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江,流動的傳統

(本文刊載於中國國家地理《地道風物·民宿時代》,請勿轉載。)

2011年,一默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在做青瓷,非常快樂自在。」一默在小城遂昌長大,大學畢業後回到了麗水市區最好的中學任教。在她的母親心目中,這幾乎已經實現了最好的人生設想。

一默的母親從小就沒有機會接受足夠系統的教育,卻自學成才成為了鄉村教師。也因此,她吃過足夠的苦,深知農村孩子的不易,為一默已經獲得卻終於失去的「順風順水」感到惋惜。但也許是一種命運的冥契,在製作青瓷這件事情上,一默展現了和母親一樣驚人的自學天賦,只是這天賦曾將母親引導向講台,但卻使一默最終離開這裡。

在那個猶如「天啟」的夢境僅僅數月之後,一默的第一窯瓷器在中學附近的工作室里燒成。第一窯得來不易,其間的心酸難為外人道。在經歷了幾次偶然性的成功之後,一默開始遭遇頻頻的「跳釉」,沒有青釉附著的胎體小孔密布,有限的書本知識無法將問題完整重演,同行間的提防更讓人如鯁在喉。2013年的春節,一默在大雪中提前回到麗水的工作室內,放棄了和家人團聚,每天在工作室內鑽研到凌晨,再穿過寒冷的夜色回家,她成了小城裡的「怪人」。

最終,一位前輩的隻言片語點醒了她。「釉這個東西,遇到髒東西就會跑掉。」一默從牛角尖中清醒過來後對青瓷有了全新的認識,青瓷之美不只是變幻不定的淡泊和簡約,自然規律蘊藏其中。

她將生活的重心從講台上轉移到工作室中,並最終辭去了當地人人歆羨的工作。老師的職業經歷並不是一段虛無的過往,麗水中學高壓、嚴苛的職業環境鍛煉了她面對燒窯失敗時的強大心理,在初期,她也曾經歷過「花了四個月精心做了兩百件瓷器,一把火燒沒了」的心痛,但在短暫的平復之後,是多年的講台經驗賦予的細緻、敏銳、嚴謹幫助她迅速調整了策略。

在花樣的失敗中,她開始跑到麗水各地的山頭上收集各色泥土作為陶土的來源,與專門購買、嚴格配比的瓷土相比,陶土更為隨性。一默開始在每一爐的青瓷燒造中加入適當的陶器作為試驗,這是一種有效的「風險對沖」。多變的窯爐環境不能保證每一件青瓷的成功,但陶器的難度遠低得多,這些色彩樸素、形制多樣的試驗品反倒大受歡迎。

陶器不僅成為每一次失敗中的安慰,也為青瓷的製作提供了全新的靈感。沒有接受過學院派的教育,一默的青瓷反倒不落仿古的窠臼,而多了一種暢快的寫意。不少現代的龍泉工匠以模仿南宋為榮,但南宋揮灑自如、自由縱橫的工匠精神在現代龍泉窯中變成拘謹小心的模仿複製,「摹本終下真跡一等」,言必稱南宋,卻離南宋遠矣。

午後,一默常和朋友們雇船去甌江對岸的半島上閑逛。幾處老宅已經廢棄,門口散落著不少古舊陶罐,可以撿了回去自用或是送人,也許將來此地一旦開發,這樣的日子也不可復得。荷塘邊堆著些宋代的石像生,古鎮興起的年月里還曾有過顯貴的大墓。一默下到荷塘里采荷,想著帶回去做成客房裡的小景,不過一刻鐘,荷葉幾乎枯透,卻反而有一種滄桑的美感,一默舉著荷花荷葉,笑稱自己成了畫像石上的執蓮比丘尼。

在精神上接近南宋那自由、瀟洒、簡約的趣味,這是一種樸素的詩意。

濯泥山房·梅子青時雨

2016年,一默將家搬到了大港頭。八百里甌江的兩條支流在這裡匯聚,北面的松蔭溪可以上溯至一默的故鄉遂昌,南面的龍泉溪則發端自龍泉青瓷的故鄉。古鎮提前寫下了命運的暗喻,一默和青瓷的故事在這裡順理成章地合流。

大港頭是一個因為商貿中轉興起的古鎮,宋元時期,龍泉青瓷的水路運輸都以此為必由之地,本地的陶瓷燒造業也因此繁榮。古鎮對岸的保定窯就曾是風行一時的地方窯口,一默的到來,不經意間復興了久已消失的青瓷傳統。

一默把自己的濯泥山房選在了村口的大樟樹下。客廳里擺滿了一面牆的陶瓷作品,一默隨手拿起一件向我介紹說,「這是我第一次燒窯時的作品,不太好,被我媽媽拿來種些綠植,」她帶著驕傲而抱歉地介紹,「好的作品大都已經不在了,往往一出窯就被人訂走。」

濯泥山房的一樓是工作室,靠牆的木架上擺滿一默收集來的瓷片,每一件標本的年代、紋飾、釉色,其間的每一處細節得失,一默都如數家珍。在簡筆勾勒的蓮花紋飾中,她讀到佛教的興盛與傳統文化的寄託;寥寥數筆勾勒的戲嬰紋樣,她解讀出匠人心頭的自在童真;磁州窯工匠繪製的鵝,曾是他們心頭暗生的情愫,北方女孩的姓名中多有「娥」音,這是他們隱秘的思念與告白——她通過這些並不值錢的陶瓷碎片,重建起數百年前陌生工匠的內心世界,他的謹慎認真,或是懶惰懈怠,乃至他的得意、自在、寂寞、失落,無法遮掩地全部寫在其中。

龍泉的商人們曾因為這裡的水陸之便而以此為中轉之地,而一默只是喜歡大港頭的山水美景。起先,她將城內的工作室搬遷至此,順手為前來體驗制瓷的朋友們配備了兩間客房。無心插柳柳成蔭,這隻有兩間客房的民宿,卻成為了一默出名的開始。

從2016年2月開門迎客開始,她選擇不通過任何一家在線旅遊代理售房,起先來的都是多年的好友或是老鎮內路過的遊客,但慢慢的,民宿就成了朋友圈內的「網紅」。老房裡裝飾的馬家窯彩陶罐、漢代瓷瓿、南宋龍泉窯青瓷盆、元代磁州窯瓷盞使這裡成為了古鎮的熱點。在客房之中,一默指著書櫃頂端的一件唐代壽州窯執壺,介紹其來歷。「你不會擔心?」「懂的人自然懂。」

這些「懂她」的客人的確願意在濯泥山房搞得灰頭土臉:配備瓷土,泥條盤築,拉坯成型,浸釉上釉,窯爐燒制,每一道工序都可參與其中,見證一圤泥土變成陶瓷的過程可以演繹出太多思辨,對於第一次參與其中的人,這種奧妙讓人印象深刻。最終的結果當然有成有敗,打開窯門的瞬間,是漫長等待後的感官頂點。

一默家·山水有清音

正是立秋。

八月份的浙南,夜色要到七點才慢慢降臨。大港頭老街上的遊人漸漸散去,一默的民宿里卻擠滿了人。從2016年開始,生活在寧波的藝術家柴昀喆幾乎每隔兩個月都會驅車穿越大半個浙江,來到這個浙南的老鎮。他與一默共同創辦的「風起古堰」國樂雅集成了這個老鎮的新時尚。

一年前,柴昀喆來鎮上訪友,在甌江邊吹奏了一曲《牡丹亭·皂羅袍》。湯顯祖曾在遂昌為官六年,一默自然迅速地識別出了這與家鄉有關的熟悉旋律。當晚,一默夫婦倆將柴昀喆延請至家中,談至興起,便立刻決定要辦一場現場演奏。

科班出身的柴昀喆本擅長多種樂器,但只帶了洞簫旅行的他並不抱有太多期待,大港頭卻第一次震撼了他。適逢鎮上居住著幾位學校老師和音樂愛好者,一默從各家借來了古琴、二胡、大提琴,沒人想過這個滄桑古鎮上收藏了如此多的音樂愛好者,酒足飯飽之後,一場全無計劃卻聲勢浩大的臨時演出便在一默家中開始了。

這成了「風起古堰」的緣起。「國風」本就是民間的歌謠,通濟古堰是大港頭的千年地標,在甌江兩岸,新的「國風」平地而起。由此,每隔兩月,一場不嚴格定期的國樂雅集就在一默的第二家民宿「一默家」上演,主題通常選取臨近的節氣,清末民國的老宅變身成為音樂廳,夜色緩緩降臨,樂音便悠揚升起。

我不能掩飾對古鎮內演出商業市場的懷疑,事實上,一默確實有著不小的經濟壓力。場地、演出都需要不菲的支出,而在最近一次雅集之前,所有的演出都是免費的。觀眾們便是那些曾經出借了各色樂器的當地老鄉,久而久之,雅集也成了小鎮的文化盛事,昔日好友、民宿客人乃至路過的遊客都參與其中。有趣的是,一默的兒子聽了柴昀喆譜寫的《雙聲恨》,從此迷上二胡,拜柴昀喆為師。每周一次,一默都要開車將兒子送到寧波上課。

立秋的這場雅集,因為臨近傳統的七夕,主題定為了古今愛情。幾位來自杭州、寧波的藝術家們集聚於此,演奏從江南的《梁祝》到邊地的《彝族舞曲》,從戲曲中的《遊園驚夢》到影視劇里的《畫心》。每一首曲目前,柴昀喆都精心挑選了一首詩詞作為介紹國樂的引子,從《詩經》到木心,兩千餘年的詩歌傳統,重新回歸到山水間的旋律之中。

這個夜晚,有小城的音樂老師盛裝出席,也有人遠道而來,邀請了學生時代的校長夫婦,結束離場時還特意前來告別緻意。這是一個現代版本的「高山流水」故事。柴昀喆定期帶著音樂家朋友們回到這裡,大港頭可以在一夜之間辦起臨時演出,有理由相信知音生活在這裡。一默也並不打算在這樣的活動中盈利,音樂改變了她兒子的生活軌跡,也讓她與更多人的故事發生交集。

更令人感動的是,偶然開始的雅集正在成為一種嶄新的鄉村傳統,「外來」的音樂和有著深厚本土傳統的青瓷一樣具備強大的生命力。我們曾習慣了流動的山風、江水、落葉,但在大港頭的古鎮上,千年不變的是甌江兩岸的山水空間,不斷生長的人文傳統在其間潺潺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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