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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夜雪》

兩年半前的文,大概是個沒什麼意思的故事,但是我挺喜歡。

龍城夜雪

文/忘我流離

引子

我在塞外已經漂泊了很多年,不曾想過有生之年還有機會站在龍城面前,看那城牆古舊而巍峨,激起心中沉寂許久的少年熱血。

要事,速來。

老鄭

城中的舊友經年不曾聯繫,那隻熟悉的傳信風鷂受不住塞北的寒冷,死在我的手心。與其它同類不同的是它的頭頂有一縷顯眼的血色長毛,這是老鄭一輩子最鍾愛的鳥兒,輕易捨不得放出,遑論這即將飄雪的隆冬。可鳥兒來了,只能說明老鄭信中的「要事」,的確迫在眉睫。

我找鄰居的胡人借了一柄弧刀,牽著陪伴多年、堪堪老去的瘦馬,橫穿草原而來。路遇馬賊劫掠,拼殺中弧刀不知所蹤。結果最後回來的只有一人一馬,一如當年離去時的模樣。如被世界所拋棄般孤單。

「站住!什麼人!進城做什麼!」年輕的士兵冷著雙眼攔住了我的去路,似邊塞的血早早洗掉了他的稚氣與人情,又或者只是這黑雲壓城將雪的天太冷了,一點點的冷進了人心,轉化成凌厲的目光噴薄而出。

我解開了圍住臉部的毛裘,露出自己那十足漢人模樣的臉,士兵的眼神彷彿緩下了一瞬。

「我是漢人,自小與家父在離城百里的雪望坡結廬,近日老父新喪,臨死前囑咐我入關投奔親戚。」我又解開了外面一層衣服,露出裡面沾了血且破碎的漢人服飾,「路上遇上了馬賊,僥倖脫身,卻是衣裳襤褸,只得披上一件胡衣取暖,萬望莫怪。」

我想我的解釋其實很牽強,但好在在外漂泊多年,中州官話依然說得字正腔圓,那士兵終究信了我的謊言,拿出了一些和善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到城裡之後速速換上漢人服飾,不然出了事,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

此句之後再無言語,路已放行。我卻突然挪不動了步子。城門的門洞里強弓勁弩霜刀木障,士兵們的盔甲穿戴整齊,似枕戈待旦。可新的可汗自求積蓄髮展,胡人已經很多年沒有發動過進攻,明明是太平天下,怎一副大敵當前之勢?

天空是死黑沉沉的,不知是因為愁雲積壓過甚遮蔽了陽光,還是因為四時流轉,長天將夜。走過晦暗的門洞,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忽而一抹涼意略過臉龐,而後白茫茫的晶亮迷濛了眼睛。

今年的第一場龍城雪,就這樣急沖沖的砸了下來。

第一夜

塞北之寒,入冬尤甚,何況一場大雪,若是子夜遊街,怕是第二天就成了一座冰雕。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看不見太多的燈火,人們早早躲進暖室,慈母逢衣,孝子夜讀,老漢子溫上一壺烈酒,架著鍋子涮起鮮美的羊肉。

像我這樣獨行的浪人似乎註定成為街頭的凍死餓殍。好在穿越了半座城,手上的最後一絲知覺都要被風雪剝奪之前,我看到了黑暗裡那一點明媚溫暖的光。

龍門客棧還沒有閉戶,燒暖了爐子在等待故人。

這間客棧算不上大,可也不小,只是塞北的遊人一直不多,喜歡在大堂里吃喝論事的就更少了。大家都喜歡躲在房裡品嘗自己的美酒與溫暖,老闆就坡下驢,索性進行了一番修繕,縮小了大堂的佔地,添加了後院更多的房舍。

此刻大堂的三桌兩凳之間坐著一名年輕的漢人女子,邊塞的風沙與烈日似乎無法對她造成什麼影響,雪膚花貌,是這邊城難見的白嫩模樣。自飲自酌,喝著不知名的酒,酒香出乎意料是醇厚的,沒有邊塞常見的刺鼻的烈意。

踏雪進門,帶進了更多的寒冷,只一瞬她就注意到了我的到來。

「喲,外面這麼大的風雪,客官快到火盆旁來坐坐。」出乎意料的熱情,更出乎意料的,是那招攬客人的言語。難道老鄭這些年長本事了,能招到這麼漂亮的女小二?

只是與言語的熱情相悖著,她沒有任何熱情的舉動,坐在桌邊繼續喝她的酒。

我緩步過去,注意到她的腳邊果然有一個火盆,燃得正旺,漸漸暖化了僵化的身體。

「我來找這間客棧的老闆。」

她放下酒杯,眉眼間閃過一絲驚異的神情,轉而又變成了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你來找我做什麼?」

「你說你是這間客棧的老闆?」

「不然呢?嗯?」

「姑娘不要說笑了,我找你們的鄭老闆有急事,還望通報一下。」

「你這是什麼意思?」姑娘嗔怪著皺起了好看的眉頭,杏仁大眼怒而圓睜,「這間龍門客棧是我爹臨死前傳給我的,本姑娘繼承大業已經七年,兢兢業業有口皆碑,你憑什麼說我說笑?幹嘛還扯出一個姓鄭的不知道是誰的人?」

七年前……絕無可能,七年前我還未曾離開龍城,最喜歡的事就是來找老鄭喝酒,順便蹭上幾夜上房裡的暖爐。那時候老鄭可沒有女兒,那時候他也絕對沒有死!遑論七年前便傳承下家業。

可是眼前的事如何解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可人兒,為什麼要如此戲弄於我?

老鄭,這些都是你的安排么?

「我如何能相信你?」

「不信你出門滿大街問問去啊!」

真是不講道理啊……我看了看濃墨般的夜色,無奈的嘆了口氣。這個時候,去哪裡找活人去?

「如此,叨擾了。」我拱了拱好不容易不再僵化的手,裹起不甚保暖的毛裘,準備離開。

如果客棧里真的有什麼貓膩,只有離開這裡,才能從外面的視角窺得一點真相吧。

風還沒有停,可已經緩下了,街面上堆積著半尺的積雪,踩上去簌簌作響,寒冷,卻靜而安然。只是我才走出不過三步,風雪驟疾,飄花凌厲。衣服上轉瞬出現了數不清的裂口,牽著韁繩的手上出現了一道血痕。

這樣的力量斷不是風雪所有,我身處一座看不見的牢籠,再妄動一步,也許頭都會掉下。

「本姑娘的龍門客棧有全龍城最暖最乾燥的的屋子和燒得最旺的火盆,客官真的不考慮住在這裡嗎?」身後傳來那姑娘的聲音,知趣之人明白了留客之意,我緩步退回客棧。同一時間,天上又只剩輕忽飄搖的細細雪花了。

「也許要等風雪停了再走。」

「那沒準要等到開春。」

「我可是個窮鬼,哪裡住得到那時候?」

「有緣,不收錢。」

「……」

「做個登記,名字?」

「段九。」

「喲,真的有緣,我叫六七。」

第二夜

我就那樣無可奈何的在龍門客棧睡了一夜,想不通眼前發生的事,睡得很淺。

我和老鄭認識的年頭已經數不清了,彼時我還是十幾歲的青蔥少年,而他是個胡里拉碴三十多歲的大叔。第一次碰面是在離龍門客棧不遠的街道拐角,天如今日,細雪飄搖。老鄭穿著一身洗的發白的天青色冬衣,抱著一把劍走在人群里。

我也在人群里,遊手好閒。

「少年我看你根骨驚奇,必是萬中無一的奇才,跟著我混吧。」他這樣說著,表情諱莫如深。看起來的確是話本里常描繪的大俠形象,更何況他的手中還有一把劍,看那精美的劍格好似絕世珍寶,我對之甚是好奇,兼著自己閑來無事,便跟著他走了兩步,進到了龍門客棧。

他把劍收到櫃檯里,轉而對我說道:「武學的修行在天地萬物之間,如果你想跟著我學習,就先從做小二開始吧。」

那表情依然是諱莫如深的樣子,說完話他取出一個賬本低頭算了起來。

做小二這種事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可轉念想想,無家可歸的隆冬,有一間可以烤火的屋子的確是不錯的選擇,我便答應下來。

不久之後,我從隔壁賣煎餅的大嬸那裡知道,老鄭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客棧掌柜,那把劍是那天一個客人讓他帶回客棧放起來的。老鄭的行為從頭到尾不過是一時興起騙小孩兒似得騙我來做小二的——他的客棧里正好缺這麼個人。

知道真相的我差點沒把龍門客棧給拆了。

「欸,欸欸欸,少俠你冷靜點啊!少俠!」老鄭慌了,「我這龍門客棧有全龍城最暖最乾燥的的屋子和燒得最旺的火盆,這些日子你過得不開心嗎?你也沒虧得什麼啊!」

聽完這話我把舉起的椅子板凳放了下來,而後離開了龍門客棧前去投軍。再一次回來的時候我帶著一隊身著黑甲的士兵把龍門客棧給圍了。

「少俠你還……真記仇。」老鄭抽搐著眼角如此說道。

「要出征了。」我說,「先鋒隊伍深入草原九死一生,將軍讓我們最後一次回家,我沒有家,就想來這裡看看。」

「欸,欸欸欸,」老鄭連著欸了幾聲才算是明白過來我在說什麼,「少俠你這樣就太煽情了……屋子空著多著呢,炭火也足,活著才能隨時來住啊。」

後來,戰勝,封功,有了自己單獨的帳子,帳子里的火盆總是燒得很旺,可得卻閑暇總是會來到這裡,找老鄭喝酒,蹭幾日家一樣的暖閣。

所以經年之後即便再不願意回到龍城,老鄭一紙傳書我便馬不停蹄。

如今的情形,不知他是不是已經遭遇不測,但是在水落石出之前,我是斷然不能離開了。

果然風雪緊的日子睡覺才是最好的事,即便已經過了午時,飢腸轆轆,也不想離開被窩——門口窗口,無論想從哪裡離開,都會驟起風障阻攔,走不出客棧,起身也沒有意義,只能暫時等待。不知為何,我有一種感覺,即便只是靜靜等待,事情也很快會起變化。

這時候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

「段公子,老闆娘傳話,昨日弄壞您的衣服她深感愧疚,如若不嫌棄的話,請把衣服送過去,她會為您縫補。」

「我說……拿走了,會還回來吧?」

「這……小的也不知道。」

就這樣到了晚上,小二再沒有來過,外套沒有送回,僅一身單衣,好在棉被夠暖,裹緊了穿過院里小廊去往大堂,也不算太冷。

名叫六七的姑娘在櫃檯後面算賬,手邊擺著一個銀色的錫制酒壺,不甚明亮的一點燭火,她的剪影像極了老鄭。

「掌柜的,我那衣服破破爛爛不值幾個錢,用來抵用房費也是不夠的。」言下之意是你快把衣服還給我。

六七放下毛筆,把耳邊落下的一縷青絲掖進紅頂白邊的裘帽里,轉頭過來,笑得眉眼彎彎。雙頰暈著半抹酡紅,想來是酒意繚然。

「你有一個朋友讓我把你留在店裡,留一天就給我一百兩銀子。我又打不過你,思來想去拿走你的衣服真是最好不過的辦法——你不是變態吧?沒有衣服敢走出這龍門客棧的大門么?」

花一百兩銀子留我的人絕對不會是老鄭,更何況是一日一百兩,他就算賠了老婆本都拿不出這麼多錢。可再怎麼搜腸刮肚,我也不記得何時有過這樣一個又有錢又無聊的朋友。

「若不是風雪留人,一件衣服又怎麼留得住我?」我正色說著。

六七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麼認真幹嘛?真是不解風情。哼哼。」說著,她從櫃檯後面取出摺疊整齊的衣裳,看我的眼裡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喏,給你,榆木腦袋。這麼大的風雪,出不了門就在房裡看看書,學學才子佳人的情懷。」

拿完衣服之後我又要了一些酒肉——有人每天花一百兩銀子讓我在這兒住著,若不知享受享受,還真是對不起那人的一片苦心。

我隱約猜到是誰,猜到他為什麼留我,猜到老鄭的失蹤也許與此有關。可心中舊事像是一團恐怖的夢魘壓著,不讓我往下想去。

回到房裡,抖開衣服,各個裂口果然都已經縫補好了,只是……這小姑娘的手藝著實不能看,針線密密,橫七豎八,這裡一橫,那裡一道。

然而嘆著笑著,卻又發現了一點門道。

衣服上的裂口不多,縫補的線卻很多,仔細看針功,會發現逢口整齊,線腳工整細密,絕不是一個女紅新手做得出來的活兒。

不是新手,看起來卻又縫得粗製濫造,如果不是有意開玩笑,難道是要傳遞什麼信息?我想起方才在大堂里六七的眼神。帶著一股子幽怨勁兒,卻不是男歡女愛的情思。閉目凝神細想,她的目光里隱藏著的,似乎是一種深刻的憂愁。

難道她知道老鄭失蹤的原因,卻又因為別的緣故不能直言告訴我?

這麼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應該含有深意,比如打趣兒有人花一百兩銀子留我,也許並不是指真的有人做了這件事,而是要暗示我那個人是誰。

比如拿走衣服,在上面縫補一封密信?

復上下打量了衣物,沒有隔層藏書。如果這件衣服里真的藏著什麼信息,必定就是那些反常的針線了。可橫七豎八的,不知道破解的路子,如何能夠明白。

「這麼大的風雪,出不了門就在房裡看看書。」如果她言行皆有深意,那麼這句話也是重要的信息。

書架上擺放著古老的線裝書冊,這是龍門客棧里每個房間都必有的東西。很多年前我問老鄭為什麼要這樣裝點,老鄭的回答很簡單。

「充充門面唄……」

風流詩集,淫靡畫冊,前朝野史……

真是雜亂無章的東西啊,翻看一夜,近乎一無所得,好在意識尚且清明的最後一刻,終於翻到了最後一本書。

《浪人狂草》,這本書的作者落款居然是「老闆」。第一篇目還有序言,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老鄭的筆跡!

多年以前有個落拓的浪人自中州而來,觀二十三日塞北殘陽,回客棧後向老闆索要筆墨紙硯,草書孤煙落霞之意十一篇,老闆驚奇,仿之於書冊,並且留文著書分解字劃,甄通其意。這就是這本書的由來。

再翻看下去,我的精神不由一震。這一頁里,老鄭拆解出那浪人作品中的一筆彎鉤,註解賞析,我近乎一眼便認出,那筆彎鉤和衣服前襟上逢著的線路,是同樣的一個東西!

原來衣服上的針線是按一定順序補上的筆劃,只是狂草不同於楷書,先前竟然沒有認出來。

我將《浪人狂草》細細翻看到最後,三更天過去了。對應衣裳上的筆劃,得到了以下的信息。

「有耳,謹言。」

「乞,救父。」

隔牆有耳,謹言慎行。

請救救我的父親。

六七的父親,是誰?不會是老鄭吧?我離開龍城的時日,也不夠他將一個女兒養這麼大啊……

彷彿一絲風雪漏進屋子,吹滅了油燈,我卻無心再點上。

又是一夜難眠。

第三夜

出乎意料的,我來到龍城的第三天,雪霽初晴。這是很罕見的事,記憶里的龍城,第一場雪落下之後就很難再看到陽光,一整個冬天裡,龍城,草原,天空,一切的一切只剩下黑白的色調,宛若生機絕盡。

但那是人們最歡喜的時候。因為到了冬天,戰火就會熄滅。即便是最負勇力的胡人,即便已經死去的那位可汗再如何富有侵略的野心,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一年的血色被白雪洗盡,百姓安生。

「你要出門?」六七問。

「我說過,風雪停了就走。」我緊了緊肩上的毛裘,哈出一口白氣。真冷啊,雪後初晴的日子,本該躲在暖閣里喝酒。但這似乎是唯一可以走出龍門客棧的機會,沒有了風雪,便沒有了阻攔。

「可你還是走不出龍門客棧三步。」

「為何?」

「你還不知道?就在你來的前幾天將軍府里傳出來一道命令,所有和胡人有關係的人都被收監了。」說著,她目指了我身上的胡衣,那是來時從馬賊身上搶來的禦寒之物,「你這樣子,一出門就回不來了。」

這幾年間,戰火已經緩和下來,尤其是在邊塞,漢人與胡人開始通商,就連龍城內也住下了少數的胡人,看起來一切的平和美好,突然傳出這樣的命令,難道……

「可能又要打戰了唄。」六七聳了聳肩,「這幾年雖然面上看起來還好,但是胡人和漢人的仇,很深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又會打起來。」

六七所言不假,往上數十多年,漢人與胡人之間,說是血海深仇也不過分。

就連我……

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家,不就是因為兩族的戰爭么?

那年我從龍門客棧離去從軍,不久便爆發了戰事。那時候胡人的老可汗還沒有死,不知第幾次舔著沾血的弧刀揮軍南下。將軍制定了一個截擊的計劃,需要組建一支先鋒隊伍迂迴襲擊。不僅要深入草原,與自然搏鬥,在戰爭打響之後,一旦與主力會師時出現失誤,也將會因為人數過少很快被殲滅。

九死一生的徵召,我沒有一絲猶豫,只因為這支隊伍肩負的使命是配合襲擊那個老可汗所在的隊伍。我做夢都想要殺了他,那個無端興起戰火的人。

行動沒有成功,在先鋒隊伍在指定時間化作一把尖刀插進敵人腰肋的時候,大部隊沒有準時到來。我們陷入了苦戰,不出意料的死傷慘重。援軍到來的時候先鋒少將都已經屍骨無存,但也好在這一番廝殺打亂了敵軍的陣腳,最後大獲全勝。僥倖不死的少數人都得到了封賞,唯一可惜的一件事是,胡人的老可汗沒有死。

後來啊,一心復仇的我衝鋒陷陣而不顧性命,只要是有機會殺死可汗的行動,即便再危險也主動請纓。一次次僥倖未死,一點點累下軍功。從十夫長到百夫長,從親兵到副將,一去經年。

倒下的枯骨都快要將草原壘高一尺,與胡人的戰爭卻永遠看不到終結。將軍死了不知幾人,很快又換上新的。士兵死了無數,又添補了無數。終於不知道在哪一年,那老可汗死了。

他與新任的將軍從馬上殺到馬下,從天黑搏到天亮。最後將軍死了,老可汗喘息著仰天長笑的時候,我從屍骨堆里爬出來,給了他一刀。

回到龍門客棧找老鄭喝完十幾壇苦酒後,我住進了將軍府。

至於最終掛印而去,則是後來的事了。

我解下毛裘與外衣,露出裡面單薄的漢人服飾。被馬賊圍攻的時候那件衣服幾乎被砍成了布條,此時還沾著黑褐色的血漬。庇體都有些難了,更說不上禦寒,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說你做這家客棧的老闆已經七年啦,可是在我的記憶里這裡的主人就叫作老鄭,一個很厚道的老朋友,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兒,我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六七明白了我的話,囁嚅了一下嘴唇,便沒有了聲息。

「不用去找了。」我還沒走出龍門客棧的大門,身後就響起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自然,不是老鄭的。

「老鄭通敵叛國,已經關進牢里。」他說。

通往後院客房的棉布門帘被撩開了,走出一個三十齣頭的人。眼神精銳明亮,右邊臉上橫飛一撇傷疤,即便此刻緩帶輕裘,也看得出他註定是一個身穿戰甲的男人。

「卓別……」喉嚨滾動了兩下,叫出了當年一起從地獄裡爬出的同袍的名字,「叛國的罪名給誰扣不好,為什麼是老鄭?那麼多年了,老鄭是什麼樣的人你很清楚。」

「呵,人心隔肚皮,段九,那時候我也以為我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最後你是如何做的?」

「通!敵!叛!國!」一字一頓,聲如雷霆。

「不過是掛印封金而去,閑散漂泊人間,談何通敵叛國如此嚴重?」我想,即便是卓別,即便是曾經的生死之交,也不能明白當年我的所作所為。而做出那個決定之後,註定會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結果,我也早已料到了。離開的時候,沒有一人送行,漫漫長夜裡,只有我的馬兒跟隨。

「呵,是不是,你自己清楚。」卓別一步一步走過大堂,最後落腳客棧門前,擋住了我的去路,「不要執迷不悟,那位說了,只要這個冬天你老老實實呆在這龍城裡,既往不咎。」

「如果我不呢?」

「你現在身負重傷,連刀都沒了,還能做什麼?」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前些日子穿越草原時遇到的馬賊來勢洶洶,卻在重傷我之後不再追擊。邊城守兵,下馬為兵上馬為賊,那些人十有八九是卓別派來的,意圖大約是削弱我反抗的力量,然後再把我框進龍城裡鎖死。好一手請君入甕。可是那風鷂傳書分明是老鄭親筆所寫,又是如何被他利用上的?

一縷寒氣鋪面而來,卓別的袖口裡滑出一把極細極精緻的短劍,若是再往前踏出一步,不免是一場相殘。

「你把老鄭放回來,我就不走,怎麼樣?」我說,「不然這漫長的冬天裡,連一個陪我喝酒的人都沒有了,我又怎麼耐得住寂寞,不去做點別的事?」

「若是老鄭回來了,只怕你會更耐不住寂寞。」卓別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來,「想想清楚,如果不是老鄭的親筆傳書,你現在也不會在這裡——他也不希望你迷途不返,明白?」

「……」

對峙沒有持續太久,我退回店裡坐下,六七站在櫃檯後面發獃,眼睛有點紅,不知道在想什麼。卓別靠在門邊久久沒有離開,直到小雪再一次飄起。

就這樣又到了晚上,劍影消失在夜色里。

「救救我的父親。」卓別走後,隔牆無耳,彷彿直到此時才敢卸下所有的偽裝,通紅著眼睛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定是冤枉的。」

六七拉著我的袖口,全身上下無一不流竄著同齡人該有的、遇到災難時的無助。

「嗯。」

來到龍城的第三夜,事態發展已經超乎我的想像,卻出乎意料的獲得了一場酣眠,也許是這幾日太過緊繃,太過勞累,抑或只是得知老鄭尚且活著,暫時放鬆了身心吧。

我不相信老鄭會出賣我,也不相信他會通敵叛國。

通敵叛國這幾個字眼,在我眼裡看來,最過可笑。

那一年拜將封金,趁著胡人可汗新喪,大舉揮軍北上,近乎摧枯拉朽之勢將胡人們逼進草原深處,是帝國幾十年的固守以來,第一次主動攻擊,大獲全勝。

鮮紅的液體染紅了草原,數不清的人流下隱忍經年不落的淚。過去的幾十年里,龍城失陷過數次,又奪回過數次,嗟嘆的亡靈無數,終於在那一刻血洗了深仇。

士兵們殺紅了眼,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啊。軍隊里的大多數人,都曾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只因為那位那可汗一次又一次無由的興起戰爭。

凱旋而歸之時,遇到一股遷徙的胡人,軍令止不住殺戮,血肉成了枯骨。

一片焦土之上,屍骨堆里竄出一道渺小的身影,飛刀直刺我的胸口。那隻不過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孩啊,眼底里的恨意卻比那日我從屍骨堆里爬出來殺死可汗時還要鋒銳。

自然,這樣的刺殺不可能成功,甚至連我身前一尺都沒能突破。但,卻在我的心裡種下了極為致命的一刀。

被擒住的身體掙扎著,顫抖著,恐慌著也絕望著。

「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殺死阿爹阿娘!」

被仇恨禁錮已久的回憶突然動了一下,而後那座牢籠支離破碎。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前去投軍,想起第一次不顧生死加入了九死一生的先鋒突襲部隊,只因為我一直很想問問那個不斷興起戰火的可汗一句話。

「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毀了我的家?」

只是後來,我忘掉了這件事。

我把那小孩帶回了龍城,洗凈面目之後越發驚奇,竟然是一個地地道道漢人模樣的小女孩。是被胡人收養的么?我問她,她不說。後來甚至打暈了為她治療風寒的軍醫,不知跑去了哪裡。

新任可汗派來求和的使臣連皇帝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殺掉了,而皇帝對於這件事竟還給予了讚揚。一日之內七道金牌加急傳書至龍城,命我即刻出征,掃蕩草原。

可那時候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了再要戰下去的想法。無論再怎樣反擊再怎樣復仇,已經死去的人都不會再復活,這天底下只會有更多人像我一樣,舉目無親,流離失所。漢人也是,胡人也是。

也不會有更幸運的人像我一樣,在最落魄的時候交到一個名叫老鄭的朋友,在他客棧的上房裡溫暖了一整個冬天。

我曾上書勸說皇帝罷戰,躬行仁政,至少先修復這經年累月戰爭後滿目瘡痍的天下。

聽說那封摺子皇帝只看了一眼就撕了,轉而來到的是更多催戰的指令。皇帝堅信,只有胡人全部死光了,百姓的生活才會再沒有後顧之憂。而現在的一切悲苦,都是必須經歷的。

不得已,我燒毀詔書,掛印封金離開了將軍府。

我去了龍門客棧,離開了軍隊那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一個像家的地方,有一個像家人的朋友。

「段九,你這麼做沒有意義。」記憶里老鄭難得會露出嚴肅的神情,拿出一個歷經歲月洗禮後的男人該有的智慧來,「走了一個將軍,再派來一個將軍,就和十幾年前死了一個將軍馬上就會有人補上一樣。你根本阻止不了戰爭。」

「那老可汗死了,新可汗一心求和,胡人軍隊士氣不振,塞外已經沒有能讓皇帝忌憚的人。皇帝怎麼會不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狠狠打擊胡人呢?」老鄭就坐在我的面前,可那一瞬間我卻看不清他的模樣。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老鄭的父親曾經是一位將軍,他在成為一個客棧老闆之前也算是個將門子弟,說出那樣的話來並不奇怪。

有什麼能讓皇帝忌憚呢?一個戰功累累的將軍夠不夠?也許不夠。但那似乎是唯一的路。

「老鄭,我想去塞外。」

「你說什麼?」老鄭的酒杯落到了地上。

「如果一個熟知漢軍戰略戰術、軍城布防、兵力虛實的將軍此刻去了塞外。你說皇帝會不會有所忌憚?他會不會就因此放棄這場戰爭?」

「你瘋了!」

「我沒有。」

「這可是通敵叛國!」

我搖了搖頭。

「我只是要去塞外而已,又沒有投敵。」我說,「如果我去了塞外這件事不能讓皇帝忌憚罷兵,就算我真的投敵了又能有幾分作用呢?」

「皇帝只會一怒之下更快催兵北上要砍你狗頭。根本不會考慮那麼多!」

「也許會有朝臣勸服他的。老鄭,我想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得試試。」

「你又是何苦?掛印封金不戰已是大逆不道,此刻若是離城而去……這可是全天下乃至萬世史書的罵名。」

「可我還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不要多管閑事不就好了!我這龍門客棧不大,也還養得起你一個閑人,閉上眼睛,冬天很快就到了,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呆在暖閣里,不要去看外面的事。」

可這世上終究有那麼一些事,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不管。即便讓你住上一輩子的暖閣,喝不完甘醇的美酒,陪以美人,伴以鶯歌,你也會選擇破閣而出。

天亮後我牽著馬離開了龍城,很多人看到。

我在城外百里的雪望坡結了一個草廬,第一場雪落下之後,戰火仍沒有蔓延過來。

後來,我在塞外漂泊了很多年。

第四夜

一夜風聲不止,直到五更天才稍稍放緩。小憩片刻而未入眠,敲門聲響了起來。

「老闆說,讓我送一套乾淨衣服來給段公子。」是那天拿走我衣服小二的聲音。

換好黑色的絨衣大氅,便再沒有了睡意,索性下樓看看。客棧大門開著半邊,時間還早,大堂里慣常的沒有什麼客人。

老鄭現在在哪裡呢?卓別的話里有太多的破綻,但有一件事一定是真的,他要把我留在龍門客棧。雪不急,但是下得很大,白茫茫的一片,伸出手去輕輕的蹭了一下,手上多了一道鮮紅的血口。

想來卓別沒有走,只是不知道藏匿在哪裡,劍氣借著風雪遊走,隱起身形來無法發覺,自也無法破解。

「你讓我幫你救救你爹,那個人是指老鄭么?」閑來無事,我便退回大堂,看著六七算賬。這個丫頭學什麼不好,跟老鄭一樣,手裡常年不離一壺酒。

「嗯。」她輕輕的應了一聲,偷眼往門口瞥了一下,生怕被卓別聽到我們說話。

「不用去管他。」我笑著,「那傢伙是個徹頭徹尾的獃子,向來以偷聽偷看這種事為畢生之恥。不過話說回來,老鄭是個一輩子的老光棍,哪來你這麼個女兒?」

「父親他,可不止我一個女兒。」彷彿是看到我的表情變得有點微妙,六七瞪了我一眼補充說明道,「父親從十幾年前開始,就陸續收養了好多的孤兒。不過都沒有養在龍門客棧里罷了。」

「那這些人最後都去了哪裡?有從軍的么?」

六七皺眉想了想,搖頭道:「長大成人的孩子大多都到關內去遊歷了,比如我,去年才回到龍城來幫父親打理客棧。也有一些留下來幫父親照顧新收養的孩子,倒是沒有人從軍。父親不喜歡打仗,因為打仗就要死人。我們都是因為打仗沒有了家,父親不贊同我們繼續下去。而且這幾年都沒有打仗不是么?軍隊也不是很缺人。」

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六七,你一個女孩子家也敢出去闖蕩天下,練過武功么?」

六七微紅著臉搖了搖頭:「會一點兒輕功,打不過就跑,經年累月練出來的。」

「一點兒,是多少?」

「就是……很少一點兒。」

「挺好的,幫我一個忙吧。」我附耳過去,小聲說了幾句。

她驚詫的看了我一眼,低聲緊張的問道:「這怎麼行?我真的只會很少一點點兒輕功。」

「沒事,那樣就夠了。」我笑著,「如果不出我的所料你一定不會有危險,就算真的被逮了,我有信心保你無事,你相信我么?」

六七用力搖了搖頭。我差點沒一頭撞到牆上去。

「那算了……來過來陪我喝幾杯酒。」

「等等。」她拉住我的袖口,「按你說的做,真的可以救出父親么?」

「我不想騙你,成功的可能不是很大。」我搖了搖頭,「所以我不逼你和我一起犯險。」

「我去。」女孩咬了咬牙,堅定的說,「只要有一點能救出父親,做什麼都可以。」

六七裹緊了衣服很快消失在了風雪裡,不出意外的卓別沒有出手留她。從始至終他只是盯緊了我,似乎只要我沒有動,一切就不會出意外的樣子。

我伸手到柜子里摸了一下,多年前留下的那樣東西仍然靜靜的躺在那裡,微微放心。

天已經擦黑,六七還沒有回來,估算著時間不差太多,我招呼小二擺了兩壇酒,四碟菜,把火盆挪到方桌底下。

「卓別,入夜清寒,不如進來烤烤火,陪故人喝幾杯酒?」我對著門外招呼,「那年演武場比試的時候,你明知道酒里下了瀉藥都敢喝了再上場,今天卻是不敢露面嗎?」

也許是激將之法起了效果,門帘被風雪卷開,蒼白的影子穩穩落座在了桌前。

「你最好不要再耍什麼花樣。」卓別冷著臉說,「那年我當你是朋友,現在可不是。」

「入關之前刀都被你差人打掉了,我還能耍什麼花樣?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把我困在這龍門客棧。」

「這幾年皇帝一直想要興兵征討胡人,卻因為你在塞外掣肘,久久不能如願。當年你自己做的事,還要我向你解釋?」

「都過了這麼多年,皇帝還是戰心不減啊……套我回來,開春就要進兵了吧……可是這些關老鄭什麼事呢?這麼長的冬天,把他放回來陪我喝酒有何不可?」

「自然是掣肘你。若是放回老鄭,你還會在這裡老老實實呆著?」

「老鄭絲毫不會武功,這龍城又嚴防死守,我若要走也帶不走他,放回這客棧里來,掣肘之效有增無減。可你表現得這樣怕我見到老鄭,難道老鄭其實不在你們手裡?還是說他已經死了?你怕我知道你已經控制不了老鄭,直接跑了吧?」

「隨你猜想吧。」他自信滿滿的喝下兩大碗北原烈,很難看透。

的確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罷了,類似的猜想還有,老鄭信上所說的那件「要事」的確是很重要的事,卓別怕老鄭告訴我,所以絕不讓我和老鄭碰面。

但這一切都只是猜想罷了,在找到老鄭之前,所有的主動權都在他的手裡。

「如果我說我現在要去劫獄救老鄭……」話沒說完,卓別手裡的酒杯已經掉到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從袖子里鑽出來的那把細長的劍,劍意凌厲,連炭火都微生明滅。

但那一劍相較於卓別的正常水平來說,太慢了。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我看到了卓別眼裡驚詫的神情,我的刀寄放在老鄭的櫃檯里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以為再一次抽出來的時候刀身上會布滿鐵鏽。可是老鄭將刀保護得極好,長刀出袖,刃光如雪。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刀風逆絞而上,直逼腕脈。卓別不得已棄劍抽手,蹬地轉身,手扶板凳,衝起一腳踢破方桌,直逼我面門而來。

我旋身躲過,卓別一掌拍地,身形暴起,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的劍甚至還沒掉到地上。卓別矮身前撲奪劍,卻是慢了一瞬,細劍被我一刀格開,飛出數丈釘在牆上。

劍在牆上,卓別在地上,刀在他的脖子上。

「酒里又有瀉藥?」

「對不起。」

「無所謂。」卓別笑了,「你以為我今晚為什麼現身和你喝酒?你已經輸了。」

我不明白卓別的意思,但是救出老鄭這件事勢在必行,我將他捆好的時候,六七回來了。

「段九,我到你說的兩處地方都已經看過。」六七的嘴皮凍得發紫,在炭火邊哆哆嗦嗦了半晌才緩了過來,「將軍府外面看似戒備森嚴,可是連我的輕功都如入無人之境,反倒是城門口,重兵壓陣,才離城門口不到數十丈就有人發覺。」

「看來我得到城樓上逛一逛了。」我說。

「段九,還有一個情況。」六七皺了皺眉,「我回來的時候路過城西軍營,感覺守門的士兵不如往日里嚴備,就進去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近乎人去營空。」

「你說什麼?」我的眉毛不自覺的一跳,被捆在柱子上的卓別卻已經笑出了聲。

「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可惜已經晚了,軍隊化整為零喬裝出征已經結束兩天,你們做不了什麼了。」卓別說。

「你說軍隊寒冬出征草原?」無由的怒意漫上心頭,我揪起卓別的領子叱問,「寒冬出征草原一直是大忌,你們沒把士兵當作人命么?」

「寒冬出征草原是大忌,卻也是出其不意的機會。」卓別冷笑,「這些年戰火平息,胡人蠻子的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到了冬天為了避寒,紮營居住的位置越發靠南,對於那個一心想要攘外以安內的皇帝來說,這哪裡是大忌,這簡直是千古不遇的良機。他怎麼可能放過,又有誰能夠阻止?」

「所以你抓了老鄭?因為他知道了這件事,你怕他告訴我壞了你的計劃?」

「全無所謂了。」卓別搖了搖頭,「老鄭就關在將軍府里,你可以去救他,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再留他也沒有什麼用。你也可以不管不顧沖關出城,繼續走你的叛國路。當然,城門口我留了重兵,就算我不在,你也走不了。而草原上的火最遲明夜就會燒起來。你阻止不了這一切。」

雪夜,提刀,疾行。

將軍府果如六七所言,如入無人之境。這一行除了救出老鄭,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夠阻止這一切,那便是找到兵符,調開城門重兵出城,到塞外之後如果能趕得上,也許還能阻止戰爭打響。

雖然我覺得這一切機會渺茫,但總得試試。

而首先,要救出老鄭,讓六七帶他遠走,避免被我所株連。

將軍府里有一座地牢。因為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龍城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數次,此間便再沒有設立官衙,大小事務皆在將軍府內處理,地牢也因此而建成,用來關押極少數的死刑犯。

而如今將軍府的府兵要麼被調到城門口,要麼被遣赴戰場,打暈極少數的看守者,很輕易的就進入到了地牢之內。我從牢頭身上拔下鑰匙,打開了玄鐵所制的牢門,晦暗的光線下,熟悉的身影坐在牆角,目光略微獃滯,不知在想什麼。

「老鄭。」

聽到我的聲音,老鄭的眼球忽然動了一下,好似回魂。

「段九……你來啦……」老鄭突然流出兩行淚來,「一會不管發生什麼,別怪我……」

「……」腦中一縷靈光閃現而過,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噹啷」一聲,門再度被關上,還扣上了一把新鎖。

那個本該被捆在龍門客棧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想不明白的很多問題都想明白了。為什麼風鷂傳書是老鄭親筆,為什麼將軍府內疏於防守,為什麼卓別明明沒有必要卻說了那麼長的一段話來解釋真相,甚至言語內有心的刺激,只因為今夜發生的事才是最後的請君入甕,老鄭為餌。

「段九,不要再執迷不悟。」卓別放下兩壇冷酒,「老老實實在這兒呆著吧,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自會放你出去。」

第五夜

「老鄭,從頭到尾我都不相信你真的和卓別合夥在坑我。」我說,「看到你的親筆傳書我即刻趕來,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段九,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你不明白。」老鄭說,「卓別一直在幫你,你不要掛恨他。」

「幫我什麼?幫我去和皇帝討要恩赦?只要老老實實呆著,就既往不咎?可是老鄭,你要明白,當年我既然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就已經做好背負一切的準備。我不需要他這樣幫我,你不明白嗎?」

老鄭咽下一大碗酒,那是卓別前天夜裡留下的,雖然酒水冰冷,但烈意猶在,抵過最初的涼意,很快可以取暖禦寒。

「那年你一意孤行要去塞外,皇帝如我所言,盛怒之下不僅不願撤兵,反倒加緊了調兵遣將即刻便要出征,不僅要掃蕩蠻夷,更指名要你的項上人頭,你可知是誰幫你擋下了這一刀?」

「那次你說,『也許會有朝臣為皇帝勸說利害,我得試試』,可滿朝文武閉口不言,只有卓別站了出來。只因為我去找了他一次,只因為你是他的朋友。」老鄭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他極盡所能對皇帝言說利害,終於達到了你想要達到的效果。皇帝心有忌憚,第一場戰火因而止卻。」

「往後幾年,困於民生,戰爭也一直沒有打起來,直到近年,皇帝發現了胡人冬日遷徙的規律,覺得今年是天賜良機,無論如何也要出征,甚至是不惜一切代價,在冬季里出急兵襲擊。經年而過,皇帝對你的忌憚早就沒了,卓別無論如何也勸說不下了,而你還在塞外,他來找我,設計將你困於龍城,不是因為忌憚你的阻礙,而是擔心你的安危。」

「段九,你已經付出了很多,做不了更多了,收心收手吧。」老鄭說,「這一次的事,也是我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沒有人再說話,牢房裡只剩下靜靜喝酒的聲音。

「謝謝。」我說。

最後的最後,只能說出這兩個字來,表達心中的千言萬語。

「但是,對不起,我還是要走。」我說,「戰火不應該再度燒向草原,尤其是針對平民。」

幾乎在同一時間,牢房的鎖頭「咔噠」一聲打開了。

六七站在門外,我站在門內,場間似乎只有老鄭對這一切充滿意外。

「你所料不錯,」六七說,「昨晚你被抓之後,城門口的守兵很大一部分都被調走,應該是併入出征的隊伍了。現在出城,沒有人能夠攔住你。」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老鄭出乎意料的看著自己的養女,「六七,你!」

「是我安排的。」我說。昨天在龍門客棧,和六七耳語的時候我不僅僅讓她去查看了將軍府和城門的布防,也安排她今日來援。只是那時候的推斷和事實的真相有所偏差,但結果相同,無傷大雅。

「父親你忘了,八歲以前,我是被胡人養大的。」六七撲扇了一下眼睛,「我不知道小時候我是如何被拋棄的,但是我的胡人父母救起我的時候,沒有因為我是漢人就棄之不顧。戰火不應該再燒向荒原了。」

「可是你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了!」

「也許吧。」

兵符不在將軍府內,城門重兵也調走極多,想來是卓別已經領了最後一隊兵馬出征。

「我們……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了嗎?」出城之前,六七問。

「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大軍掃蕩荒原了。」我說,「但是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此去一路向北,如果遇到還沒有被戰爭波及的遊民,就提醒他們避開吧。」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話,又或者會直接殺了我們。」

「誰知道呢,但這是最後能做的事了,總得試試吧。」

策馬衝出關隘,兩騎分道揚鑣,減少悲劇的積蓄髮生,這是戰火遺孤,最後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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