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墨家組織是如何消亡的?


墨家組織之性質,學界一般以為乃軍事化之學團。所謂軍事化,亦不過乃助小國守城,而非流竄之軍隊矣。且墨家子弟亦聽從學團之命令而赴各國入仕,以便用政治來達到「兼愛」之目的,所得俸祿按某種比例上交學團,以充團資,用於學術研究,或助弱國御敵。

之於消亡,則爭論不止,有謂亡於秦焚書,有謂亡於漢武罷黜,亦有謂亡於墨學自身之矛盾者,不一而足。按近年所攷,墨學於歷代皆有研究者,而獨組織之不存。止舟以為,自墨離為三,相互爭之為真墨時,墨家組織消亡已為必然。學術意見不統一,則人心不齊,分裂之後,相互攻擊,外加政權之干預,必消亡也。

此為妄自猜測,還請見諒。


黃蕉風:鬼神之明與墨學中絕

上海博物館館藏戰國楚竹書(上博簡)中的《鬼神之明》篇,對於解開千年墨學中絕之謎有極大的參考價值。關於《鬼神之明》是否為《墨子》佚文,學界有過很多爭論。有的主張其即是《墨子》中散佚的《明鬼》篇中的上篇和中篇,有的主張是墨家後學對墨子「明天事鬼」理論的補充,也有學者主張其本身是一篇「反墨」的作品,可能出於儒家文獻,屬於儒墨鬥法的產物。筆者在文章中會簡要介紹以上觀點,並著重從其文本出發,希望找到一絲關於此的線索。

  錄《鬼神之明》原文如下。這裡採用丁四新先生的註譯。錄如下:

  今夫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則(以)亓(其)賞善罰暴也。昔者堯舜禹湯(仁)義聖智,天下灋之。此(以)貴為天子,富又(有)天下,長年又(有)(譽),(後)世遂(述)之。則鬼神之賞,此明矣。及桀受(紂)幽萬(厲),焚聖人,殺訐(諫)者,惻(賊)百眚(姓),(亂)邦家。此(以)桀折於鬲山,而受(紂)首於只社,背身不沒,為天下笑。則鬼[神之罰,此明]矣。及五(伍)子疋(胥)者,天下之聖人也,鴟(夷)而死。榮夷公者,天下之(亂)人也,長年而沒。女(如)(以)此詰之,則善者或不賞,而暴者或不罰。古(故)]吾因加「鬼神不明」,則必又(有)古(故)。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為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兩者枳(歧)。吾古(故)曰:「鬼神又(有)]所明,又(有)所不明。」此之胃(謂)唬(乎)![1]

  譯文:我認為「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這是從其應該賞善罰暴的原則來說的。昔者堯、舜、禹、湯具有仁義聖智的德行,天下效法之。因此他們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壽命長久而有美譽,後世之人循順、推崇他們。於是鬼神之賞善,這就顯明了。至於桀紂幽厲,卻焚燒聖人,殺死諫者,賊害百姓,危亂邦家。因此桀在鬲山戰敗,而紂在只社服罪,他們不得壽終正寢,而受到天下人的恥笑。於是鬼神之罰暴,這就顯明了。至於伍子胥,乃是天下公認的聖人,卻鴟夷而死;榮夷公乃是天下的亂人,卻長壽而終。如果以此來詰問鬼神的話,那麽就會出現善者有不賞,而暴者有不罰的情況,所以我於是加上「鬼神不明」的主張。然而「鬼神不明」必定有其原因:這是因為鬼神的力量能夠給予賞善罰暴卻故意不為的呢?對此,我不知道;或者是因為其力量有限而本來無法做到賞善罰暴的呢?對此,我也不知道。這兩種原因是不同的。我因此說道:「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乃是就此而言的啊! [2]

  若單純從《鬼神之明》的行文布局上,就會很容易得出其是《墨子》佚文的結論,或者至少是墨家學派的相關文獻。比如說西山尚志先生以《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者,天下之聖人也」及「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比照《墨子》及先秦文獻中同類辭彙的數量,得出《鬼神之明》可能是《墨子》佚文或後作。西山先生採用的是「窮舉」的方法。[3]他考察《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的行文後提出:「在古典文獻中,描寫伍子胥與榮夷公的善惡對照之例,只見於《墨子·所染》與《呂氏春秋·當染》(恐怕《墨子·所染》的成書年代比《呂氏春秋·當染》早一點)。」這種論證方法似乎極其雄辯,有著數學一般的縝密邏輯,讓人難以推翻。但是其中有沒有什麼問題呢。我們來看《墨子.所染》中的原文:

  非獨染絲然也,國亦有染。舜染於許由1、伯陽、禹染於皋陶、伯益,湯染於伊尹、仲虺,武王染於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蔽天地。舉天下之仁義顯人,必稱此四王者。

  夏桀染於干辛、推哆,殷紂染於崇侯、惡來,厲王染於厲公長父、榮夷終,幽王染於傅公夷、蔡公谷。此四王者所染不當,故國殘身死,為天下僇。舉天下不義辱人,必稱此四王者。

  齊桓染於管仲、鮑叔,晉文染於舅犯、高偃,楚庄染於孫叔、沈尹,吳闔閭染於伍員、文義,越句踐染於范蠡大夫種。此五君者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傅於後世。

  范吉射染於長柳朔、王勝,中行寅染於籍秦、高強,吳夫差染於王孫雒、太宰嚭,智伯搖染於智國、張武,中山尚染於魏義、偃長,宋康染於唐鞅、佃不禮。此六君者所染不當,故國家殘亡,身為刑戮,宗廟破滅,絕無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舉天下之貪暴苛擾者,必稱此六君也。

  我們可以發現《墨子》的行文中,舜、禹、湯、武王、周公與桀、紂、厲、幽是相對的。齊桓、晉文、楚庄、闔閭、勾踐和范吉射、中行寅、夫差、智伯、中山尚、宋康相對。作為聖王和暴君所染的對象,那些賢臣和姦佞一般也和其一一相對。在《墨子.所染》當中,除了篇首墨子「見染絲者而嘆」引出下文後,基本都是一個時期的正反兩例互相照應。我舉到的以上例子,在《墨子》和先秦文獻中非常常見,是經典組合。因為若依《鬼神之明》篇中周厲王到「及五子疋者,天下之聖人也,鴟(夷)而死。榮夷公者,天下之亂人也,長年而沒」則不好說他們是一一相對了,因為時間段上是不一至的。就如同把周厲王和吳王闔閭相互參照一樣,不符合墨子說理論述的規格。因此西山先生認為的只有《墨子》中有榮夷和伍子胥的並舉是不成立的。須知《墨子.所染》文氣貫穿,前後的說理有一致性。大凡在先秦文獻中的例證,大都是有「經典組合」,即舜、禹、湯、武王、周公與桀、紂、厲、幽,有相對固定的時期和語境。《鬼神之明》出現這個情況,會不會可能是脫簡,這不得而知。不過原文中的「及」字則說明是「至於」伍子胥的這個時期,但是接下來的反證卻是早於伍子胥很久的榮夷,不能不讓人感到奇怪。關於原文中,還有一種說法,即「榮夷」該為「秦穆」。在墨家中確有「天賜秦穆公19年壽」的說法。不過即使為秦穆王,其時代仍與伍子胥不相對應。且臣子與君王的對舉,在《墨子》中更少見。所以不影響之上論斷。

  在《史記.伯夷叔齊列傳》中太史公對伯夷叔齊的評論,很類似《鬼神之明》中的「善者或不賞,暴者或不罰」。其舉顏淵和盜跖的例子,頗有「鬼神或不明」的悲憤。不過須注意盜跖雖今天難以考證是否確有其人,但是按照歷代文獻或傳奇,其生活在和孔子、顏回一樣的時代。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同樣的論述文中,舉證的必然是同一時期或者相近時期的人物或者事件。極少倒裝。錄如下: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至於「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西山先生認為這個詞語主要有兩個類型:[4]

  Ⅰ』型:堯、舜、禹、湯等的古代「聖王」做好事,結果成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

  Ⅱ』型:雖然桀、紂等「暴君」「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但是由於做壞事,最後遭遇惡果(或者死於非命、後世評價低等)。

  包含於Ⅰ、Ⅱ型的諸篇中,Ⅰ』型只見於《墨子》的《節葬下》、《天志上》、《天志中》。

  西山先生據此認為:《鬼神之明》的「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無疑屬於Ⅰ』型的範疇。而且也與《墨子》的《天志上》、《天志中》一樣,在鬼神論角度上使用。就這點而言,《鬼神之明》的「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應屬於墨家特有的邏輯。

  我認為I型的辭彙在《墨子》中佔據多還是少的篇幅,有一定的意義,不過單純從「貴為天子,富有天下」這對片語出現的頻率來對照,就顯得過於單薄。需要結合上下文的語境。我舉西山先生文中提到的例子:

  《墨子·節葬下》云:

  今執厚葬久喪者之言曰:厚葬久喪,雖使不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然此聖王之道也。子墨子曰:不然。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衣衾三領,榖木之棺,葛以緘之,既 而後哭,滿埳無封,已葬,而牛馬乘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禹東教乎九夷,道死,葬會稽之山……若以此若三聖王者觀之,則厚葬久喪,果非聖王之道。故三王者,皆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豈憂財用之不足哉。以為如此葬埋之法。

  《墨子·天志上》云:

  ……子墨子言曰:昔三代聖王禹湯文武,此順天意而得賞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此反天意而得罰者也。然則禹湯文武其得賞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愛人,故天意曰:此之我所愛,兼而愛之。我所利,兼而利之。愛人者此為博焉,利人者此為厚焉。故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業萬世子孫,傳稱其善,方施天下,至今稱之,謂之聖王。然則桀紂幽厲得其罰何以也。子墨子言曰:……

  《墨子·天志中》云:

  曰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有之;憎人賊人,反天之意,得天之罰者亦有矣。夫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誰也。曰若昔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是也。……帝善其順法則也。故舉殷以賞之,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譽至今不息。故夫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既可得留而已。

  可以看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之前,都可以補充主語。《節葬下》可以是「所以(這三位聖王),都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天志上》可以是「所以讓(這三位聖王)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天志中》可以是」所以使(這三位聖王)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我們回頭考察《鬼神之明》篇中,「此(以)貴為天子,富又(有)天下」。「以」是補完句子,但是該句沒有辦法補完主語。即這裡的「此以」是以聖王的「事功」作為主語,而不是「聖王」本身。但是前句「昔者堯舜禹湯(仁)義聖智,天下灋之。」已經表明了聖王行仁義禮智的事功了。在《墨子》中,凡是有「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的,無論是I型還是II型,都是以「聖王」或者「暴王」為主語,即以人為主語,而不以事件為主語。故西山先生孤立地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這句在墨子中出現的頻率以及代表的傾向,就斷言其屬於《墨子》,而不考慮《墨子》前後行文的規格,導致所舉例子和所論結論看似雄辯,其實單薄。

  當然,考察《鬼神之明》的思想歸屬,單從字句上是不夠的。回到內容,解析文本,能更接近本質。很多學者注意到《鬼神之明》篇和《墨子.公孟》中的兩段對話。[5]對比這兩個內容,可以很明顯的得出一個結論:即《鬼神之明》中的「鬼神觀」和墨子的「鬼神觀」是截然相反的。墨子明天事鬼,認為鬼神有知,可以賞善罰暴,聖如湯武,暴如桀紂,概莫能外。然而《鬼神之明》卻說「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這與墨子的觀念相抵觸。不過據此就認定其非墨家作品,證據也還不夠。因為同樣的例子,可以解釋為墨家後學在繼承墨子學說之後對其鬼神觀的修正。考慮到《明鬼》的上中篇散失,有沒有可能是墨分三派之後的作品,這個需要考察。比如說文中的伍子胥身死,吳國國滅,可不可以解釋為伍子胥的死是「鬼神」對吳國的懲罰?榮夷雖得善終,但是幽王最終身敗,可不可以解釋為最終暴王也得到了懲罰?因為在《墨子》和很多先秦文獻中提到的比干剖心,對於比幹個人而言自然是「鬼神或不明」,但是最終殷商的滅亡,對於紂本身是不是「鬼神有所明」?這個問題很難講。不排除簡文有散佚和脫落,或者《鬼神之明》作者本身另有含意。

《墨子.公孟》云:

  有游於子墨子之門者,謂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為明知,能為禍人哉福?為善者富之,為暴者禍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雖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聞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對曰:「未之得聞也。」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什子,子能什譽之,而一自譽乎?」對曰:「不能。」「有人於此,百子,子能終身譽亓善,而子無一乎?」對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猶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將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聖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雖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於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入?」

  應該說「明鬼」是墨子整個學說之中最薄弱的一環。從《公孟》里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墨家門徒本身對於「鬼神有所明,有所不明」就有很深的疑惑。墨子善辯,對於詰問採取的其實是近乎詭辯的的策略,並沒有辦法從義理上解釋得通。當然「明鬼」上承的是「天志」,即相信天有知覺,天能行道。墨子自己就說「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員,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鬼是類似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道德律,如果「明鬼」崩潰了,整個墨家學說的立論就不成立。況且墨家學說凡有上中下篇者文意大都相近,極難想像在同一著作中有如此截然相反之觀點。已有學者對《鬼神之明》歸於墨家的觀點提出批評。我亦認同對待出土文獻,不必急於為其劃分學派,因為很多學派可能同出一源,或互相滲透,互相融合,並非非此即彼,涇渭分明。[6]比如在墨家之後的思孟學派,就在和墨學的長期辯論和角力中得到發展。[7]如孟子雖然言墨家「無君無父,是禽獸也」,但已很明顯看出其在著作中有努力調和天命和人事的觀點。雖然仍然有疑義,卻隱隱透出了一些線索:《鬼神之明》無論是墨子後學用於改良墨子「明鬼」的理論,還是「反墨」學派企圖以鬼神有所不明來攻擊墨家學派,對於揭示墨學千年中絕之謎都有重要意義。上博楚竹書的出土,讓我們窺見了墨家在「明鬼」這一環出現的重大漏洞,即在《鬼神之明》書寫的年代墨學的理論體系已經開始動搖了。其自相矛盾,不能圓滿之處,可能就是揭示其消亡的密鑰之一。

  我們返回《墨子》的原文。《墨子.非儒》下篇中對儒家的七個觀點提出了強烈質疑。《非儒》篇是現在先秦文獻中僅見的規制最嚴正、論理最嚴密的非儒學說。雖然此篇亦有散佚,不過基本可以看出墨家和儒家在多個方面持論的根本不同。相對而言,儒家非墨的言論散見於各種文獻文本,如《孟子》《荀子》《董子》等,其針鋒相對之處,可見諸子百家爭鳴時代學術討論的興盛。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荀子、董子皆在墨子之後,亦其文章中根據墨家言論所提出的質疑,都有針對性。故可以推論首先是墨家向儒家學說發起挑戰,蓋其先師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要略》)。在《墨子》中,墨子與一些儒者的辯論,有一些是虛構的人物,如巫馬子,不一定有實指,多藉以人名假託,用於為非儒立論。而孟子、荀子對墨家的批判,則主要集中在墨子身上,可見那個時候墨家學說已經暢行天下,大興其道,「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韓非.顯學》)。墨子之後的一些他派學者也深深折服於墨子偉大的人格精神,如道家學派的莊子,「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莊子.雜篇.天下》)。哪怕是辟儒的孟子,也承認「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故雖儒墨交鋒經年累月,不排除兩家在論辯中各自吸取對方學說為己所用的可能性。在《墨子.公孟》中記載了墨家對他派學說所持之概念,是極其辯證的。引如下:

  子墨子與程子辯論,稱於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於孔子?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雲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

  今天我們看《墨子.非儒》下篇,對儒家的批判具有完整的體系。如以墨家的「兼愛」來批判儒家「親親有差,尊賢有等」;以「非命」來批判「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以「不事古」來批判「君子必服古言然後仁」「君子循而不作」;以「非攻、義誅」來批判儒家的「君子勝不逐奔」。以「君子弗擊亦鳴」來批判「君子如鍾,擊之則鳴,不擊則不鳴」。《非儒》篇中還有大量對孔子直呼其名丘者,假以事實或附會之事,對孔子進行直接的人身攻擊。值得注意的是,墨家和法家之間的聯繫。如墨家「上同而不下比」中潛在的集權因素,以及法家在「治事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等理論中一脈相承的地方。考慮到墨派三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和鄧陵氏之墨」(《韓非.顯學》)之後,有墨者西入秦國,並跟秦國統治者交從過密,甚而在秦國享有巨大的影響力和特權,見《呂氏春秋·去私》「墨者有巨子腹黃享(tún),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故可以推斷,法家的商鞅、申不害,乃至出於稷下學派荀子之門的韓非、李斯,亦都有可能同時從儒家和墨家中吸取理論,加以完善發揮,而後立為己見。

  我們再考察辟墨最激烈的兩位先鋒,孟子和荀子,其對墨家觀點的批判,亦有其保留的成分,即既不贊成墨家學說中與儒家相抵觸的觀點,又承認其學說有一定的合理性。孟子在成人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同時,又說:「楊朱為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下》)。

  荀子對墨子的批判相對成體系。雖然沒有列作單篇,但是散佚在《荀子》一書中的各篇可以說對墨家的幾個重要觀點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荀子承認「墨術橫行」的事實以及一部分的合理性,再以其不足逐條辨之。錄如下:

  《荀子.非十二子》

  「(墨子)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鈃也。」

  《荀子.富國》

  「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胡不嘗試相與求亂之者誰也?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斗而日爭,勞苦頓莘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

  《荀子.王霸》

  「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後可,則勞苦耗顇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勢業。以是懸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

  《荀子.天論》:

  「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

  《荀子.禮論》

  「人一之於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則兩喪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喪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荀子.解蔽》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由用謂之道,盡利矣。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荀子.成相》

  「慎、墨、季、惠,百家之說誠不詳」

  「禮樂滅息,聖人隱伏墨術行」

  另,輯錄於唐代馬總《意林》卷一的《纏子》和漢代王充《論衡.福虛篇》的《董子》為秦代之後傳世文獻中儒墨鬥法的一個記載。文云:「纏子修墨氏之業以教於世儒,有董無心者,其言修而謬,其行篤而庸,言謬則難通,行庸則無主。欲事纏子,纏子曰:「文言華世,不中利民。傾危繳繞之辭者,並不為墨子所修;勸善、兼愛,墨子重之。」(《纏子》)。另文云:「儒家之徒董無心,墨家之役纏子,相見講道。纏子稱墨家佑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賜九十年。(董)子難以堯、舜不賜年,桀、紂不夭死。」(《董子》)。有徐華先生專門撰文考證上博簡戰國楚竹書疑為《董子》佚文,[8]為戰國中期儒家後學「辟墨」的一個新證,此觀點目前還存有疑惑,不過可以看出戰國時期儒墨辯論,相約講道已經比較普遍,兩派之間互相參合論道絕非沒有可能。

  談到出土文獻上博簡戰國楚竹書《鬼神之明》篇的源流歸屬問題,大概有三種觀點。一是其為《墨子》佚文,可能是《墨子.明鬼》散佚的上篇和中篇內容,曹錦炎先生持這個觀點。[9]二是《鬼神之明》出於墨家後學,蓋為修正墨子「鬼神觀」的折衷。三是《鬼神之明》為儒家反墨的學說,為儒墨鬥法的產物。考慮到《鬼神之明》篇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與墨子秉持的「鬼神必知之」的基本理念相抵觸,故筆者認為第三種觀點較為可信。

  參照《董子》佚文,發現其詰難墨家「鬼神觀」的觀點和所舉例證都有相似之處,再參照《墨子.耕柱》中墨家對「鬼神之明智於聖人」的斬釘截鐵的持論角度,可以判定其流於儒家辟墨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鬼神之明》其中,亦非是措辭強烈,指向性明確的「鬼神必知之」的反面,為模糊地、待求證性的「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亓(其)力能至(致)安(焉)而弗為唬(乎)?吾弗智(知)也;意亓(其)力古(固)不能至(致)安(焉)唬(乎)?吾或(又)弗智(知)也。此兩者枳(歧)。」我們看先秦儒家文獻,辟墨的言論大部分集中在反「兼愛」「節用」「非樂」上,除了《董子》以外,對「明鬼」都少有表述。《荀子》一書辟墨最成體系,卻也沒有對墨家「明鬼」的明確表達。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墨家的「鬼神觀」並沒有直接動搖到儒家的學說,所以儒家學者並不以為意。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墨子的「明鬼」,在某種程度上暗合儒家的某些理論。孔子雖未直接說明鬼神的存在與否,但是「祭神如神在」倒是契合《鬼神之明》篇的精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一方面是強調此岸存在的確定性,另一方面也不否認彼岸世界的存在性。墨子的「天志」,孟子的「天下」,荀子的「天道」,不但義理上有相似相通之處,這其中更有互相調和的餘地和空間,讓後學發揮。

  看《墨子.耕柱》中墨子和儒生巫馬子的談辯,則可明鬼神觀的一以貫之性,即鬼神能賞善罰惡,蓋莫能外。在這點之上,我倒認為儒家後學比墨家後學放的開多了。錄如下:

  巫馬子謂子墨子曰:「鬼神孰與聖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於聖人,猶聰耳明目之與聾瞽也。昔者夏後開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鑄之於昆吾;是使翁難雉乙卜於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於昆吾之虛,上鄉」!乙又言兆之由曰:『饗矣!逢逢白雲,一南一北,一西一東,九鼎既成,遷於三國。』夏後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後、殷、周之相受也。數百歲矣。使聖人聚其良臣與其桀相而謀,豈能智數百歲之後哉!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於聖人也,猶聰耳明目之與聾瞽也。」

  筆者認為若簡單以漢代司馬談的「六家九流」來劃分先秦學派,很容易造成在學派思想歸屬上非此即彼涇渭分明的誤區,這都是先入為主的「預設」,而忽略了學派之間互相融合衍進的情況。故已經有學者主張對於出土文獻,不必急於劃分學派。而對於傳世文獻的考察,恐也要以此方法才易辨明先秦學派之間相似或者相同的理論觀點。[10]

  上博簡戰國楚竹書《鬼神之明》篇的發現,之所以能在學界引起如此大的關注和爭論,其原因之一,在於近百年的出土文獻多是儒家學說,關於墨家的出土文獻,沒有任何進展。《鬼神之明》對於填補這方面研究的空缺具有重要意義。目前有關《鬼神之明》的考古和辨析的文章中,很多作者就是長期致力於墨子和墨家研究的學者,像山東大學就是墨家研究的重地,有墨子研究會和治墨的專家。滕州的墨子紀念館也出了很多相關書籍和研討文章。但是該簡是否為《墨子》佚文或者墨家學說的爭論至今沒有定論,所以將其作為研究墨家的一個參照,似比強歸為墨家更為客觀和科學。

  現今墨學研究的最大瓶頸,就在於上文提到的墨家文獻的缺乏,甚至於相關的參照文獻都不多見。作為戰國時代與儒家並舉的「世之顯學」,何以千百年來除了《墨子》再無流傳?秦火一炬,燒盡諸子,經有漢一代,官府和學者修書、獻書、注書、藏書,亦恢復了許多百家之說。當然在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指導思想下,是以儒家為主。然獨不見墨家新現,尤為奇怪。

  一些學者從外因考慮,認為墨家學說起自「役夫之道」,「尚功用而慢等差」,「知於齊而不知畸」,這種脫胎於城市小工業者的學說不利於封建世襲王權的統治,故而被絞殺、封閉。漢代以後君權的鞏固,使墨家學說失去了固有的根據。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中,仍有大量關於墨家的記載。即使是用來「辟墨」的言論,亦旁證墨家的勃興。西漢《淮南要略》中墨子「背周禮而用夏政」,是關於其從儒而背儒的學術出身的記載。自此之後出現明顯斷代,當然我們相信仍有治墨學者,不然《墨子》一書也不會被東晉方術家葛洪收進《道藏》,墨子本人還被列為「地仙」。不過這其中幾百年的空白。

  這其中有認為「墨家」轉為「地下活動」,成為「俠」的。民國很多學者,出於對抗封建禮教的需要,認為墨家捨己為人重義輕死類似江湖綠林豪傑,即所謂的「俠」。同時《韓非子.五蠹》中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秦國後期厲行法治,漢武亦曾誅郭解等巨俠,這有沒有可能是秦漢統治者為了統治需要而「坑儒」,而「誅俠(墨)」呢。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的,因為俠和墨是兩碼事。俠疾行的私義,墨踐行的是公義,兩者有本質區別。這種說法完全不足為訓。

  另外關於墨家的「巨子」制度,這類似宗教一樣的嚴密組織,可以讓墨家門徒「為(巨子)之屍」的制度,是諸子百家絕無僅有的高度紀律性和組織化的戰鬥團體。諸國統治者是不能容忍這樣的團體出現的,必然絞殺之。這有可能,不過目前沒有證據。相反從《韓非》以及其他文獻中所看到的,自墨子身死之後後學創立的巨子制度,倒是直接參与了幾次國家間的戰爭,甚至於在秦國享有威望,如孟勝和陽城君的關係,如腹?和秦惠王的關係。墨分三派之後,墨徒流散到各國,與百家融合。西入秦國的一隻,極有可能為法家所同化。《墨子.尚同》中的「上同而不下比」等思想所潛在的集權和獨裁因素,都有可能化為後期申韓的刑名法術。《韓非》一書中對墨子並沒有負面評價,這值得注意。

  除去外因,墨家自己內部出現的問題,尤其是其理論體系的缺陷和漏洞,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鬼神之明》篇就旁證了墨子鬼神觀中最致命和薄弱的一環,即「善人或不賞,惡人或不罰」。墨家的整套理論基礎是建立在「天志」和「明鬼」之上,若其不成立,則整個墨學就無法自圓其說。荀子在諸如《非十二子》《富國》等篇中對墨家有比較詳細的批判,不過恰恰沒有提到「明鬼」的問題,這是一個疑點,有待後續出土文獻的發現和學者的研究。輯錄於唐代馬總《意林》卷一的《纏子》和漢代王充《論衡.福虛篇》的《董子》有記載儒者董子和墨役纏子類似「鬼神有所明或有所不明」的論述,其年代應為戰國後期,與《鬼神之明》在年代和思想上比較接近。但還是證據不足。

  墨家有沒有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理論體系的巨大短板,而後加以修正呢?我覺得可能性比較小。上文說過了,「天志」和「明鬼」是整個墨家學說的核心,否認了天有志,鬼能明,整個墨家學說就不成立。墨子所建立的平等觀,是在君王之上由天約束,君王則由賢人擔任,之後就「上同而不下比」。墨子的「鬼神觀」最致命的在於,它不但沒把此岸的問題說清楚,也沒有把彼岸的問題說清楚。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不談彼岸世界,由此儒家才能專註現世的立德、立功、立言。耶穌教允諾死後善人升天堂,惡人墮地獄。佛教的三世眾生六道輪迴亦是此意。相比之下,墨家在現實中不能證明鬼神的功用,又不能放置一個神龕在彼岸嚇唬活著的人,導致其鬼神觀凌空蹈虛,無論靠哪一邊都不能附依。且墨子主張「非命」,卻信鬼神,在某種程度上自相矛盾,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其理論的可行性。

  上博簡戰國楚竹書《鬼神之明》對於千年墨學中絕之探源有一個積極意義,即從墨家外在客觀條件的變遷,轉向對墨學內部理論體系崩潰的揭秘。

  另外想說的是,近代中國,飽受列強欺辱,五四一代文人,如梁啟超,懷著巨大的愛國情懷,整理中國古代文獻學說,期待找出一個能和儒家對抗的偶像,以此「中體西用」,貫通西方的民主和科學思想。[11]墨子就這樣被樹立起來,成為「科聖」,成為了中國的赫拉克利特(毛澤東語)。[12]及建國至今,亦有不少持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價值觀的學者,認為千年墨學暗合共產主義思想,是中國古代的「社會主義」。這些觀點目前看來,都是不正確的。以政治需求來曲解學術研究,是近代學者最易犯的通病。發現墨子非儒就說其唯物主義,看到墨家零星的粗淺的小孔成像、規矩定義、城防戰術就標榜為「科聖」,這種認識有誇大的嫌疑,不僅不科學,還極其不負責任。

  政治與學術分開,是治學最基本的態度。無論左派右派,概莫能外。個人更傾向於李學勤先生提出的「走出疑古時代」,因顧胡梁等人的「古史辯」派之潛在政治傾向,恐在學術考量外還要再做「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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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參曹錦炎:《鬼神之明》釋文注釋,載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2] 參丁四新:《上博楚簡〈鬼神〉篇注釋與研究》,《新出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大學, 2006 年 6 月;《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

  [3] (日)西山尚志:《上博楚簡《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簡帛研究網。

  [4] (日)西山尚志:《上博楚簡 〈鬼神之明〉 的「貴為天子,富有天下」 》,簡帛研究網,2007年5月14日。

  [5] 參(日) 岡本光生:《上博簡&<鬼神之明&>與&<墨子公孟&>所見兩段對話》,2009 年 2 月 21 日。

  [6] 參李銳《讀上博五札記》,簡帛研究網。

  [7]參黃人二《上博藏簡第五冊鬼神之明試釋》,簡帛研究網。

  [8] 徐華:&<上博簡《鬼神之明》疑為《董子》佚文&>,《文獻》, 2008 年第 2 期 。

  [9] 曹錦炎:&<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墨子》佚文&>,《文物》, 2006 年第 7 期。

  [10] 北京師範大學歷史研究所的李銳博士提出:「先秦時百家爭鳴,有思想者所在不少,在證據不充分的前提下,似乎不必急於為出土文獻劃定學派。而且畢竟本篇簡文有闕佚,有待進一步研究。」見李銳《讀上博五札記》,簡帛研究網,2006年2月20日。

  [11] 黃克武:&<梁啟超的學術思想:以墨子學位中心只分析&>,《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6集(1996,12),P41—P90。

  [12] 參《墨子哲學思想》一文,為陳伯達一九三九年、一九四○年陸續發表在《解放》第八十二、第一○二和第一○四期。陳伯達之前就該文寫信給毛澤東徵求意見。此語出自毛澤東給他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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