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曉夢迷蝶衣——《霸王別姬》里無法救贖的人生
公元前202年,項羽自刎在烏江邊,前一晚,虞姬在帳中唱起《和垓下歌》:「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一曲唱罷,拔劍自盡。
菊仙心裡苦,自己半世為娼,散盡錢財贖了身,以為可以和段小樓作對平凡夫妻了,怎麼還要跟個男人搶男人呢?
蝶衣眼皮微動,哪來的賤人!
程蝶衣和段小樓被迫互相揭發時,由心有不忍、畏首畏尾的「撓痒痒」,演變成了聲嘶力竭、斬情斷義的「開槍」,人心變得奇形怪狀。領導讓菊仙和段小樓劃清界限,菊仙說:小樓,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然後她被剃了陰陽頭,帶著血,頭上、臉上、心上,滾燙滾燙,直到聽見段小樓暴喝:我和她離婚!
菊仙傻了,她想起那一天,把全部身家予了鴇媽,光著腳來找他,白線襪子沾了灰
她想起第一次懷孕,段小樓不再唱戲,炎熱的夏季里,他們推著小車賣西瓜
她想起第一次流產,為小樓擋了一計板凳,疼極攻心,一夜間人瘦了一半
段小樓懂程蝶衣嗎,恐怕還沒有菊仙懂。看透了人情冷暖的姑娘,玲瓏心思,只一次接觸,便明了蝶衣對小樓的感情。她不甘,要爭奪,要屹立,愛得通透澄明。
大失體面地撕完後,三人通通被下放改造,段小樓被押回家收拾東西,推開門,只見一雙在空中晃蕩的腳。
來不及解釋劃清界限是對你的保護,也來不及為言語的匕刃救贖。 菊仙穿著嫁衣,戴著紅花,艷唇粉腮,弔死在家裡,四十歲的女人美得如二十多的姑娘,五十歲的段小樓一瞬間又老了十歲,哀嚎像風燭殘年的老人。
再也不用劃清界限了,從此他大可把她裝在心裡天涯海角,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
「霸王」不懂「虞姬」,正如世間男兒不懂女子。
那天,9歲的小豆子第六根手指被母親切下,開始了他的名角之路,在他們學戲的日子裡,段小樓作為兄長對小豆子的愛護、開導、配合,都給過他關於「一輩子」的希冀,從小豆子變成程蝶衣,「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極盡執念,不死不休。
蝶衣為了送小樓兒時承諾的寶劍,給袁四爺陪過床,為了救被關押的小樓,給侵略者將領唱過戲,為了趕走菊仙,以救人為條件,逼她離開,為了留住虞姬的戲服,乾脆一把火燒了精光……虞姬若是在世,也就是程蝶衣這樣了。
如果有一種顏色可以形容他們的關係,那必然是紅色。 他倆初見時,就是帶血的,分別時,亦是血光滿天。蝶衣要如何撥開璀璨俗世的卑偽面孔上前呢?
無法欺身上前,前塵僅足拈來思念。
幾年前,李安的《少年派》中的一句台詞讓我始終尷尬,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彼時Pi對老虎屁股深情的凝視多麼有趣,何必插一句這麼無謂的話,《霸王別姬》中,當段小樓的門閉上,蝶衣被紅衛兵喊著快走,我隱隱找到了答案。
人的門總會一一地閉上,你站在他的門外,從此只能看到光。
面子上,霸王別姬講了一個亂世身不由己,夢想盡待失去的故事,里子卻講了一個「人生無法救贖」的故事。
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想要全身而退的人們,蝶衣、小樓、菊仙、小四、懂戲的袁四爺、堅持把民國十九年喚作宣統二十二年的張公公,通通失敗了。 沒有約束的人性從來不值得信任,而最黑暗下作的事,都是由此而來,並且沒有救贖的機會。
菊仙想要的平凡安穩,不曾得到過,小樓想要自由安穩,不曾得到過,蝶衣想要唱戲和小樓,曇花一現。
再撿起戲,是平反後,蝶衣已是暮年老人,乾瘦的面龐,松塌的皮膚,他作為藝術指導教新人唱,排練的都是折子戲。
他們重逢了,兩個華髮老人,一起泡澡,閑話家常,可該來的還是會來的,小樓說:師弟,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找著了,捎來香港,也有個落腳地,好嗎? 蝶衣不答。
小樓又說:我——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原來他懂的。
一生艱辛,未變的深情,人生就是沒法像折子戲一樣,斬頭去尾、留白去黑,只能將頭尾的冗長寡淡、灰色的有口難辯,一併吞咽。 最難面對的,到底是謊言還是真相?
他們再一次同台唱戲了,濃妝重彩,沒有觀眾,沒有菊仙,「虞姬」再一次眼含悲傷地倒在「霸王」懷中,蝶衣爬起來後,拍拍身上的灰塵,笑了:「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他再不能了,關於「一輩子」的繾綣美夢,再晚都得醒來,可喚醒它的,其實並非時間,時間輕輕柔柔,哪有人性那麼赤裸殘忍。
紅的白的變幻,由生到死,酸的苦的嘗遍,五味雜陳,對的錯的失言,百口莫辯,南邊北邊瞭望,天涯咫尺。 無力抗爭,就喜於僥倖,無力回頭,就不認發生。 說人話,就是眾生皆苦。
電影里,他們都沒老去,程蝶衣在最後一次唱完《霸王別姬》時,自刎在段小樓的懷裡,鮮血噴涌,沒能爬起,他是假霸王,他卻成了真虞姬。
這樣的死,看似殘酷,實則慈悲。免了「虞姬」面對真相後,心再經歷一萬次的春夏秋冬,免了藏了一生的疤,被連皮帶肉撕掉,見了屈辱的白骨,免了轟轟烈烈的心,要面對歲月無情,讓活在戲裡的人死在夢裡,難道不是欣慰的結局?
有些人生是無法救贖的,就像那場「浩劫」里枉死的生命,跋扈的人性,它們和蝶衣的第六根手指一樣,只有斷在歲月的飛雪下,才好不面對醜陋破敗的自己。
時代的洪流中,愛恨都是太小的槳。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莊子不知是自己化身為蝶,還是蝶化為了做夢的自己,而人們也不知聽的是《霸王別姬》,還是《姬別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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