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器材店 | 長夢不醒(下)

作者 | 袋鼠花 編輯 | 陳楚

一張張人臉彷彿種在沙土裡的西瓜,隨著火車顛簸而微微晃動。

「救命啊!」我哭喊道。

但那些人臉只是輕蔑而冷漠地瞪著我。

蛇群已經爬上我的小腿,一股冰冷而黏濕的腥臭味幾乎將我熏暈過去。

就在這時,火車到站了。

伴隨著尖銳刺耳的剎車聲,我的身體向前衝去。

什麼也來不及想,我不顧一切地順著慣性往前猛衝,一口氣衝到車門前,縱身跳下車。

我撲倒在水泥地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又能動了,於是立刻爬起身,繼續往前跑。

眼前一片朦朧,只能看見前方几步路的距離。我不管不顧,只是飛快地交替著雙腿,死命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我終於精疲力竭,喉嚨像要裂開一樣痛,不得不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聲咳嗽起來。

這時,我才感覺到掌心和臉頰傳來陣陣火辣的疼痛,而頭髮和睫毛上都掛滿沉甸甸的水珠。

好大的霧。

飄蕩在四周的一縷縷濃霧,活像一綹綹灰白的頭髮。站著不動,寒意更深,彷彿長著利齒般,咬開皮膚,鑽進骨頭裡。

我打了個哆嗦,環抱起胳膊,慢慢往前走。

一道陽光直射下來,霧忽地全部散開,周圍風景也變得眼熟起來。這個被炸得千瘡百孔的山崗不就是大桿山嗎?幾年前,我還常常被炸石頭的巨大火藥聲嚇得一驚一乍,但現在這片山林已經重歸寧靜,只留下一塊塊毀容般的黃色疤痕。

怎麼會是大桿山?

火車不是開往北京的嗎?

我不想回來,死也不想回來!

熊熊烈火又在眼前燃燒起來,胸口一陣陣搐縮,我痛得喘不過氣來,迅速掉頭往回走。

沒走兩步,前方不遠處陡然立起一塊裝飾著彩燈的長方形招牌,上面寫著四個大字:「欣欣劇場」。

我一臉驚恐,呆若木雞。等回過神來,想趕緊逃開,卻發現寸步難行。不知何時,身邊擠滿了人,個個都伸長脖子往前看。

突然,人群發出一陣騷動。

一排排身穿制服的執法人員從旅館裡走出來,手裡押著各種面目不清的男人,最後一個押出來的是穿大紅色百褶裙的女人,凌亂的頭髮披散在臉前,弓身趨步地穿過人群。

我的心一沉,急忙踮起腳尖,使勁望過去。

一陣大風拂過,吹起女人的頭髮。她不再遮住臉,而是高昂著頭,露出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她的表情漠然,甚至有點輕鬆,像一片枯葉般毫無生氣。

我用手捂住嘴。

那是我!

緊接著,我在正對面的人群中看見一個戴黑色面具的人。其他人都發出看熱鬧時的嘻嘻哈哈聲,只有那個人,一動不動,僵硬的漆黑面具遮住五官,彷彿整張臉都被黑夜吞噬一般,散發出瘮人的氣息。

彷彿感受到我的視線,面具人慢慢看向我。我頓時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個人的整副身心就已經被黑夜吞噬了。

一陣狂風刮過,塵沙飛揚,面具發出嘩啦啦的尖銳聲響。

等風小了一點,我放下手,再次看過去。黑色面具被風捲走了,露出一張枯瘦的臉和一雙空洞的眼睛。

那是哥哥。

哥哥面無表情地瞪著我,那兩隻眼睛像失去了光澤的死人的眼睛一樣,一縷殷紅的血從眼角流下來。

我用手捂住臉,因為羞恥而渾身顫抖。

淚水順著指縫往外涌。

難道哥哥早就知道了嗎?

原諒我,哥哥!

對面傳來「砰」的一聲,似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

我拿開手,只見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群妖怪,將哥哥團團圍在中間。這些妖怪全身赤紅,方形臉像石頭一樣堅硬,額頭中央長著角,齜牙咧嘴,表情猙獰。

他們圍著哥哥發出嘶叫聲:「把錢拿來!把錢拿來!」

哥哥低著頭,手握成拳頭。

「快點,你這個野東西,別磨磨蹭蹭的,網吧九點鐘開門。」一個妖怪抬腿在哥哥的小腿肚上使勁一踹,惡狠狠地說。

哥哥立刻疼得蹲下身去。

「還是你想讓我們把你妹妹的事給廣播廣播?」另一個妖怪嬉笑著,眼睛裡射出猥褻的光,「下次也讓她來陪我們樂樂。」

妖怪們發出嘎嘎的笑聲。

哥哥的臉漲成紫紅色,從喉嚨底部發出一聲低吼,縱身撲上去。

我也撲上去,但身體穿過廝打的人群,栽倒在地。

妖怪消失了。哥哥搖搖擺擺地爬起來。書包里的課本和文具散落一地,但他看也不看一眼,轉身往回走。

寒氣覆在他的頭髮上,形成亮晶晶的細小水珠。他的臉頰滲著血絲,胳膊僵硬地垂在兩側。每走一步,地面上便留下深深的腳印,好像他的身上背著千斤重擔。

「哥哥!」我在他身後尖聲喊道。

他停住腳步,轉過頭。但他的眼睛是如同黑頁岩一般重濁的黑色,從那裡面源源不斷地湧出黑水來,順著他的臉龐沖刷而下,衝掉了血跡,漫過腳面、漫過腳踝、淹沒小腿。

我漸漸在水中漂浮起來,但哥哥卻依然沉在水底,玲玲也出現在哥哥的身旁。他們的腳底長出無數帶倒鉤的蔓草,隨著水勢的增高,也在急速生長蔓延,將他們的身體死死纏住。

「哥哥!玲玲!」

我拚命向水底游去,越來越重的水壓讓我頭腦發暈,一串水泡從嘴裡吐了出來,眼前一切都陷入徹底的黑暗……

我渾身一哆嗦,從夢中驚醒。天邊冒出朦朧光亮。飄飄渺渺的橙黃色煙霧中,一大團神秘黑影在頭頂搖晃作響,定睛一看,原來是老椿樹的茂密枝椏。

我歪靠在樹根上,夢中情景歷歷在目,黑水的重量和冰冷滋味還殘留在身上,導致胸口沉悶難耐,只能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夜來香的濃郁香氣立刻湧入鼻腔,熏得腦殼發痛。

那真的是夢嗎?還是現實?

「喂,你還要繼續做夢嗎?」苦澀的晨風中,一個聲音遠遠傳來。

黑衣人斜靠著房門,臉隱藏在厚厚的兜帽里,一陣風吹過,拖曳在地上的衣角發出刷刷聲。

我無力說話,只是虛脫地閉著眼睛。

「你趕緊走吧。」黑衣人冷冷地說。

「去哪兒?」我恍恍惚惚。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那是你的事。」

我抬頭看看遠處直插雲霄的高樓。

那裡的人擁有和我完全不同的命運、過著我一無所知的生活。同樣生而為人,他們與我之間的差別有如珍珠和死魚眼珠。

院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慢慢向兩側打開,露出泛著白光的窄巷。

「歡迎光臨!」老闆娘在門後發出清亮嗓音。

一個身穿金色連衣裙、腳蹬金色高跟鞋的時髦女人走進院子。我往樹後縮了縮身體,不過這是多此一舉,因為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對周遭毫不留意。

她走進屋,十分鐘後便拎著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離開。大概因為過度興奮,她的高跟鞋鞋跟不小心嵌進磚頭縫裡。她拔出鞋跟,跺了跺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環視一圈,這才瞥見我,但只是一瞬間,她的視線便掠過我,重新回到她自己身上。

看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衚衕盡頭,我突然想起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

我還沒有找到爸媽呢。

他們是不是正過著和那個女人一樣的生活?

我用手撐地,爬出椿樹根部的洞口。

天越來越亮,夜來香的黃色小花紛紛閉合,但香味依然濃重。

我背靠樹榦坐了一會兒,等小腿的酸麻感略微減輕,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屋門前,沖著裡面說:「你們的蝴蝶沒有用,我沒找到爸媽。」

話音剛落,一把金色鑰匙從屋裡飛出來,落在我手上。

「出門右拐,過兩個路口是菜市口小區,門牌號碼在鑰匙上。」這回是女店主的聲音。

我攥緊鑰匙,說了聲「謝謝」,轉身走出院子。

剛一離開衚衕,喧囂聲立刻洶湧而來,填滿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我慢吞吞地往前走,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移動。一想到也許很快就能見到爸媽,心裡反而一片空洞。但那黑色的空洞裡面,卻又隱隱刮著風暴,一股想要摧毀一切的風暴。

我抬頭看看牆上掛的牌子,是菜市口小區沒錯。這一次,沒有保安來阻止我,我輕鬆地推開鐵門,走了進去,按照印在金色鑰匙上的門牌號碼,找到八號樓,爬上13層,穿過光線陰暗的走廊,來到一扇金色大門前。

我把鑰匙插進金色鎖孔,輕輕一擰,門開了。

一個金燦燦的豪華房間出現在眼前。地板中間鋪著一塊老虎皮一樣的毛皮地毯,三面碩大的玻璃窗上掛著鏤空輕紗和錦緞窗帘,嵌在牆壁上的電視又薄又大,沙發上鋪著七八個繡花靠枕,全都發出令人目眩的金光。我走進廚房,雕刻著花卉圖案的食櫥里擺滿各種形狀的漂亮碗碟,旁邊的鏤空架子上插滿酒瓶,一道道金色光芒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又推開衛生間的門,馬桶和衛生紙也一起沖著我發出燦爛金光。

我走進卧室,想看看爸媽是不是在裡面,但依然空無一人。從垂著紗簾的弧形落地窗看出去,外面的高樓此起彼伏,恍如一根根擎天巨柱。

我像做夢一樣走過去,整個身體貼在窗玻璃上,使勁張望。遠遠的下方,街道看起來狹窄極了,一輛輛黑色、灰色和白色的汽車笨拙挪動著,車頂閃光鋥亮。

正在這時,一隻黑色巨手從窗戶外面伸進來,拉住我的衣領,將我猛地拽起。

我衝破一道道天花板,衝過一個個公寓和辦公間,飛到半空中。那些金色大樓彷彿野地里的草叢粗梗,被通通踩在腳下。從這些無邊無際的樓群中,發出宛如窒息的沉重呼吸聲。仔細聽去,那呼吸聲中混雜著無數高高低低的聲音,鋪天蓋地涌過來。

小孩的尖叫聲、女人的哭泣聲、男人的咆哮聲、老人的嘆息聲。就在我感到腦袋快要爆炸時,所有聲音匯成一聲漫長的巨大的嘆息。

在那綿延不絕的嘆息聲中,金色樓群猶如鋼水一樣慢慢熔化,變成一片金色沙漠。原本棲息在樓內的人們,也密密麻麻地匍匐在沙地上,一個緊挨一個,一個追逐一個,一個踩踏一個,在這片溝壑縱橫的沙漠中急匆匆地來回爬動。

不知為何,在這個擠成一團的方寸之地,人們竟然能夠永不停歇地爬來爬去。

然而他們怎麼爬,也爬不出這片金色沙漠。

就像突然出現一樣,巨手又突然消失了。不等反應過來,我便以子彈般的速度向下墜落,一頭扎進流沙中,身體越陷越深,眼前一片漆黑。

我要死了嗎?

我緊閉雙眼,手腳像甲魚一樣使勁划動著。

就在這時,我聞見一股讓人作嘔的刺鼻氣味,緊接著「撲通」一聲平趴著跌倒在地。

我睜開眼,吃力地爬起身,向四周看去。

遍地都是垃圾。

有些垃圾裝在大麻袋裡,一袋挨著一袋,足有幾千萬袋。但更多垃圾袒露在外,像一座座五顏六色的小山丘。我困惑地靠近一點,發現那些密密麻麻的垃圾碎塊都是手機、電話、電腦、電視,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電子設備。

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正蹲在一堆漂滿垃圾的小河裡洗衣服,其中一個穿紫紅T恤的背上綁著哇哇大哭的嬰兒。河水泛著墨綠色的泡沫,無數塑料碎片鑲嵌在綠藻中,女孩們不時用手撥開。

我信步走進一個白鋁皮頂的廠房,裡面堆著數不清的智能手機,一直堆到天花板。四五個中年婦女頭戴髒兮兮的棒球帽,蹲坐在龐大的手機堆中間,低垂腦袋,不停地把手機外殼拆卸下來,帆布手套已經染成黝黑色。

其中一個黑色褲子、綠色T恤的女人伸手揉了揉脖頸後方突起的肉瘤,嘴裡發出「哎呦」聲。

我頓時全身僵硬。

「你們出來干幾年了?」旁邊一個矮胖女人問。

「兩年多。」

「有小孩嗎?」

「三個。」

「小孩跟著老人過?」

「家裡沒老人了,只能讓老大老二帶著老三。」

我冷冷地看著兩年未見的媽媽。她老了很多,眼皮耷拉下來,一臉愁苦的皺紋,說起話來有氣無力,但手裡的活一刻也不停。

「哎呦,那你能放心得下?」

「不放心也沒辦法,帶在身邊更沒法弄。好在他們都懂事,從不叫我們操心,我兒子還得過很多獎狀呢。」說到這,媽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一股熱血湧上腦袋,恨意頓時像燃燒的草莖一樣在胸口噼里啪啦作響,我發出一聲冷笑:「別騙人了,你知道別人有多看不起我們嗎?你知道有多少人笑我們、罵我們、罵我們是野東西嗎?」

淚水不爭氣地湧上眼眶:「過年的時候,別人家都是熱熱鬧鬧的,只有我們家冷冷清清,哥哥和我面對面坐著掉眼淚。好不容易你們打來一個電話,還沒說兩句,就說電話卡沒錢了,下個星期再打,但是再也沒打來。」

我重重地發出一聲冷哼,甩手揮掉眼淚,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惡毒:「你們知道為什麼哥哥會死嗎?因為他以為死了,你們就會回來。但是他錯了,就算我們都死光,你們也不會回來!現在哥哥和玲玲都死了,他們不需要你們了,我也不需要你們,你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猛衝過去,想捶打媽媽的身體,拉扯她的頭髮,在她的胳膊上狠狠咬上幾口。但我徑直穿越她的身體,穿越牆壁,一頭栽倒在露天廣場上。

一團火焰的灼熱立刻撲過來。

焦黑的煙遮蔽了整片天空,發出讓人作嘔的惡臭。

過了好久,我慢慢抬起臉,透過舞動的火焰,看見了爸爸。

他穿著短袖襯衣,手持一根長長的鐵鍬,將各種金屬和塑料碎片扔進火堆里。他的臉、脖子和裸露的胳膊全都蒙著黑煙,嘴巴因為用力而向前突出,汗水從敗草般的頭髮不斷冒出來,在臉頰上留下一道道雜亂痕迹。

那樣子悲慘得讓人無法直視。

我設想過一千種一萬種情景,但萬萬沒有想到會看見這樣的爸爸。

那個推著獨輪車、高喊口號的爸爸呢?那個大笑著把我舉到半空中的爸爸呢?那個能一口氣往嘴裡塞進八個餃子的爸爸呢?

不,這不是我爸媽。

他們應該賺了很多錢,住在金色公寓里,過著金燦燦的生活,就像那些城裡人一樣。

要不然,他們為什麼要拋棄我們?為什麼不回家?

用垃圾點燃的火堆越燒越旺。

但是,他們……他們竟然過得這麼悲慘。

滿腔憤怒變成一股悲涼,我如夢初醒,在一剎那間明白了我們一家人的悲慘命運。

我咧開嘴笑了,眼淚卻一顆顆滴在粗糙的地面上。這一次,我不僅僅為了自己、哥哥和玲玲而哭,也為了我們全家人而哭。

我再次想起爐膛里的火苗、想起跳躍在房頂上的橙紅色亮斑,想起夜幕中的那輪血紅色月亮。

火焰燒了過來,我一動不動。

頭頂躥起一道火光,緊接著身體像蜂窩球一樣冒出濃煙,骨骼發出噼噼啪啪的碎裂聲。

我曾經一心想報復爸媽,讓他們嘗嘗火燒般的痛苦。

但現在,我覺得,他們不需要更多痛苦了。

我仰起頭,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枯葉,在鮮紅色的火光中化為灰燼。

有人晃著我的身體,在耳邊呼喊我的名字:「千里,千里。」

「火,火。」我揮舞著手腳,一個勁兒喘粗氣。

「千里,快醒醒。」

我睜開眼,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媽媽。」我困惑地囈語道。

媽媽溫柔地微笑著,伸手擦了擦我額頭上的汗:「醒了嗎?你做惡夢啦。」

天邊微微泛白,但夜色依然喑啞,一輪鬱鬱寡歡的月亮灑下白光。一剎那間,我恍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看見床頭櫃和端坐在柜子上的毛絨猴子,這才想起自己正睡在家裡。

「剛才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我抱住媽媽的脖子,歪著腦袋使勁想了想,「家裡著火了,我一個人去了北京,我還買了一個奇怪的蝴蝶,看見爸爸在燒垃圾……」

「真可憐,沒事,繼續睡吧。」媽媽說。

我又沉沉睡去,再次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升起來,透過晃動的枝椏灑在身上。

「暑假第一天就賴床!」哥哥「撲通」一聲從門外跳進來,伸出手咯吱我的胳肢窩。我大笑起來,一邊扭動身體躲開他,一邊發出尖銳叫聲:「爸,媽,哥欺負我!」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爸爸走進來,高高揚起手,做出要打哥哥的樣子,但哥哥像泥鰍一樣,靈活地從他身邊躥過去,一溜煙跑下樓梯,衝進廚房。

「早飯要涼啦。」爸爸笑著說,眼角堆起的皺紋讓人倍感安心,「今天是你喜歡吃的蔥油餅。」

「哇!」我大叫一聲,翻身下床,拖鞋也顧不得穿,就往下跑去,「媽,我來了,別讓哥哥吃我的份!」

一進廚房便香味撲鼻,媽媽正在往油鍋里下麵餅,翻騰的油花發出滋滋啦啦的響聲。桌上已經放了一盤炸好的,哥哥狼吞虎咽地吃著,見我進來,嘴張得更加誇張。玲玲在餐桌旁拍著小手,發出一串清脆笑聲。

「待會兒我和爸爸去田裡以後,你們在家裡寫作業,別到處亂跑。中飯我已經燒好了,悶在灶鍋里。」媽媽走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說,「閉上眼睛。」

我乖乖地閉上眼。

媽媽把什麼東西掛在我的脖子上,鼻子里立刻鑽進一絲米酒般的芳香。我睜開眼一看,原來使用白色細繩穿起來的一串夜來香項鏈,黃色和白色花瓣嬌滴滴地下垂著,在胸口的衣服上留下一點點花粉。

「謝謝媽媽!」我跳起來,撲在媽媽懷裡。

上午,我先寫了一會兒暑假作業,又和哥哥下跳棋、陪玲玲用毛絨猴子過家家酒。吃過午飯後,我們三個躺成一排睡午覺,醒了以後一邊吃冷飲,一邊看動畫片。太陽西斜時,爸媽從田裡回來了。他們的臉紅通通的,頭髮里滲出汗珠,但笑聲朗朗,看上去毫不疲倦。

媽媽做飯,哥哥幫著燒火,我在一旁卷草莖結。開開心心地吃完晚飯後,夜色漸深,院子傳來陣陣夜來香的甜香味,像看不見的絲網一般縈繞在家裡的每個角落。

「睡吧。」媽媽把毛毯在我的頸邊掖掖好,溫柔地說。

「項鏈呢?」我問。

「放在床頭柜上了。」

「我明天還要戴。」我迷迷糊糊地說,很快陷入夢鄉。

然後,我又做了惡夢。我滿頭大汗,大喊著:「火!火!」

有人拍著我的肩膀,在耳邊說:「千里,快醒醒。」

我睜開眼,看見媽媽。

媽媽微笑著,伸手擦了擦我額頭上的汗:「醒了嗎?你做惡夢啦。」

「嗯,我夢見我家裡著火了……」

哥哥從門外蹦進來,拍著手叫道:「好個懶蟲,暑假第一天就賴床!」

「今天早飯是你最喜歡的蔥油餅哦。」爸爸笑著指指廚房。

「你們要在家裡好好寫作業,別到處亂跑。」媽媽走到我跟前說,「閉上眼睛,媽媽有樣東西送給你。」

一絲甜酒般的香氣鑽進鼻子,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哇,夜來香項鏈,謝謝媽媽!」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我有愛我的爸爸媽媽,有親愛的哥哥和可愛的妹妹。

每一天,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擁有這麼美好的生活。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才能過上這麼美好的生活。

沒有盡頭的美好的生活。

但是偶爾,我會莫名其妙地心驚。我的心會突然之間冷颼颼的,一片空洞,彷彿被人遺棄在黑暗的海底或死寂的荒野中一般。

早晨醒來,背脊上總有冷卻的汗水,像蛛絲般黏在皮膚上。窗外有什麼東西紛擾地喧鬧著,彷彿急切的呼喚聲,令人毛骨悚然。

「媽媽,我是不是老做惡夢?」一天早晨,吃著香噴噴的蔥油餅時,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沒有啊,你一向都睡得很好。」媽媽背對著我,往油鍋里下麵餅。

「是嗎?」我歪著腦袋,困惑極了。

「來,閉上眼睛,媽媽有個禮物給你。」媽媽轉過身,笑著說。

「哇,是夜來香項鏈!」我開心地叫道,「我要鏡子,讓我照照看!」

「傻孩子,喜歡就行了,照什麼鏡子。」媽媽說,「待會兒我和爸爸去田裡以後,你們在家裡寫作業,別到處亂跑。」

但我心裡有股強烈的衝動,想看看這串項鏈配我的大紅裙子是什麼樣,於是我在各個房間里轉了一圈,卻發現哪裡都沒有鏡子。

「哥,家裡的鏡子呢?」

「我們家從來沒有鏡子啊。」哥哥低頭擺著跳棋盤,「你別瞎找了,來和我下棋吧,是不是你怕輸啊?」

「我才不怕輸呢!」我的倔脾氣上來了,盤腿往地上一坐,把面前的紅色棋子往前挪了一步。

又過了一天,媽媽在吃早飯時送給我一條夜來香項鏈。不知道為什麼,這串項鏈總是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

等爸媽出門後,我開始找鏡子,想看看自己戴項鏈的樣子。

哥哥拉著我下棋,我把玲玲往他懷裡一放,又把絨毛猴子扔過去:「你們先玩,我待會兒就來。」

我翻箱倒櫃地找鏡子,哪兒都沒有,我失望極了。

只有二樓頂上的小閣樓還沒有找過。

我從小就害怕那個閣樓,又小又臟,漆黑一團,有時還能聽見什麼東西在地板上匆匆跑過的聲音。但這天,我實在太想找到鏡子了,於是「哼哧哼哧」地搬來矮梯,脫掉鞋子,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抬起胳膊,使勁推開蓋板,生鏽的螺絲髮出「吱呀」一聲,蓋板倒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揚起的灰塵讓我大聲咳嗽起來。

我以為哥哥一定會出來訓斥我,但房間里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四腳著地,爬到雜物堆旁,用手電筒照著,一樣一樣檢查。有木板條、塑料盒、舊拖鞋,全都蒙著厚厚的灰塵,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終於,當我的臉和手都變成黑乎乎一團時,我從裝滿舊報紙的紙箱底下發現了一面小鏡子。

我興奮極了。奇怪的是,除了興奮之外,還有另一種感覺,似乎是……恐懼。

我管不了那麼多,抓著鏡子,飛快地爬下閣樓,來到衛生間,放在水池裡刷了刷,然後舉到面前。

鏡子的中間有一道細細的裂縫,表面還留著斑駁水痕。我的臉在鏡子里看上去是扭曲的,甚至有點可怕。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個鏡子里的我如此陌生,彷彿戴著古怪的面具。

為什麼會有這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我想扔下鏡子逃開,但心裡有股力量,強行拽著我,不讓我移開視線。

我已經忘記了夜來香項鏈,只是盯著自己的臉一個勁兒看。

突然,我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那個疤呢?

我抬手摸了摸右眼角下方。

那個月牙形的小小疤痕不見了。

我把鏡子湊到跟前,用手指在眼角下方使勁搓了又搓,但疤痕確確實實不見了。

水打濕了胸前的項鏈,花瓣可憐兮兮地貼在一起,在衣服上留下花粉的污漬,原本濃郁的香氣也被水稀釋了。

我放下鏡子,走回房間,只見哥哥抱著玲玲,正在低頭擺著棋盤。

「來下棋吧,你不會是怕輸給我吧?」哥哥咧開嘴笑著說。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句話我似乎已經聽過很多遍。

我走過去,盤腿坐在他對面:「哥,你沒覺得我的臉不對勁嗎?」

「沒有啊。」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指指自己的右眼角:「我這裡明明有個疤的。」

「什麼疤?」

「三歲時我在院子里,不小心跌在釘耙上,媽媽用鍋爐灰抹了我一臉,你不記得了嗎?」

「哪有這種事,你在做夢吧!」哥哥拍著膝蓋笑道。

我把身子往前一衝,一隻手按在哥哥腿上,另一隻手飛快地掀起他的短袖衫,看向他的左腹部:

果然,那個被開水燙傷的圓形疤痕也不見了。

「哥哥,你肚子上的疤呢?」

「你在瞎說什麼,我們家從來沒人受傷,哪來的什麼疤。」哥哥把短袖衫整理好,聲調輕快地說,「來下棋吧,你不會是怕輸給我吧?」

我站起身,退後幾步,驚恐地看著哥哥。

不,他不是我哥哥,哥哥根本就不喜歡下跳棋。

還有爸爸媽媽,他們一直在笑,整天都在笑,但他們明明應該經常吵架才對。

他們在田裡幹了一天活,卻一點都不累。

玲玲從來不哭也不鬧。

家裡的米缸里沒有一條米蟲。

井水又清又甜。

而且完全沒有人擔心錢的事!

這一切都太不對勁了。

心中的困惑終於變成恐慌。

難道我在做夢嗎?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在腦海中,鼻子里便聞見一縷淡淡的清香。

那是熟悉到讓我起雞皮疙瘩的清香。

我情不自禁地跟著香氣走出房間,順著窄窄的樓梯走下二樓,走進廚房,來到後門前,伸手擰開門鎖。

外面就是屋後空地。

手放在門把上,久久不動。

要打開這扇門嗎?

我遲疑不決。

總覺得,門外面藏著不得了的大秘密。

一個會將此刻的幸福生活徹底破壞的秘密。

我的手慢慢垂下來。

那淡淡的香氣依然縈繞不去,我挪到窗戶前,把臉貼在玻璃上,使勁往外望。

窗外瀰漫著白茫茫的濃霧,像滾滾濃煙般飄來浮去。在一片白色中,窗檯下方露出一丁點綠色。那綠色還沒有半個小指甲蓋那麼大,但格外醒目。

我緊緊盯著那抹綠色。

我的目光彷彿是某種信號,小小的葉芽開始以驚人的速度長大。狂風呼嘯,濃霧翻滾,團團勒住新長出的枝椏。

「原來是香椿樹啊。」我喃喃地說。

轉眼間,樹榦已經長得和二樓一樣高,茂密綠葉發出響亮的瑟瑟聲,光滑樹身猶如珍珠般熠熠生輝。

樹根處,有一個看不見底的黑洞。

我緊緊盯著那個洞,洞中黑影微微流動著一絲冰涼的藍光,彷彿某種神秘生物在靜靜扑打著翅膀,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回來吧,回到真實的世界來吧。」洞中傳出一個威嚴的聲音。

「你說什麼?」我全身顫抖,窗戶上印出一張因為害怕而扭曲的臉。

「不要逃避痛苦。」那個聲音繼續說,「離開虛幻的夢境吧,再完美的假象也無法成為真正的人生。」

我的嘴唇翕動著,一會兒低頭看著門把,一會兒抬頭看著窗外,沒有力氣挪動一步。

驀地,我想起那個噩夢。

僅僅是回想,夢中的一切也讓我痛徹心扉、難以呼吸。

究竟哪一個是夢?哪一個是真?

我害怕知道答案。

我不想知道答案。

但如果眼前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該怎麼辦?

手時而放在門把上,時而垂下來,我的心幾乎被焦灼感撕裂。

「你在那邊幹什麼?」身後傳來親切的問話聲,我回頭一看,是爸媽回來了。他們的臉上掛著亮晶晶的汗水,嘴角洋溢著微笑。

那笑容既讓人害怕,又讓人眷戀。

「爸,後面空地上有香椿樹嗎?」我顫慄著問。

「哦,以前有一棵,前年被一個雷打中,死掉了。」爸爸搖搖頭說。

媽媽卸下肩頭的鐮刀和繩圈,脫去工作服,套上粗布護袖,打開碗櫃,拿出深底鍋:「快來幫媽媽做飯吧,今晚吃豬肉餃子哦。」

哥哥抱著玲玲從二樓「咚咚咚」地跑下來,玲玲邊笑邊晃動著肉乎乎的小手,廚房裡頓時一派熱鬧景象。

我獃獃地看著。

淚水湧出眼眶,沖刷著我的臉頰。

不在乎真實還是夢境。

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此時此刻的幸福。

如果這是一場夢,希望永遠不要醒。

我轉過身,「啪嗒」一聲鎖上門,不再往外看一眼。

「我來生火吧。」我擼起袖子,走到爐膛前,從牆邊的乾草結堆里抽出一束。

通紅的火苗躥上來,照亮一張張蒼白而幸福的臉,我含著淚水,發出哧哧的笑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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