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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愛情故事》

文:沈杭

我想寫的,是柴門文原著里真真正正的赤名莉香,一個左眼角下有顆痣、私生活不檢點、患有精神恐懼症,卻依然懷抱很多愛的赤名莉香。

東京從來就不是一座純情的城市。

從愛媛來的永尾完治也並非一個單純只想著努力拚搏的鄉巴佬,儘管在鄉下他也熱愛音樂喜歡養鴿子,也許那些淳樸埋在心底隱約可見,而當他站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大城市裡面對燈紅酒綠的誘惑時,他也想穿得西裝革履裝作事業有成勾引個漂亮姑娘一夜風流。他不是鄙視三上那樣的花花公子,男人誰不希望自己是狂蜂浪蝶,只是他自知沒有三上的英俊相貌富裕家世和能說會道,三上做的他做不來——他始終帶有一股從鄉下來的自卑感(這自卑感後來被赤名莉香說成是世人努力的動力,而赤名莉香恰恰完全沒有所謂的自卑感),資質平庸天性怯懦,說他是個好人不為過,說他是個偽好人也不為過,不會拒絕別人,但卻並非熱情主動地答應別人的要求,他總是一副被動的姿態半推半就,女人以為這樣的男人是老實忠厚,其實他內心百般的不情願。

剛來到東京和三上碰頭,轉眼在酒吧里就各自找了個女孩子。永尾完治竊喜遇到了好事,結果帶去的女孩在旅館吐得一塌糊塗,永尾完治一看不能成事,就打算交了房錢然後逃走——這才是真正的永尾完治,爛好人的永尾完治——直到遇見同樣來旅館卻被放了鴿子的赤名莉香,被她問到被自己丟在房間的女人是什麼感受時突然有了愧疚。這種男人沒本事做花花公子,一方面想不負責任的逃避,一方面卻又被僅存的一點點道德感束縛住。於是他又折回去房間去,碰到那個女人正在哭。原來那是個丟下在鄉下做工的男友來大城市做發達夢的女人,午夜夢回酒醒,看著自己落魄的樣子不禁後悔痛哭。那一刻永尾又被喚醒了久違的純真,他想起自己來東京前放走的鴿子,以及意識到處在這座城市裡的自己已變得截然不同。

永尾從高中起對就對關口裡美的愛慕在時間的流逝中儘管始終保持,但那已升華成為一種理想一種嚮往,究竟還剩多少實實在在的感情恐怕永尾自己也說不清。關口就像尊貴的女神一樣讓他只敢遠觀,自己從不敢奢望她願意和自己交往。所以還沒等關口拒絕他,他就先否定了自己。而近在咫尺的赤名莉香並沒有讓她覺得歡喜,反而他有種熟悉的恐懼:這個女人和高中一個叫田田井梓的女生很像。

田田井梓,高中和無數男人交往過,據說最喜歡的卻是永尾完治。她要永尾吻她,卻又一把把他推開說自己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東西。然後有一天,她自殺了,原因無人知曉。赤名莉香的大膽和放縱讓永尾完治聯想到田田井梓並想敬而遠之。這個女人曾是部長和賀的情婦,和賀為了她拋家棄子,她頭也不回的甩了他。而在和賀之前,她還有過無數的男人。所以永尾知道,莉香有那麼多的愛要釋放,可一旦被對方愛上卻又會反抗這種被愛的捆綁。永尾完治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她是個讓人束手無策的女人,你永遠猜不到她開心或者傷心的理由,他們的相處無法讓永尾安心,而他只是出於某種責任心無法丟下她,並非是他多麼有責任感敢於擔當,一則是有那麼些留戀莉香的天真可愛,另一則是出於他唯唯諾諾的同情心。她終究愛他愛得轟轟烈烈,他如何感覺不到,但卻回應不了,她愛得越是激烈,他就越想逃,逃到關口裡美的恬靜安寧里。

關口裡美之於三上健一,就如同永尾完治之於關口裡美,她以為他從來不會多看自己一眼。對於他浪蕩習性的厭惡,實則是種不自知的嫉妒和吃醋。永尾完治從來就只是她的備胎——或許每個人在某個地方都有點像關口裡美,如果不能和我愛的人在一起,那就退一步選擇愛我的人。也和完治與莉香的感情相似,三上的花心不改讓里美覺得疲累,她一直想裝聾作啞做個乖巧的只等待不追問的女人,但三上身上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別的女人的味道讓她傷到無法再自欺下去。傷痛是有極限的,不是騙騙自己就真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當里美對三上已經失望至極時,正值完治與莉香同居但問題一一浮現之時,里美向完治稍稍暗示自己的不幸福,完治就像從與莉香的糾紛中解脫似的找到了安慰——他們是何其相似的同類,一個膽怯懦弱的男人,只想要一個更膽怯更懦弱的女人讓他保護,一個委曲求全的小女人,只要一個將她視為獨一無二的老實男人。原著中,關口裡美與永尾完治越走越近,趁莉香去美國之際他們終於表露心際走到一起,這並不全是關口裡美的錯,其實更多的是永尾完治對莉香的愛望而卻步,甚至是產生了恐懼。而電視劇里則似乎有意把關口裡美塑造成一個奪人所愛的第三者——若是能被人奪走的愛人,一定是輕易就變心的愛人,永尾完治才更應該是那個遭人唾棄的對象。

關口裡美從小因為家裡經營賓館這種職業感到恥辱,進而對兩性關係有種厭惡與排斥,所以她從來就是聰明優秀清高正經的形象,和田田井梓以及莉香是完全不同的人。三上見慣了風流的女人,每個女人都能被他征服,唯獨里美對他的態度讓他有得不到卻更想得到的快感。他們必然會在一起,三上多年的花叢遊戲讓他也有厭倦,他也曾想過安定下來就此專心只愛里美一個人,除了愛她的安靜溫柔體貼,還有種僅僅只被他征服的勝利感。她讓他太安心,安心到即使再去花天酒地也心安理得。並且在和里美同居的時候,他同時愛上了長崎尚子,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長崎和關口是那麼相像,同樣對他的魅力不屑一顧甚至是憎惡。他自己也不曉得他究竟愛誰,又或許,他都愛。長崎與關口唯一的不同點在於她的高貴與強勢,她能鎮住三上,而關口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女人。在關口去三上的學校送錢包時,三上見她突然到來,竟然不自覺地在反應出一副兇狠的責難表情。他從內心裡需要關口那種母性的溫柔的愛,但卻從未把她真正的當做自己的女人向外界介紹;而他卻願意為了長崎通過國家考試作為求婚的資本。我覺得一方面他是把長崎當做關口在補償,一方面則是長崎能夠真正的使三上屈服——當長崎把未婚夫帶到三上面前時,三上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挫敗感,情敵的富裕和地位是他無法企及的;而關口和永尾的關係也一直讓三上不安,但這並未讓三上有過危機感。所有在花叢中逡巡的花花公子們,他們的歸宿絕不可能是一個溫順沉默低眉順眼的女人。所以才會有Chuck和Blair在一起,Barney愛上Robin,Carl對Bree求婚。遵循此定理,三上健一可以喜歡關口裡美,但是絕對不可能和她長久的在一起。

電視劇里完治和莉香在相愛和分手後再相見時各有一段經典台詞:

  莉香:如果半夜裡我告訴你我很寂寞,你會過來陪我嗎?

  完治:我會飛過去

  莉香:如果我在喜馬拉雅山頂打電話,你會來接我嗎?

  完治:我會去接你

  莉香:你會帶熱騰騰的黑輪給我吃嗎?

  完治:我會把整個攤子都帶過去

  莉香:如果我想在家裡開披頭士的演唱會呢?

  完治:我會請他們去

  莉香:那約翰 列儂呢?

  完治:我會代替他唱

  莉香:如果我要你用法術在天空變出彩虹呢?

  完治:這個或許我就辦不到了

  莉香:那不行

  完治:但是我會用魔術

  莉香:譬如說呢

而在原著里,卻有一段恰恰相反的對話:

  莉香: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完治:……(沉默)

莉香:那樣的話,早上起來就該先想想我的臉,然後在心中跟我道「早安」。太陽下山了,就該對我說今天所發生的事!我如果叫你,就算是半夜也該開車過來!一個禮拜從早到晚的抱我!!24小時抱緊我,24小時愛我,還對我說悄悄話!!如果愛我,就做得到!你不是說愛我嗎!!

  完治:……(沉默)……這太難了……不管怎麼說,像那樣的人,在這世上可說是一個也沒有。

  莉香:就是有。我就做得到。我可以一整天在心裡對著阿治一直講話。阿治叫我的時候,就算是在洗澡光著身子,我也跑過去。一整個晚上抱著你,摸著你的頭髮,凝視你一整夜。我就做得到啊!!

  完治沉默尷尬的走開,內心所想的是:看不見未來……

可見電視劇的編劇也是對赤名莉香充滿了愛憐,才會寫成永尾完治一度也深愛過莉香。這個女子十一歲前都是赤著腳在非洲的曠野中長大,野性的粗獷與原始的純真在她身上根深蒂固。走在人群里,你可以看不見那個低頭的關口裡美或者是出身高貴的長崎尚子,但一定一眼就能認出那個微笑洋溢的赤名莉香。就在她控訴完治沒有像她愛他一樣愛她時,完治心中浮現的是和賀說的那句話:莉香的愛是平常男子五人份的量。就是她與生俱來的洶湧澎湃的愛讓他一度從對里美與三上在一起的失意時緩過來,他對她,有過那麼一點喜愛,愛她的純真直爽,被她所有的可愛之處所吸引,然而她愈來愈愛,並且不同於和其他人在一起時,她開始向完治索取同樣多的愛。完治開始恐懼開始迷茫開始擔憂,他被她的愛逼迫到了一個死角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是真的愛過赤名莉香。他所說的「我愛你」,都是在看到里美與三上的幸福之後想尋求一條自己也幸福的歸路時所許的自欺欺人的目標,他想愛上莉香,他也努力過,但是都失敗了。他們終究不是同類。里美是如他所留戀的家鄉那樣平靜怡然的女子,而莉香是東京的女人,和夜晚那耀眼的燈火一樣無法掌控的女人。莉香告訴他自己懷孕的那一刻,他除了震驚之外還有種之前所構想的和里美的美好生活被莉香徹底摧毀的恨意。若那個孩子真的是完治的,他當然會承擔,但是一定不是百分百的自願,更談不上歡喜。而當莉香告訴他那是和賀的孩子時,他徹底鬆了一口氣,這個理由讓他減弱了拋棄莉香的罪惡感。這樣的表情被莉香看在眼裡,比完治說出任何分手的話都要更致命。他從未為莉香犧牲或奉獻過任何東西。他一直在享受她愛情中的付出,卻把她愛情上的索取視為負擔,而後又徘徊在對里美的渴望與對莉香的愧疚中。他同情她,他深知自己無法成全她的愛,他憐憫她,他看見她恐懼症發作時所暴露出的比誰都深刻的孤獨感和無助,怎樣的感情都有,唯獨沒有愛。

在遇到永尾完治之前,她被人說成人盡可夫,男人們都喜歡她,卻沒有人可以駕馭她。她不停的和男人發生關係,是愛的某種宣洩方式,也是對寂寞的慰藉。她以愛為生,熱烈執著的相信愛,但當和賀與妻子離婚離開家準備娶她時她卻落荒而逃,她說在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愛和賀了。和賀拋家棄子所帶來的道德譴責轉嫁到了莉香的身上,她並非可以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只是在愛和賀時他剛好已成婚。她能感受到他原配和孩子的傷痛,並害怕因為這樣的罪惡感而被和賀捆綁住。赤名莉香的愛情不是常人所能理解,誰也無法想像是怎樣的童年使她的愛如宇宙般廣闊,如果不愛她就會死,愛是空氣愛是水源愛是土地,彷彿只要她身處這個世界就能從呼吸從食物從腳下的大地里獲得無窮無盡的愛一樣。有人把這樣的愛叫做濫情。她可以委身於一個向她講述自己不幸的男人,她解釋說那是一瞬間的愛,因為可憐那個人,想給他安慰。她甚至引誘過三上,因為她的愛即是始於這身體的原始慾望。

也不光是愛情,她愛整個生活。在非洲的童年印象中,人人都是自由純潔的相愛,和自然里的動物和諧相處,她的個性依舊被那種古樸的善良任性佔據。不似城市混濁的空氣和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是所有人都懂得她的自由張狂。直到遇見永尾完治,她希望他是那個最懂得她的人,她開始一面付出一面也索取。

但即使換做別人,也沒有多少男人可以回應得了莉香的愛,更何況內心優柔寡斷的永尾。她的孤獨感和病態的形成是必然的結果。她在病發時流淚顫抖不止,什麼也看不見,得不到救援,只有永恆不散的恐懼相伴。赤名莉香就象徵著東京這個城市,金碧輝煌得讓人嚮往,落幕之後黑暗籠罩又帶給人絕望。在這座城中,純愛已是遠去的童話,取而代之的是性泛濫,玩弄與背叛,流言蜚語,求生存的壓抑。有人在這物質的扭曲中屈服,有人在現實的恐懼中逃避,有人在強大的阻力面前依舊抗爭。

所以赤名莉香註定孤獨一人。或是把愛傾注在即將出生的孩子身上。

莉香去愛媛時,完治做了一個夢。他在夢中對莉香說你回來吧,我照顧你,哪怕是和賀的孩子我也不介意,我願意和你在一起。莉香感動得緊緊抱住他時,他從夢中驚醒過來。永尾把這個夢告訴了三上,三上厲聲警告他這只是他的幻覺,他最愛的是里美。完治聽後一臉安慰的笑容。在最後,里美平安產下了他們的孩子,他在街上錯認了一個背影與莉香相似的女人,他在心中這樣想:如果你是東京人,也許會在某處遇見她也不一定。遇到她的話,請代我向她問好。她曾經是我愛過的女人。她叫做赤名莉香,在左眼下,有一顆痣的女人……

他沒有再告訴任何人關於那個夢。他在愛媛找到了赤名莉香,得到了她的原諒。多年以後,他平靜安逸的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過著簡單說不出滋味的小日子,某天他突然想起赤名莉香,他以為他也愛過——

他錯了,他沒有好好愛過她。比起莉香給予他的,他所回應的那些簡直不能叫作愛。他始終活在莉香帶給這個世界的豐盛濃烈的愛里,而那天長地久淵遠流長的幸福,莉香從未擁有過,她付出了愛,撫平了傷害,放生了自由,那漣漪從五個人的生活里散去。

而她從此去了哪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遇見了誰,是否收穫了同樣多的愛。永尾完治大概從未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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