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冰之上,我是這個星球唯一沒有改裝過的人類 | 科幻小說
編者按:空寂漆黑的寒冰世界,只有甲烷收集器的昏暗光線偶爾掠過。空氣冰冷刺骨,一切令人窒息。甲烷海冰層下面,卻隱藏著巨大而危險的生物——霜鯨。為了呼吸,它們會用頭撞開冰層。
作為方圓百萬光年內唯一的自然態少年,塞奇威克顯得格格不入。所有人都是改裝態,他們更強大,包括自己的弟弟。
這篇小說將我們帶入了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陌生的外星殖民地,黑暗的冰封世界戛然裂開,一個龐然大物躍然而起,挾裹著霜霧與蒸汽,碎冰形成的漩渦將一切捲入。在這個世界裡,改裝人和自然人之間的關係,同樣如同堅冰……
*本篇小說約7500字,閱讀大約花費15分鐘。
【 冰 】
作者 | 里奇·拉森
譯者 | 傅臨春
塞奇威克用他的製表黑掉了弗萊徹的鬧鐘,但是當他半夜溜下床時,卻發現他弟弟非常清醒地等著他,改裝眼在黑暗中幽幽地發著綠光。
弗萊徹猶豫著咧嘴一笑:「沒想到你真的要去。」
「我當然要去。」塞奇威克的用詞依然很簡潔,這數月來他都是如此。他綳著冰冷的臉道:「你要來,就穿衣服。」
弗萊徹的微笑褪去,換回了慣常陰沉的樣子。兩人悄無聲息在房間里轉來轉去,默默地套上保暖衣褲、手套和橡膠靴,他們移動時猶如滑塊拼圖的兩個碎片,謹慎地與對方保持一定距離。除了用毯子悶死弗萊徹,如果還有辦法能讓他不跟來,塞奇威克一定會照做。但弗萊徹已經十四歲了,個子雖然還是比他小一些,卻也不差多少,而且他勁瘦的改裝胳膊堅實得像外骨骼一樣,威脅已經不頂用了。
等他們準備好後,塞奇威克打頭,兩人走過父母的房間來到前廳——父母給這間房子錄入過塞奇威克的拇指編碼,出於歉疚——迫使他再次離開定居地,將他丟在這個該死的地方,一個凍死人的殖民地。方圓百萬光年內,他是唯一沒改裝過的十六歲少年。按父母的說法,他博得了他們的信任,但沒具體解釋。當然了,弗萊徹才不需要博得信任,他能照顧自己。
塞奇威克抹掉了出行記錄,不為別的,主要是出於習慣。然後他們走出冰冷的前廳,進入更冰冷的上街。上方拱曲的天頂是一片夜空全息景象,藍黑色,有一個大得離譜的卡通月亮,亮白色且坑坑窪窪。除了塞奇威克和他的家人,新格陵蘭沒有人見過真正的地球夜晚。
他們沉默地沿著成排的房子往前走,靴子在霜凍上擦出印跡。途中,有一個自動清潔器正在處理一片溢出的亮藍色冷卻劑,它狐疑地瞟了他們一眼,又轉頭繼續工作。弗萊徹偷溜到它身後,做出要把它扳倒的姿勢。這本來可能會讓塞奇威克笑出來,但他已經學會了把自己變成一個黑洞,湮滅一切近似於友誼的感覺。
「別瞎搞,」他說,「它會掃描到你的。」
「管它呢。」弗萊徹一邊說著,一邊不屑地聳聳肩,他最近常做這個動作。這讓塞奇威克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
甲烷收集器正處於停轉周期,這意味著工作組還徘徊在殖民地里,在多巴胺酒吧和舞廳來來回回。他們都用了同一款的改裝基因模板,全都有橡膠般的蒼白皮膚,可以自行生成維生素;全都有深黑色的眼睛,慣於暗中視物。其中一些癱坐在路邊,被剛剛轟炸了他們血液的玩意兒放倒了,不管那玩意兒是什麼。當塞奇威克和弗萊徹走過時,他們咕噥著異外特,地球異外特。其中一個慢了好幾拍對他們喊出「你好」。
「要跑一跑。」弗萊徹說。
「什麼?」
「要跑起來,」弗萊徹摩擦著胳膊,「好冷。」
「你跑唄。」塞奇威克譏諷道。
「隨你便。」
他們繼續走著。除了酒吧上方閃爍的全息圖外,上街只是一條由生物混凝土和複合材料築成的單調長廊。下街也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些隔幾分鐘就噴出蒸汽的檢修隧道。
塞奇威克試過從殖民地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只花了一天時間,最後他得出結論:除了橄欖球場外,沒什麼值得他耗費時間。他在球場里遇到的當地人也用他們那僵化的基礎語對他表示了贊同。這些人玩的路數不同,球也很重,他們那種驚人的準確度是屬於改裝者的,塞奇威克知道自己不用多久就會跟不上這種節奏。
殖民地外則是另一番景象。正是這樣,塞奇威克才在凌晨2點13分偷溜下床,並和弗萊徹沿著一條未封鎖的出口隧道往外走,這條隧道有一小塊非法的酸性黃全息標記。今夜,霜鯨正在破冰。
塞奇威克上周比賽上遇見了一些少年,此刻,其中的大部分人都等在出口隧道的盡頭,懶散地站在閃爍的熒光下,傳遞著一支電子煙。他已經把他們的名字和臉都錄入了文檔,並且記熟了。塞奇威克不是第一次當新人,他已經知道要怎麼區分誰是誰了。
有個領頭的,完全憑心情決定能否讓誰加入。二把手愛嫉妒,三把手什麼都不太在意。小兵們根據頭領們的動向見風使舵,可能很熱情,也可能帶著隱約的敵意。最後是游移於邊緣的人,要麼擠在人堆里,想找個還沒有確定地位的朋友,要麼就是因為害怕被取代,而變得沉默寡言。
在這裡,要分清誰是誰顯得有些困難,因為每個人都改裝了,而且大家基礎語都不好。看到他時,他們全都瘋瘋癲癲地擠過來和他握手。他們握手的節奏奇怪又斷續,塞奇威克不太能跟得上。沒精打採的高個子是佩特羅,他是第一個和他握手的,那是因為他最近,而不是因為他在乎。歐克斯歐已經眨著他的黑眼睛表示認可了。布魯姆結實得像塊磚,笑起來的聲音倒像是在生氣。還有個歐克斯歐,這一個下巴上有再生植入物,所以很安靜,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別的。
安東是最後一個,塞奇威克已經認定他是領頭的。安東和他握手握得更久一些咧嘴笑時露出了那一口永遠不需要矯正手術的大白牙。
「霍,異外特,早上好呀,」他看看塞奇威克身後,閃了閃他的眉毛,「誰?」
「弗萊徹,」塞奇威克說,「我弟。要把他餵給霜鯨。」
「你兄弟。」
弗萊徹把自己長長的雙手塞進了保暖衣的口袋裡,迎上安東的目光。塞奇威克和他弟弟都有一樣渾濁的後人種黑色素和煙黑色的頭髮,但除此外就沒什麼相同點了。塞奇威克一直是纖瘦的小骨架,肌肉薄薄地貼著胸部和胳膊,哪怕在重力健身房裡也只能掙扎著以克為單位增加負重。他的眼睛有一點凹陷,而且他痛恨自己的鷹鉤鼻。
弗萊徹卻早就是寬肩窄臀,每一部分都肌肉緊實。塞奇威克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比自己更高。他的臉現在稜角分明,嬰兒肥已經不見了:利落的顴骨,網紅才有的下頦。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隧道里仍然在反光,像貓眼般發亮。
安東的視線在兩兄弟之間搖擺,無聲地表達著最大的疑問,那個大家都有的疑問——他已經改裝了,你為什麼還是自由態?塞奇威克能感覺到自己的耳尖在變燙。
「它們有多大?」弗萊徹問著,又開始咧嘴笑了,「霜鯨。」
「很大,」安東說,「達難太碩。」他指了指那個下巴有植入物的歐克斯歐,打了個響指尋求支持。
「大得要命。」歐克斯歐含糊地補充道。
「大得要命。」安東說。
一跨出去,寒冷就立刻浸透到了塞奇威克的骨頭。頭頂的天空一片虛空,比任何全息圖都更黑更廣袤。四下里一眼望不到頭的,都是冰。只有甲烷收集器的昏暗光線,撕開這片黑暗,然後又縫起來。
布魯姆有一盞工作組員給的便攜燈,他把它交給安東,讓他固定在外套風帽上,燈屈伸著彎過他的頭頂,散開一團慘綠的光。塞奇威克感覺到了弗萊徹的視線——也許是惴惴不安的,因為他們從未在夜裡走出過殖民地;又或許是自負的,指不定他又在採取行動,準備再次毀掉塞奇威克的什麼東西。
「好了,」安東說著,期待地呼出長長的一縷蒸汽,他的嗓音在無垠的空氣中聽起來很空洞,「蹦嘎,蹦嘎,好了。我們走。」
「沒錯,」塞奇威克說著,試圖笑得瀟洒一點,「蹦嘎。」
布魯姆再次發出怒吼般的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他們在冰面上往前走去。橡膠靴底上的壁虎式突起讓塞奇威克保持平衡,衣服里的發熱線圈也早已輕響著啟動了,但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像是要凍裂他的喉嚨。弗萊徹綴在大部隊半步後的地方。塞奇威克忍住回頭瞥上一眼的衝動,他知道自己會瞧見一臉漠不關心的冷笑,就像在說「有什麼好看的」。
回想起來,他應該把父母的安眠劑加在弗萊徹的牛奶里。就算是改裝的新陳代謝系統也不可能迅速擺脫三片葯的藥效,那樣他就不會跟著來了。再深一步想,他就不該在弗萊徹能聽到的地方,跟安東和佩特羅說那些關於霜鯨的話。
在他腳下,冰的質地開始改變,它們從光滑亮澤的深黑,變得滿布疤痕和漣漪,帶著破碎過又重新凍上的痕迹。他差點在一塊畸形的晶石上絆倒。
「好,停下。」安東舉起雙手宣佈道。
大概一米外,塞奇威克看到一個敦實的鐵制指示塔沉在冰中。就在這當口,它的尖端亮起來了,是酸黃色。當佩特羅拿出他的電子煙和其他捲成一團的附件時,安東把一隻胳膊甩到塞奇威克肩上,另一邊則環著弗萊徹。
「蹦嘎,阿奇-格拉索-外來賽鯨。」他說。
這一串發音聽起來和塞奇威克給自己錄入的任何課程都毫無相似之處。
安東瞥了一眼下巴有植入物的歐克斯歐,但後者只是弓著腰湊在那裡吸煙,嘴唇微紫。「這裡,」安東重申道,比了比指示塔,「從這裡,霜鯨會上來。」
他說這話時嘴邊掛著一個微笑,但塞奇威克最後發現它是安非他命造成的。他本以為他們吸的至多是派對助興劑,但現在看來這個想法很蠢。這裡是見鬼的新格陵蘭,所以現在看來,這些小夥子早就徹底淪落了。
只有一個方法能查明真相。塞奇威克朝電子煙做了個手勢,「給我那個。」
佩特羅慢慢地給他鼓了下掌,不知是挖苦還是為他慶賀。弗萊徹正看著他,可能因為這樣,塞奇威克才儘可能讓那嗆人的煙霧在肺里呆得久了點。只有一點頭暈,但足以錯過下巴有植入物的歐克斯歐對他說的前半段話。
「……是這個區域,」歐克斯歐從他鬆開的手中扯過電子煙,傳給了別人,「看,看那裡,那裡,那裡。」他朝外指著,塞奇威克能看到遠處漸漸亮起來的其他指示塔。「他媽的超級危險,好嗎?在這個區域里,霜鯨會打破冰層呼吸。為了打破冰層呼吸,霜鯨會撞擊冰層七次。少減該,七次。」
「最少七次。」另一個歐克斯歐插話道。安東隔著手套掰著手指,大聲開始數數。
「明白了。」弗萊徹咕噥道。
「所以所以所以,」下巴有植入物的歐克斯歐繼續說,「霜鯨撞第一下時,我們就走。」
「我以為你們會留下來等到它結束?」塞奇威克說。他聽得不太認真,寒冷正一個個地消滅他的腳趾。
數到二十時安東放棄了,又返回談話。「我們走,異外特,」他笑著說,「你跑,你跑,我跑,他跑,他跑,他跑,他跑,這裡……」他踢了一腳指示塔,發出沉悶的聲響,「到這裡!」
塞奇威克的視線追著安東伸出的手指,在滿布疤痕的冰面上遠遠的那一端,他勉強能看到那個指示塔發出的黃色燈光。塞奇威克只覺得心往下一沉。他看看他弟弟,有那麼一瞬間,弗萊徹看上去又像個小孩子了,但接著,他的嘴角翹了起來,他改裝的眼睛開始發亮。
「好的,」他說,「算我一個。」
不你他媽的不算,我們現在就回頭,塞奇威克只差一點點就要說出這些話,但它們全堵在了他的胸腔里。相反,他轉向安東,聳了聳肩。
「蹦嘎,」他說,「我們走吧。」
人們再度紛紛來和他握手,每個人都嚎叫著歡迎新成員。弗萊徹伸手示意要煙,這是他第一次抽煙。當電子煙傳完最後一圈時,塞奇威克緊緊握著它,望著那一片黑暗,試圖讓自己停止顫抖。
他知道弗萊徹比他快。從他十二歲他弟弟十歲開始,他就知道這個事實,它像一塊石頭般墜在他胃裡。那時他們還在地球,在蒼灰色的海灘上賽跑。霧氣冷峭,周圍沒有別的人。弗萊徹在最後三步時跑到了前頭,他一邊不可置信地發出清脆而響亮的笑聲,一邊超過了他哥哥。塞奇威克放緩腳步,把勝利讓給了他,因為偶爾讓小弟弟贏一次也是件不錯的事。
塞奇威克只顧著回憶,很遲才注意到冰面上怪異的蒼綠色,然而這些光並非來自安東的提燈。有什麼東西從下面照亮了它。他注視著靴子間的地面,感覺胃裡糾成了一團。在遙遠的下方,他能辨認出一些被冰層扭曲的模糊形體,它們正在移動。他記起霜鯨是由生物光來導航的,他還記起了甲烷海比任何地球海洋都要深。
每個人都扯緊了自己的保暖衣,收攏了手套。眾人蔘差不齊地排成一排,塞奇威克發現自己接近末端,弗萊徹站在他旁邊。
安東繞著每個人打轉,做秀般檢查他們的靴子。「抓地。」他說著,手指作爪狀。
塞奇威克把手搭在布魯姆肩上以保持平衡,先是展示一隻鞋底,接著另一隻。然後他本能地傾向弗萊徹,準備讓他搭手,可他弟弟無視了這個動作,以完美的平衡感先後把腿翹到空中。塞奇威克又品嘗到了熟悉的恨意。他死死盯著遠處的指示塔,想像它是落著雨的灰色海灘上第一個碼頭系纜墩。
腳下幽靈般的綠光減弱了,他們重新回到了黑暗裡。塞奇威克疑惑地看了一眼下巴有植入物的歐克斯歐。
「它們先看看冰層,」歐克斯歐含糊地說著,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它們找冰層上薄的地方,然後,潛下去。為了增加衝力。然後,一個接一個地……」
「上來。」塞奇威克猜測道。
就在此時,光芒又出現了,上升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塞奇威克深吸了一口氣,做好了衝刺的準備。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畫面:霜鯨飛速向上,這具血肉的引擎由其瘋狂擺動的尾巴驅動,裹在一個巨大的氣泡繭中,衝破冰冷的海水。衝撞撼動了冰層和塞奇威克的牙齒,他拋開了思緒中的一切,埋頭狂奔。
只兩下心跳的時間,塞奇威克就跑到了領先的位置,他像掛在吊索上一般飛越過冰面。身下的第二次衝擊幾乎撞飛了他的腿。他踉蹌著,打著滑,又重新恢復了平衡,但就在這一剎那,佩特羅越過了他。然後是安東,然後是歐克斯歐,和歐克斯歐,布魯姆,最後是弗萊徹。
塞奇威克用腳狠狠摳著地面一點點加速。冰面已經沒有任何可稱為光滑的地方了,甲烷中到處都是裂痕、突起、以及冰凍的漣漪。但其他人都像人體水銀一樣滑過冰面,為每一次踏足找到完美的落腳點。改裝,改裝,改裝。這個詞在塞奇威克的腦海里盤旋著,與此同時,他就像在大口吞咽著冰冷的玻璃。
綠光再次瀰漫,他繃緊身體迎接霜鯨的第三次撞擊。顛簸搖撼著他,但他守住了自己的腳步,也許甚至比歐克斯歐還超前了半步。前頭,賽跑的名次已經很明顯了:布魯姆寬闊的肩膀,安東轉過來的頭,還有那裡,越過瘦長的佩特羅跑到最前頭的,是弗萊徹。絕望在塞奇威克的喉嚨里灼燒地翻攪。
他抬起視線看著指示塔,意識到他們已經跑過了一半路程。弗萊徹現在一馬當先,他沒有笑,只是那利落的蹦跳彷彿在說「我可以永遠跑下去」。然後弗萊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塞奇威克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但就在這一瞬間,他踩到了一條溝,重重地摔在了冰面上。
塞奇威克看著其他人大步跑了過去,安東在經過時停了下來,半拖著弗萊徹直起身來。「蹦嘎,蹦嘎,異外特。」
第四次撞擊,這一次伴隨著讓人戰慄的開裂聲。其他人都超過了弗萊徹,塞奇威克也只要再邁幾步就能跑過去了。此時弗萊徹剛剛蹣跚著站直,而塞奇威克立刻知道他的腳崴到了。他的改裝眼睜得很大。
「塞奇。」
塞奇威克這一晚都在瘋狂地希望某些事發生——他希望醫生從未把弗萊徹扯出培養器,他希望弗萊徹的艙室未能傳輸至新格陵蘭——但這一切希望瞬間就粉碎了。就像他們兒時一樣,他把弗萊徹甩到了背上,喘著粗氣艱難前行。
第五次撞擊。塞奇威克猛地咬緊了牙關,冰面上已是裂縫縱橫。他只花了一瞬間平衡自己,然後再度踉蹌向前。弗萊徹拚命地往他背上貼。遠遠的就在指示塔旁,其他人沖向了終點,正在十幾米外嚎叫著咆哮著。只有這十幾米。
當第六次撞擊將世界分開時,他們似乎一下子全都轉過了身,霜鯨衝破了冰層。塞奇威克覺得自己正夾在碎冰風暴里越空而行,他覺得自己在用儘力氣尖叫,卻聽不到尖叫聲,鋪天蓋地的撞擊聲與碎裂聲淹沒了一切聲響。弗萊徹的某部分肢體在空中拍打著他。
著陸時,他就像拍在了冰面上。他的視野像紙風車一樣旋轉,從無垠的黑色天空,到轉動的冰塊漩渦。然後,一個大到不真實的東西從冰冷的甲烷海中躍起,挾裹著霜霧與蒸汽的噴泉,那是霜鯨。它骨質的腦袋是鐵灰色的,有公交車大小,甚至更大,上面散布著蒼綠色的濃皰,像在輻射一般發亮。
冰面錯落碎裂,有什麼東西在坍塌。塞奇威克感覺到自己傾斜著往下滑動。他把視線從遮住天空的霜鯨身上扯開,扭頭看到弗萊徹四肢攤開地趴在他旁邊,是黃綠色火焰中的一個黑色剪影。他的嘴唇在動,但塞奇威克看不出他在說什麼。然後戴著手套的手抓住了他們倆,把他們貼著破碎的冰面扯了過去。
歐克斯歐和歐克斯歐確認他們全都被扯過了指示塔,然後所有人從冰面上爬了起來。只有塞奇威克根本不去費那個力,他還在等自己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有時六次。」安東蹲在他身邊,怯生生地說。
「去死吧。」附近傳來弗萊徹嘶啞的聲音。在一個軟弱的瞬間,塞奇威克憋回了一聲顫抖的大笑。
他們在腎上腺素飆升的狀態下一路沖回家去,新格陵蘭人全程都在連珠炮般地交談,他們似乎仍然在一遍遍回憶塞奇威克和弗萊徹只差一點就被倒下海去的情形。到了住地,每個人都需要握手送別,之後一群人喋喋不休地散去。
塞奇威克無法從臉上抹去化學作用帶來的笑容,他和弗萊徹潛進前廳,然後偷偷摸摸回到暫時共住的房間。他們一直翻來覆去輕聲聊著霜鯨,它的大小,還有之後浮出水面的那些東西,聊著它們將冰冷的空氣吸入血管滿布的巨大囊袋的樣子。
塞奇威克不想停止交談,但最後他們還是停下來,爬上床。儘管如此,這一片靜默已與先前不同了,更加柔和。
直到他躺平瞭望著生物混凝土天花板時,他才意識到弗萊徹在回程的路上換了一隻腳跛著。他難以置信地猛地坐了起來。
「你假裝的。」
「什麼?」弗萊徹翻到了另一邊,用長長的手指描著牆。
「你假裝的,」塞奇威克重複道,「你的腳踝。」
弗萊徹放下了手,這漫長的沉默足以證明一切。
塞奇威克的臉燒了起來。他以為自己終於做了某件足夠強大的事,足以讓他在他們之間保持的不管什麼該死的平衡等式里站到強勢的一邊了。然而事實卻是弗萊徹在同情他。不,比那更糟。弗萊徹採取了一個行動,無論他那改裝腦袋裡飄過了什麼計劃,他操縱了他。
「我們可能都會死掉。」塞奇威克說。
弗萊徹還是背對著他,完美地聳了聳肩。所有那些熟悉的憤怒感洶湧燃過了塞奇威克的皮膚。
「你以為這是全息遊戲嗎?」他咆哮道,「這是真實的。你可能會把我們兩個都搞死。你以為你什麼都能做到,對不對?你以為你什麼都能做到,事情他媽的會完美得如你的願,因為你是改裝的。」
弗萊徹的肩膀僵住了。「真棒。」他乾巴巴地說。
「什麼?」塞奇威克質問道,「什麼真棒?」
「你這話說得真棒,」弗萊徹對著牆說,「你恥於有一個改裝的弟弟,你想要一個和你一樣的。」
塞奇威克支吾著,然後逼自己笑出來。「沒錯,也許是這樣,」他的嗓子發疼,「你知道看著你是什麼感覺嗎?看著你永遠比我強?」
「不是我的錯。」
「他們告訴我你會更好時,我六歲,」塞奇威克說著,現在停下也來不及了,他把從前只會獨自對著黑暗說的話倒了出來,「他們說的是不同,但真正的意思是更好。媽媽不能再要一個自由態,而為了離開行星,你總歸要把它們都改裝了。所以他們在試管里培育你,像做漢堡一樣。你甚至不是真的。」呼吸似乎要劈裂他的喉嚨。「他們有我為什麼還不夠,哈?我他媽為什麼不夠?」
「去你媽的。」弗萊徹說著,他的聲音像沙礫一樣。塞奇威克從未聽他說過或真心說過這句話。
他撲回自己的床上,緊抓著悄然流逝的怒火,但它還是一點一滴地消失在了黑暗裡。羞愧佔了上風,像水泥一樣杵在他胃裡。時間在靜默中一分一秒過去。塞奇威克想,弗萊徹可能早就睡著了,也可能根本不在乎。
然而他聽到了一聲啜泣,那是被胳膊或枕頭悶住的聲音,塞奇威克已經多年沒聽到他弟弟發出這樣的聲音了。它鑽進了他的胸膛。他試圖忽略它,試圖放過它。也許弗萊徹脫掉保暖衣後發現了凍傷,也許弗萊徹在採取又一次行動——他總是一次接一次這樣——也許他正在他們之間的黑暗中放下一個餌,並且削尖了舌頭準備反擊。
也許塞奇威克需要做的就是過去那邊,把手放在弟弟身上,然後一切都會好了。他的心臟跳到了喉嚨口。也許。塞奇威克把臉壓在枕頭冰冷的織物上,決定等著第二聲啜泣。但什麼也沒有。靜默更加沉厚,變成了黑色的堅冰。
塞奇威克閉緊了眼,它很痛,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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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 | 關鍵詞 | #科幻小說#
?? | 責編 | 孫薇;| 校對 | 東方木、孫薇
?? | 作者 | 里奇·拉森(Rich Larson)生於西非,曾於羅德島求學,現居加拿大渥太華,自2011年至今已有100多篇小說發表在知名刊物上,並被多部年選收錄。作品曾被斯特金獎、手推車獎等獎項提名,已有法語、意語等多種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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