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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的散文詩

1.

臨近年關的時候,九華山腳下浩浩蕩蕩地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山下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剔透,從山間的密林陡峭處流淌下來,經過一個小小村莊。村子不大,約莫二三十戶人家,世代耕種為生。因為臨近九華的緣故,所以大多是將農作物擔上山去,賣給山上大羅寺里的僧侶師父。而每到逢年過節,大災小難的時候,山上體恤這一份躬耕之情,大多也會派遣和尚下來做場法事,懺經祈願,庇佑村民。久而久之,村中人人信奉佛法,淳樸敦厚,儼然便是一處世外桃源。

溪邊本無樹,可年中的時候,村子裡新搬來了一對小夫妻,據說是山上果嚴禪師的親戚,前來投奔的。那果嚴禪師年紀輕輕,不過而立之年,卻已是大羅寺中三大殿之一的藥師殿的殿主,深得村民頂禮膜拜。聽說這對小夫妻是果嚴禪師的親人,村民自然是誠惶誠恐,打點招待得無微不至。那小夫妻倆也非常人,雖然穿著樸素,滿面風塵,但待人接物,舉手投足,莫不令這些村人嘖嘖稱奇。那丈夫倒也罷了,不過是談吐時常掉幾句書袋,令人難以聽懂。妻子卻是美艷無儔,秀麗端莊,一身布衫也難掩絕色,險些連老村長的眼睛都看直了。

丈夫自稱姓荊,名叫荊凡,妻子便喚作柳娘。二人本擬擇一處田產安居,可柳娘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卻一眼相中了那條小溪,荊凡自然依她。二人不再挑地,而是在溪邊蓋了一間木屋,用籬笆圍了一片空地,種一些花草,養了幾隻小雞小鴨,還從村長家討了一條剛出生的雪白小奶狗,說是用來看門護院。沒過今天,荊凡便往市集上去買了一批樹苗,開始沿著溪水兩岸,種了一排桃樹、柳樹。

村人只道是小夫妻倆玩耍,起初也沒當一回事,可過了幾個月,那荊凡好似上癮了一樣,竟然種了滿滿十里,把一條小溪兩岸都栽得有模有樣,還請石匠打了一批青石磚板,說是要鋪成小路,方便村人打水。這是善舉,村人自然無不喜歡,只是有時候私下聊天,也不禁嘀咕,說這些事都是只出不進的使喚,不知道這小兩口靠什麼賺錢養家呢?

有些熱心的大嬸看不過去,以為這是城裡來的讀書人家,眼高手低,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便有事無事過來坐坐,拐彎抹角地勸上幾句。柳娘待人接物極為和善,只要來人作客,定是擺出瓜果茶點,無論對方說什麼,都含笑點頭,最後客客氣氣地送出門去。只是事後二人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分毫不改。幾次三番之後,倒是村人都不好意思再上門打擾,自覺吃了人家不少好東西,反而爭相邀請他們來家中做客,殺雞擇菜,弄得好不豐盛,讓這對小夫妻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偶爾夜深人靜之後,他們也不是當真沒有聽進村人的話。那柳娘也真的問過幾次荊凡:「他們都說咱們不是過日子的樣子,你說這種樹養花,倒也真的都是只見出錢,不見掙錢,要是錢都花完了,咱們怎麼辦?」

荊凡「哦」了一聲,卻是滿不在乎。他新打了兩張藤椅,仿的是京城裡時興的富商老爺最愛的款式,叫作搖椅。如今趁著夏夜,往院子里一擺,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手邊早擺好了瓜子點心,天邊銀河繁星,明月如水,山風吹過,溪上清涼,正是當襟飄搖,疏風滿懷,好不自在。聽了柳娘問話,隨口道:「什麼時候沒錢了,我便再去山上,跟那小和尚討去便是了,莫要操心。」

柳娘笑道:「人家果嚴大師好心收留咱們,你倒好,成了賴皮糖了。說好了咱們歸隱田園,耕織自在,你怎麼好去寺里跟菩薩伸手?」

荊凡哈哈一笑:「我是跟他果嚴伸手,又不是跟菩薩伸手。阿瑤你不知道,那大儺寺號稱佛門祖庭,江南第一,江湖地位自然不用說。在這平民百姓之中,更是香火鼎盛,富甲一方,每年光是城裡大戶供奉的長明燈錢都像流水似的。他身為廟裡的藥師殿主,還能短了吃用?你說咱們倆過個小日子,才能花多少啊,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呢。何況他既然當我喊一聲『表弟』,如今表哥有難,他來接濟一二,豈不是理所應當的?」

柳娘伸出手指,在他眉間摁了一下,嗔道:「就你道理多。可別壞了人家禪師的修行。」

「壞不得,壞不得。」荊凡摸摸下巴,說道,「我明日就去跟他再討要一些,馬上都快過年了,我也懶得多跑,索性這次多要點……你看二十兩好不好?正好給你添一件新衣裳,我也買把好點的柴刀……」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柳娘卻聽得格外認真,想了一下,說:「要不二十五兩吧,村子裡還要人情走動。大過年的,不還得備點糖糕紅包,給孩子們留著?」

荊凡「嗯」了一聲,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柳娘手心,笑道:「那說好了,就二十五兩。」

這一天晚上,就在農戶荊凡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看著滿天星河,盤算著明日如何去寺廟裡敲詐一個無辜的和尚二十五兩銀子的時候,整個江湖已經被掀得天翻地覆。

江南六大世家;中原十三堂;蜀中藏兵樓、劍閣;八閩外道;太上道門……無數門派下了密令,無數高手宗師尋遍山林荒野,都只是為了同一個目的,就是找到那個忽然封劍留書,歸隱田園,據說將無數劍法秘籍,神功秘要埋在某個無名荒谷里,還帶走了一柄昔日劍爐老宗師打造的絕劍「雲虯」的天下第一高手,「劍尊」谷雍容。

有人想要報恩;有人想要尋仇;有人貪圖武功秘籍;有人收集天下名劍;更有人想要他出來主持公道、聲張正義。江湖上有千千萬萬個人,他們就需要千千萬萬個谷雍容。可從來沒有人想過,也許真正的谷雍容,只想安安靜靜地在小溪邊種一片春風桃李罷了。

2.

荊凡走進寺廟的時候,果嚴大師正在給有緣的香客解簽。

山上風雪飄搖,吹動金紅色的寬大僧袍,獵獵鼓舞。果嚴大師本來便生得一副好相貌,如今輕撥念珠,雙目微闔,面上寶光流轉,神色說不出的悲憫慈祥,渾然不似凡間人物,看得周遭香客無不心生敬畏,更有幾位老者顫巍巍地便要跪下磕頭。大師連忙上前,口宣佛號,輕輕扶起老人。

果嚴大師不過而立之年,便如此受人尊敬,並非是沒來由的。前幾年的時候,臨近的市集上出現了一場瘟疫,山下的村子裡人人自危。這位藥師殿主便翩然下山,孤身一人在村頭石碑下念了三天三夜的佛經,並手把手地教會村人一些最基本的草藥辨認和採食之法。果嚴一襲月白僧袍,眉眼清秀,寶相莊嚴,村人無不頂禮膜拜,以為菩薩下凡。後來又聽說這位禪師武功極高,在江湖上也有偌大的名頭,當年燕京城中佛、道兩爭,便是此僧以大神通法力催動二十四相地藏占察天人印法。此法據說是昔日華嚴秘傳,威力極大,但是絕難修鍊,若非通悟地藏宏願,了卻「地獄不空」四字真言的高僧大德,萬萬修鍊不得。果嚴正是以此印法在佛道大會上立了大功,才年紀輕輕便接任了藥師殿主的位置。

「表弟!咱又來看你啦。」荊凡渾然看不到這佛門聖地似的,大剌剌地踏進門中,高聲吆喝著。

寺中香客無不側目,幾個信仰虔誠的,更是怒氣沖沖,便要上前教訓一下這個不懂禮數、衝撞佛門聖地的鄉下人。正在眾人議論紛紛,想找出這人口中的表弟究竟是誰的時候,果嚴大師的面色卻白了一白,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轉身便進了內閣之中。

荊凡嘿嘿一笑,自然而然地跟了進去,留下一眾香客瞠目結舌,誰也不知道果嚴大師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位表哥。

一進內閣,燭火搖曳,檀香若有若無,一尊小小金身佛像供在龕中。房間不大,沒有座椅,只有青石板上擺著兩個蒲團,可看果嚴大師的臉色,絲毫沒有請荊凡坐下來的意思。荊凡還沒開口,果嚴大師臉色便沉了下來,低聲喝道:「胡鬧!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表弟!」

荊凡攤攤手:「總得找個由頭,不然我總是找你討錢,再多幾次,村裡人不得起疑心嗎?我早便在村子裡宣揚開了,人人都知道我有你這個表弟當靠山,所以個個都客客氣氣的,誰也不敢欺負咱們夫妻倆是外地人。」

「再多幾次?」果嚴大師氣得七竅生煙,手指幾乎快戳上了荊凡的鼻子,「你還打算來幾次?你這還有一點歸隱田園的樣子嗎?」

「沒辦法啊。」荊凡嘆了口氣,往蒲團上一坐,抓了抓後腦勺,「練劍我是高手,可做農活實在不擅長,我一開始也苦惱了好一會,你說這鋤頭怎麼就比劍還難使呢?可是很快啊,我就想開了,我是打算退出江湖,又不是真的非得種地為生。我表面上種種樹,養養雞,其實背地裡你經常給我塞點錢,就當是接濟表哥了。這麼一來,我歸隱田園,你慈悲為懷,豈不是兩全其美?」

果嚴大師冷笑道:「你想的好事!說吧,打算要多少?」

「喲,和尚也會冷笑?」荊凡摸摸下巴,「說明和尚的佛法修為還不夠深啊,我要代表佛祖懲罰你。」

說著,他一伸手,「二十五兩,現銀,家裡等著回去買米下鍋呢。」

果嚴大師愣了一下,搖頭道:「你要是不退隱,別說二十五兩,就是二百五十兩,二千五百兩,不也是伸手就來的事情?可如今上門找我,就為了討這區區二十五兩銀子,又是何苦?」

「不一樣,不一樣。江湖太累。」荊凡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慢吞吞地說道,「我吧,其實沒什麼出息,就想輕輕鬆鬆地過日子,能耍小聰明矇混過去就混,混不過去再想法子。人生短短百年,能放下的,多放下點,背著太累了。」

果嚴大師看他半晌,嘆道:「你這憊懶傢伙,明明是來打秋風,偏生能說出一套像模像樣的道理來。」說著,他喚了一名小沙彌來,低聲交代了幾句,那小沙彌奇怪地看了荊凡一眼,但還是點點頭去了。不一會便取回了一封銀子,交到荊凡手裡。

「荊施主,錢已經到手了,請回吧。」果嚴大師背過身去,不再看他,語氣冷淡,已是逐客的意思。

荊凡頓時眉開眼笑,點了點銀子,往懷裡一揣,也不廢話,起身便走。

果嚴聽得他的腳步聲出了房門,這才回過頭來,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低低嘆了口氣。一旁的小沙彌好奇地問道:「師父,這個人是誰啊,你為什麼要給他錢?」

「這點錢算不得事,我只是看不透他究竟想幹什麼……」果嚴雙目低垂,說道,「你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啊,還不是這樣的時候,曾經一劍劈開過整個江湖呢……」

小沙彌目中透出驚疑神色,還不及再問,卻聽遠處寺中傳來爽朗笑聲:「……哈哈,過年好啊,老少爺們都好……哎喲,您問這銀子啊?這是我表弟給我拿去過年的。我表弟長得俊吧,我跟你們說,我老荊要是換身衣服,好生打扮一下,也保准不比他差……哈哈哈,你們來寺里送銀子,我來拿銀子,都好,都好……」

聲音清脆疏朗,偏生內容粗鄙不堪,氣得小沙彌七竅生煙,再看果嚴的時候,卻見他面沉似水,一句話也不肯再說了。

3.

一轉眼,就到了過年的時候。村子雖小,卻也弄得有模有樣,家家戶戶貼上了新聯,在村口也放了炮仗,小孩子們換上了新衣服,追打著玩鬧,大人們置辦了酒席,大多都是一些土雞啊豬肉之類的農家菜,十分地道。

荊凡和柳娘也不例外,柳娘捨不得殺自家的小雞,便花錢去市集上買了幾隻回來,又遭了旁人的一番議論。從來都只有這農莊向市集里賣雞的,這還是頭一回有村人來買雞。有鄰家的大嬸怕這讀書人兩口子不會殺雞宰豬,鬧出笑話,便好心來幫忙,誰知看到那荊凡拿了一把非常奇怪的黑色大刀在手,刀光閃爍間,肥豬母雞都已屍橫遍地。殺是殺了,但殺得血濺五步,不似是做菜,倒似是命案現場一般。那柳娘也是古怪,好像見慣了這一幕,擦拭血跡,掩埋現場,不一會時間,就把院子又收拾得乾乾淨淨。就是不知道這兩口子鬧些什麼,竟差點想要把殺好的雞和豬都埋起來,坑都挖好了,才一拍腦門作罷,還聽荊凡喃喃自語,說什麼習慣了,習慣了……

到了晚上,荊凡和柳娘用過晚飯,便攜手到左鄰右舍家串門道喜。說是左鄰右舍,但他們在溪邊蓋的這間木屋,實則距離村子還有一小段距離,算是孤零零的獨門獨院。等到他們進了村子,才發現村長家門口栓了幾批駿馬,屋裡燈火通明,好不熱鬧。

這農莊之中,水牛、騾子都常見,唯有這駿馬從來不曾見過。何況看著馬匹上鞍韉具備,旁邊還掛著一把刀鞘,分明是江湖中人常用的坐騎。荊凡好奇,拉了一個過路的村民,問道:「村長家莫非有什麼喜事,怎麼這麼熱鬧?」

那人奇道:「你們兩口子還不知道?村長的小兒子學成本事,回家來了!」

荊凡恍然大悟,他聽人說過,村長家的小兒子從小調皮貪玩,讀書不成,種田不就,最後沒辦法,村長湊了一筆錢,把他送去了臨近城裡的「玉龍幫」去學武了。這「玉龍幫」雖然在江湖中不值一提,但在這小小的村人眼中看來,也算得上是地方一霸了。沒想到這小兒子頗有幾分習武天份,竟然真的學成了幾套刀法,混了個人樣出來。這次是奉幫主之命,出門辦事,順道經過村莊,便請了同行的幾位師兄、師姐來家中作客,喝幾杯酒。

村人不曾見過江湖中人的威風,眼看這些年輕人各個鮮衣怒馬,談笑無忌,既是敬重,也是羨慕,紛紛來村長家中道賀,想要看個新鮮。

荊凡聽說是江湖中人到了,自然不感興趣,拉著柳娘便要離開,卻聽窗戶里傳來聲音:「……咱們這番奉了幫主的命令,便是要找到那『劍尊』谷雍容來。他既然退隱了,那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對他來說自然毫無用處,若是本幫能得到一二,那飛黃騰達,自然指日可待!咱們幫主說了,那谷雍容不好認,可雲虯劍好認的很。那把劍削鐵如泥,似劍非劍,似刀非刀,通體是由西海鐵精鑄成,舞動起來隱有龍紋,咱們這次一路過來,就是探訪有沒有這雲虯劍的下落……」

那說話之人顯然酒過三巡,醉意上頭了,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還有些大舌頭。可荊凡聽了這番話,卻和柳娘對視一眼,再不提串門之事,而是往家裡趕去。

「怎麼辦,你把劍扔了?」

「扔了幹嘛,多浪費啊,以後殺豬還要用呢……沒事,我給磨一下,讓人認不出來就行。」

第二天下午,果嚴大師竟然親身下山,來到這村莊之中。村人自然知道他是來找表哥敘親的,便引他來到了荊凡的木屋外頭。果嚴推門而入,只見荊凡正在低頭磨刀,磨得一頭大汗漓淋。果嚴奇道:「你搞什麼名堂?」

「你什麼你,連表哥都不會喊?出家幾十年了,佛祖就教了你這麼不懂禮貌?」

「……表哥。」

「哎,這才是一家人嘛。來,你嫂子猜到你要來,給你準備了千層糕,快嘗嘗。」

果嚴往屋裡看去,只見柳娘站在門口,笑意盈盈。他知道柳娘恬靜和善,儀態雍然,遠非這個胡攪蠻纏的所謂「表哥」能比,不敢怠慢,雙掌連忙合十道:「柳姑娘,一琴樓上別後,轉眼四年不見了,姑娘風采更勝往昔,真是可喜可賀。」

柳娘微微一笑,斂襟還禮道:「大師言重了。外子性子憊懶,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實在過意不去。」

果嚴嘆道:「谷先生要是有你一半的通情達理,小僧便可安心了。」說著,他低頭看了荊凡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驚道:「你在幹什麼!」

「磨刀啊。」荊凡給了他一個白眼。

「你……你!」果嚴又驚又怒,連忙上前搶過他手中之刀,只見那原本該是劍鋒的一側已經被石頭打得坑坑窪窪,慘不忍睹。另一側則索性被折斷了三分之一左右,劍身上的磨砂龍紋也已經被蹭得乾淨。昔日的神劍「雲虯」,如今卻只有那完好一側的三分之二劍鋒還在,單說外表,已經和一把破爛砍刀沒有了任何區別。

「劍爐遺物,當今江湖已經十不存一。這把『雲虯』更是老宗師晚年所鑄的幾柄之一,前人心血,你如何能這麼糟蹋!」果嚴顯然是動了真怒,手指拂過劍身,說不出的心疼。

「我說和尚,你嚷嚷什麼?這把劍毀了嗎?」荊凡蹲在一旁,懶洋洋地問道。

「毀了,毀透了!我看,毀了的不只是這把劍,連你這個人也毀了!」果嚴氣極怒道。

「非也非也,不是劍毀,不是人毀,是和尚你的心毀了啊。」荊凡接過那劍,隨手往院子里地上一插,拍了拍手,笑道,「和尚,還喝茶嗎?」

果嚴被他說的一愣,望著遠處殘劍,過了半晌才搖了搖頭,雙掌合十為禮,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多謝施主賜教。是果嚴著相了。」

說著,微微鞠躬,轉身便走。

荊凡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忽然轉頭笑道:「喂,阿瑤,你說這和尚也太好騙了吧。」

柳娘走過來,往他頭上輕輕一拍,道:「真以為大師是謝你賜教?他是被你氣得說不出話來,懶得搭理你了。你等著吧,下一次你再去要錢的時候,他一準拿什麼有錢無錢都是虛相來糊弄你,看你怎麼辦吧。」

「啊?」荊凡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反應過來,猛地一躍而起,追了出去,「表弟,表弟你別走啊,聽我說,表哥錯了,你回來——」

可是放眼望去,只有漫天大雪飄搖,溪邊流水寂寂,哪裡還有果嚴的影子?

4.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知道過了多久,溪邊的桃柳都已經長大了。每到春天的時候,奼紫嫣紅,美不勝收,村人無不嘖嘖稱奇,念著荊凡的好處。

荊凡也不再種樹了,他越來越像是一個地道的農戶。上山砍柴,溪邊釣魚,甚至後來還買了一小片地,種一些土豆、青菜,自給自足。

柳娘還是老樣子,每天在院子里喂餵雞鴨,逗逗小狗。有的時候閑著無聊,她也會偶爾興起,在院子里給荊凡跳一支舞。昔年一琴樓上,柳瑤的一舞何止千金?無數的王侯將相,富賈鉅賈不惜任何代價,只為了看這驚才絕艷的翩躚一舞。可是現在,甚至連奏樂都沒有,她就這樣在月色下,在夜風裡,在兩岸的桃柳和一條清澈見底的溪邊,在這個籍籍無名的小村莊里,跳起了舞。

荊凡看舞的時候,會難得的喝一點酒,他會在醉眼朦朧的半迷半醒之間,折一根樹枝,為柳瑤的舞行劍。頓時整個小院子里,翠綠色的劍氣縱橫交錯,映得斯人如玉,舞在雲端,幾乎不是人間景象。

果嚴曾經撞見過一次這對夫婦難得的自娛自樂。他站在院外看了好久好久,等到舞歇劍斷之後,他才悄然無聲地走進這個小小院落,嘆道:「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谷先生的一劍,柳姑娘的一舞,果嚴何其幸之。」

荊凡便哈哈大笑:「我劍也使了,阿瑤的舞也跳了,那和尚你呢?你會幹什麼?」

果嚴低頭想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會彈琴。」

「和尚怎麼會彈琴?」

「農夫都會使劍,和尚怎麼不會彈琴?」

荊凡頓時笑了起來:「是,你彈,你彈。」

果嚴走到院子旁邊,拔起了那把被磨毀了的殘劍,他盤腿坐下,放劍在膝上,屈指一彈,聲如老龍行吟,清亮嗚鳴,他吟道: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

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那劍身被荊凡磨了,早已厚薄不一,指甲彈上的聲音自然也全不相同。果嚴將真氣聚在指上,以陽氣為琴背,陰氣為琴弦,鏗鏗鏘鏘,竟真的以這把殘劍為琴,奏出一首魏晉五柳先生的《歸去來兮辭》來。

荊凡眯著眼睛,隨著他的音律擊節為拍,一首聽完,才道:「你們會武功的就是了不起,能把劍當琴彈,厲害厲害。」

「樹枝可以當劍,柴刀鋤頭都能御使真氣,以琴為劍,不過是區區小道,不值方家一哂。」果嚴放下殘劍,道,「只是這幾年來,小僧心中始終有一事不明。」

「何事?」

「施主舍了江湖名聲,歸隱田園,這不出奇。可若真是有心歸隱,又何必處處以高強的武功做這些農事?施主究竟是想要放下,還是不想放下?」

荊凡不由莞爾,抬頭看向柳娘。柳娘也嫣然一笑,坐在他的身旁,笑道:「大師,柳瑤自小在一琴樓上長大,前二十年,除了跳舞,什麼都不會。」

「一琴樓上柳瑤舞,燕京城頭魚龍驚。小僧縱在大羅寺中,也久聞大名了。」

「我其實是喜歡跳舞的,可我不喜歡把跳舞當作謀生的工具,當作我唯一的價值。所以我跟著雍容歸隱江湖了。我歸隱,就是為了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舞,不為錢,不為別人,只為自己,為他,為了舞蹈本身。」

果嚴揚了揚眉,似乎明白了什麼。

「雍容也是一樣,他是天才的劍士,劍已經在他的靈魂里,他的生命里,所以他才能成為天下獨一無二的『劍尊』。所以你問我們夫妻是放得下,還是放不下,這其實並不衝突。我們放下的是江湖,放不下的是舞蹈和劍術。我們歸隱,不是為了一輩子不跳舞,一輩子不拿劍,而是為了真真正正的可以自由地跳舞,自由地練劍。」

果嚴想了一會,臉色忽然浮現出笑意,雙手合十,低念道:「阿彌陀佛,多謝柳姑娘,小僧得了。」

他剛要起身,忽見荊凡摸了摸後腦勺,訝道:「阿瑤,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柳娘笑道:「不然的話,你是怎麼想的?」

「我就是覺得吧……我歸隱了,可我還是天下第一啊。我是因為不想打架了,而不是不能打架。所以江湖上那些人吧,最好有點眼力見兒,不要來煩我,那我也不去揍他們。可他們要是真的來煩我,我就揍的他們連媽都不認識。我是歸隱江湖,又不是自廢武功,我有一身內力,拿來砍柴、鋤地怎麼了?還非得啥都不用才算歸隱啊……又沒人看著,誰管你呢。」荊凡喃喃道,「就這個和尚事兒多,還非得把道理講得一套一套的。」

果嚴和柳娘相視一眼,不由莞爾而笑。

「施主這話……倒也有道理。」

5.

後來,荊凡夫婦始終沒有要孩子。

果嚴來過幾次,曾經問過荊凡為什麼,對方是這麼說的:

「咱們兩口子想過這樣的生活,是自己選的,可要是有了孩子,讓他們怎麼辦?是也跟著我們當一輩子的農戶,真的紮根在這土裡了?我的這一身天下無敵的劍法,阿瑤的舞,是教給他們還是不教?不教的話,是不是對他們太殘忍了?明明父母有這麼多厲害的本事,卻偏偏只願意讓他們當一輩子農民,種地為生。可教了的話,他們學會了之後,會不會想要出去闖一闖,見識一下這個天下?那咱們幾十年來割捨下的江湖恩怨,會不會死灰復燃,再報到他們的頭上?到時候又會惹出多少是是非非?」

一番道理,說的果嚴連連點頭,萬萬沒想到這個整天弔兒郎當的老友居然還存著這份細膩心思。

「所以啊——不生,不生。這輩子咱們倆扶持著過下來,挺好。」

有的時候,果嚴想起他的這番話,想起他說這番話時候看著柳瑤的眼神,心中會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從小在大羅寺中長大,根性猛利,佛法精深,從來沒有為俗世中的任何誘惑動過片刻的心。金玉珠寶,名利酒色,於他不過是過眼煙雲,從來沒有放在過眼中。可只有這個時候,他忍不住會想,如果自己不是出家人,如果自己也在紅塵中,也找到了這樣可以相濡以沫、相依相伴的另一個人,安安定定地過完一生,會不會也很好呢?

這麼多年來,「劍尊」谷雍容的故事不僅沒有消失,反而逾傳逾誇張,逾神秘。到了後來,光是號稱「劍尊遺墳」、「谷冢」、「雲虯埋處」的寶藏秘聞,都不知道有過多少。

果嚴曾經耐不住好奇,來問過他的真假,可荊凡嗤之以鼻:「我這麼懶的人,哪還會把什麼所學錄成劍譜藏起來?秘籍是壓根就沒有,『雲虯』倒是有一把,送你你要不?你要的話我這就拿來給你。」

果嚴只得苦笑連連。

後來也曾有人斬下雙手,掛在燕京城門上,傳言天下江湖:「願以雙手供上,請『劍尊』出世,為我洗清這曠世奇冤。」

果嚴把這話傳給了荊凡,荊凡聽完了就瞪他:「你這和尚,告訴我這事幹嘛?」

「那人斬了雙手……」

「道德綁架啊,道德綁架啊。」荊凡痛心疾首,「如果真有冤屈,他這麼一鬧,根本不用我出手,我就不信江湖上還沒有一個俠義之輩了?我武功高是武功高,難道武功高就欠這些人的了?就該一輩子奔波,給他們伸冤行俠了?」

「阿彌陀佛,我聽西方有一句俗語,叫做能力越大,責……」

「和尚,你也知道我能力大,對吧。」

「不錯,谷先生神功蓋……」

「下次這種事情,我眼不見心不煩。你再跟我說,我就打爆你的禿頭。我不僅有這個能力,我還說到做到。」

「……」

有的時候,果嚴也會問他。

「你這一身武功就這麼失傳了,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可惜啊。」

「你為什麼寧可帶進棺材,也不願找個傳人?」

「誰說的,我找的啊。」

「你想找什麼樣的?」

「嗯……找個順眼的,而且不會打擾到我歸隱的。」

「莫非是村子裡……」

「好了,和尚這麼八卦,你其實是太上道門派來的卧底吧。」

「……」

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像普普通通的鄉下老農一樣,坐在門檻上,曬著太陽,聊一些有的沒的。

「我其實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麼化名叫做荊凡啊?」

「我本來不是姓谷嗎,谷通古,反義詞就是今啊,我就姓荊啊。」

「您現在姓,荊。j-i-n-g,荊。」

「對啊,今啊,j-i-n,荊啊。」

「……谷先生,這麼多年來忘了問了,您是哪兒人?」

「在下祖居金陵,怎麼了?」

「哦……那敢問谷先生,小僧所在的寺廟何名?」

「大儺寺啊,怎麼了?」

「呵……呵呵,沒事,沒事,忽然覺得有些有趣。」

6.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村子裡的少年漸漸老去,姑娘的臉上悄無聲息地爬上皺紋。枝頭南歸的燕子換了一批又一批,春去冬來,寒過暑往,溪邊的桃樹開了花又謝了,柳樹抽了枝芽然後枯黃,唯有溪中的流水,年年東去,永無止歇。

大羅寺的住持果嚴禪師,又一次下了九華山,來到了這個小小村落里。合寺的僧侶都知道,果嚴大師有一個表哥住在村裡,是一個怪人。山下溪邊的十里桃柳是他種出來的,村子裡家家戶戶製作販賣的木雕是他一一手把手教會的。他的妻子據說年輕的時候是絕頂的美人,可曾經見過的人現在大多都已經不在了。人們都只知道這個和藹的老婆婆會彈琴,可能也會跳舞,但更多的時候,人們都只看到她和丈夫牽著手,在溪邊散步。夕陽照在他們的白髮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合而為一。

荊凡已經是一個老人了,老得連木劍都快拿不動了,可他的精神仍然很好,還是給果嚴開了門。

「小和尚,年年都來,你不嫌膩,我看你的光頭都看膩了。」他一邊弓著腰咳嗽,一邊嘟囔著。

「老衲來看在世的表哥,於情於理,都是應當……何況除了你這兒,哪兒也聽不到有人還喊我小和尚了。」果嚴撫了撫一把花白的大鬍子,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唯有一雙眼睛仍然溫潤如玉,依稀能看見幾分年輕時候的影子。

幾十年來,每年過年的時候,無論雨雪風霜,他都會親自從九華山上下來,看一看這對老朋友。

可是沒想到的是,這一次,他卻只見到了荊凡。

「阿瑤一個多月前走了,是壽終正寢。她走的很安詳,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她在奈何橋頭等我,等我過去帶她一起走。,不過也不用急,她可以等很久很久,她的耐心一直很好。我知道,她是怕我記掛著她,早早地來找她,想讓我好好地活,我便答應了她。可是啊,她走了之後,我忽然覺得過了大半輩子的這種生活一下子沒了意思,樹也沒意思,溪也沒意思,雞鴨魚犬也沒意思,日出日落也沒意思。」

「然後我才突然想通了,原來一直以來,我想要的不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而是她。」

老了的荊凡破天荒地沒有請果嚴進屋,而是走了出來,反手關上了門。

「屋裡沒啥坐頭了。幾十年來你不都是一直想喊我去寺里過個年嗎?走吧,今天我隨你去看看大儺寺過年時候的氣派風光。」

果嚴看了一眼被他關上的院門。

木屋依舊,院落依舊,甚至那把殘劍,那把木犁,那些石桌石凳都依舊,可好似一瞬間都被風沙湮沒,枯萎碎裂了。荊凡關上的彷彿不是院門,而是把那半生光陰,幾十年日日夜夜的往事,連同那個離開的老婆婆一起,一同關在了時光的那頭。

果嚴沒有再看第二眼,他知道,這個院落已經沒有了魂兒。

兩個老人迎著漫天的風雪,走在九華山蜿蜒盤踞的石道上,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大雪落在荊凡的滿頭白髮上,好似融為了一體。漸漸地,果嚴發現好似不對勁,這個老朋友的眼神越來越暗淡,腳步越來越飄,走在他身邊的好似不是一個軀幹,而是一個靈魂,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虛無縹緲的蒼老的魂魄。

他不敢說話,生怕驚擾了故友。

遠遠地,大羅寺的山門已經映入眼帘。果嚴心中一寬,若是荊凡在寺中圓寂歸天,他自可以佛門無上大力,送這故友最後一程,庇佑他來生福澤深厚。

再走幾步,忽然見到不遠處的石階之上,孤零零地跪著一個雪人。離得近了,才發現那不是雪人,而是一個少年跪在台階上,大雪飄搖,覆蓋了他的身軀,已經不知道跪了多久。果嚴每次下山之時,都是走的後山小路,不願驚動寺中僧侶,這次回山,自然帶荊凡走的是大道,所以竟不知有這麼一個少年跪在此處。

他不願這少年驚擾了荊凡,搶先兩步走上,便要扶起少年:「老衲大羅寺果嚴,不知小施主跪在此處,所為何事?」

那少年聽說了果嚴的名字,不由驚道:「住持大師?」

果嚴點點頭,道:「小施主若有所求,不妨先入寺中,咱們慢慢再說,不必跪在此處,平白傷了身子。」

少年臉上卻浮現出倔強神氣,道:「大師,我本是來寺中削髮為僧,希望能學到大羅寺的神妙武功的,若是大師不願收我,我絕不起身。」

果嚴正要開口,忽聽荊凡說道:「小子,你為什麼要學武?」

少年回頭,看到荊凡輕飄飄的樣子,也嚇了一跳,但還是畢恭畢敬地說道:「為了闖蕩江湖,行俠仗義!」

「習武之人,莫非非得闖蕩江湖不可?」

「習武不入江湖,不能揚名天下,快馬輕裘,那我還習武幹什麼?」

荊凡忽然微微一笑,右手抬起。

果嚴臉色大變,抬頭望天。

漫天大雪之中,雲氣震蕩,九天之上忽然傳來一聲清亮龍吟,狂風呼嘯,如同龍形,化作一道雪白疾光,落入荊凡掌中。

「我啊,練了一輩子的劍,不為什麼江湖揚名,不為什麼快意恩仇……便為這春風桃李,為這十里長溪,你看如何?」

整座九華山頭,大雪片片,化作劍氣無數,衝天而起,如驚雀,如飛龍,如天河倒掛,浩蕩凜冽,吞雪呼風。異象之中,荊凡朗聲大笑,笑聲清朗,群山迴響,引得合寺無數僧侶震驚不定,湧出門來。

少年幾時見過這種天人手段?不由驚得呆了,唯有果嚴心中黯然,雙掌合十,宣了一聲佛號。

大笑聲漸漸歇下,荊凡緩緩閉上雙眼,身軀竟而化作熒光,風雪吹過,片片而碎。果嚴順著風向看去,只見遠處山頭雲氣聚散,依稀似是故人一舞,縹緲如仙人,笑言宴宴,大雪拂過雲端,彷彿仍是在那桃柳溪畔,攜手走罷。

那一夜,九華山下的溪水兩畔,十里桃柳在嚴冬臘月紛紛開花吐芽,一片春意融融,被村人引為神跡,頂禮膜拜。一時間,大羅寺佛法通神之名傳遍中原塞外。

可是除了果嚴禪師和那個少年,沒有人知道,就在這一天,不僅有桃柳十里,更有劍氣千萬,直上雲霄。

只在人間,不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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