張愛玲在上海《萬象》月刊發表了小說《心經》,借「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的許小寒,一吐心中戀父情結之塊壘:兒時「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女之愛的黃金時期」,對自己感情生活的彷徨和痛苦作了最直白的文本宣洩。
1944年7月,張愛玲在《天地》月刊發表自傳性質的散文《私語》:「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啰唆無聊」的她,「卻很喜歡」父親1926年在一本書上留下的英文題示,「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勾起了她兒時在天津的美好回憶;父母離婚,她「表示贊成」,對母親遠走法國,她「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非常清楚,父親寂寞的時候才會喜歡自己,「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聽到父親要再婚的消息,張愛玲悲痛地哭了,「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與後母、父親的爭吵和撕打,致使掙扎在情感激流中的少女張愛玲,對歲月發出了「可愛又可哀」的感嘆。說不清道不明、難與人言的痛苦伴隨了她的一生。
張愛玲1943年11月發表的《封鎖》,別人只道是無病呻吟,而胡蘭成讀出了作者對人性、人情的非凡洞察。比張愛玲大15歲的胡蘭成,成為張愛玲最佳的移情目標和情感生活的救命稻草。張愛玲不顧使君有婦、謾罵以及扇耳光一類的羞辱,毅然投入大漢奸的懷抱。
與胡蘭成分手之後,張愛玲和導演桑弧有過短暫的情史。沉溺於戀父情結難以自拔的她,很可能覺得僅比自己大5歲的桑弧太年輕了。一個男人,唯有兼具文學的志趣、長輩的呵護與愛人的溫柔,融親情、友情、愛情於一爐,創造出綿長而又強烈的激情氛圍,才可能俘獲她那顆敏感、脆弱、容易受傷的心。
1956年3月13日,35歲的張愛玲來到美國新罕布希爾州的麥道偉文藝營,與體弱多病、比她大了整整30歲的左翼劇作家賴雅邂逅相遇,很快陷入熱戀,於8月18日結婚。婚姻生活雖因經濟困難窘迫不堪,但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情感甚篤。1958年9月1日,賴雅在日記里寫道:「愛玲幫我搓揉後背,帶著對父親的仰慕,真舒服。」賴雅有兩年時間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全由張愛玲精心照料。1967年10月8日,賴雅去世,張愛玲就此掩上了情感的門扉,至死以賴雅為姓。
張愛玲私生活的批評者們應該已經注意到:自命風流、自私自利的胡蘭成與同情弱小的馬克思主義者賴雅,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的年齡遠遠大於張愛玲。有時候,奉獻也是一種索取,是對自己孤苦靈魂的安慰。
1978年4月11日,張愛玲在台北《中國時報》發表小說《色,戒》,少女和成熟男子的愛恨纏綿,不過是戀父情結的再次投射;情色間諜的包裝和令人不寒而慄的慘烈結局,既是作者「愛就不問值不值得」的感情宣言,也是對自己傷痕纍纍的青春的祭奠。
房向東先生認定「張愛玲就是我心目中的林妹妹」,只怕是表錯了情。張愛玲低到塵埃里開出花來,那是她心甘情願;疼痛、謙卑與柔弱之外,其人亦有率性、剛強的一面:1946年11月《傳奇·增訂本》出版,張愛玲以《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為序:「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彷彿我沒有解釋的義務。」冷如冰霜,傲若寒梅。
1995年中秋節,張愛玲香消玉殞。生命這襲爬滿了虱子的華美的袍,終於不再給一代才女增添「咬嚙性的小煩惱」了。出版《小團圓》是否違背了張愛玲的意願,坊間多有議論。以張愛玲敢愛敢恨的品性,銷毀《小團圓》恐非其本意。否則,她不會輕易拿出來示人,而且,還可以遺囑的形式明確要求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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