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權轉載|少女陳環球日記(1):冰雪惑星的火焰秘境——冰島飛行記
以下內容為少女陳授權轉載,原文首發於《公務與通用航空》2015年第一期,後在豆瓣上發布。
個人一直覺得她的飛行時間雖然不比專業飛行員,但經歷傳奇,且文采不亞於聖埃克蘇佩里。有幸能在此專欄轉載,也是我本人一大榮幸。
大家可在此專欄看到少女陳大部分原創文字,如果覺得不夠過癮,也可直接關注她的私人微信公眾平台:flyshaonvchen,或豆瓣搜索少女陳的飛行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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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軀體和身影/到過這美麗地球上的許多地方/其中最遙遠也最親切的地方是你/世界的盡頭啊,冰島。」——博爾赫斯《致冰島》
2014年9月14日,在我定下前往冰島行程的第一個星期,冰島第二大火山巴達本加火山噴發了。
開始只是輕微的地震,繼而地殼開裂,冰蓋融化,岩石下被禁錮已久的岩漿迫不及待地噴涌而出。冰島因此一度將航空警報由橙色上調為最高等級——也就是全面禁飛——的紅色。
就在2011年,也正是同樣由於冰島火山的意外大噴發,致使整個歐洲的民航空域關閉了一個月之久。如果不顧後果貿然繼續行程,可能被困在冰島不能回來。不僅如此,我前往冰島並非純粹觀光,而是要實現另一個計劃——租賃私人小飛機,親自飛越這座冰火之島的廣袤荒野。
有了2011年的前車之鑒,這一去冰島懸念極大。一旦火山爆髮狀態加重,整個歐洲上空的航路可能再度全面封鎖,到時不知道得在冰島滯留到什麼時候。加之火山灰對於小飛機的發動機傷害極大,當地的飛機租賃機構和飛行員協會也已經在郵件中反覆警告我,就算按預定計划到達冰島,也有極大的風險最後無法成行。
走還是不走,to be or not to be,這是個問題。
九月一過,冰島將逐漸步入沒有白晝的極夜期,天氣也將轉為極度惡劣而不可預期,別說飛行,就連地面自駕汽車都不夠安全。如果錯過這一次機會,至少又要等上半年。更何況,如果火山噴發的規模適當不至於封鎖空路的話,這意味著作為業餘飛行員的我,將有千載難逢的自駕飛機在空中自由觀察火山的機會。對於從未親眼見過活火山,更別說親自飛越活火山的我來說,這個機會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未來隱藏在迷霧之中,隔著距離,難免讓人望而生畏。然而只要踏足其中,一切就會雲開霧散。」
此時的我再次想起女飛行家柏瑞爾·馬卡姆的這句話。
這位連海明威也推崇備至的傳奇飛行作家,她不僅激勵了我開始飛行生涯,更是一直激勵著我在人生歷程中勇敢前行。
「是啊,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不行呢?」
儘管原定同行前往的好友已經取消了行程,我還是決心孤身完成這趟未知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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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從紐約肯尼迪機場起飛,乘坐冰島航空的波音757-200型飛機,經過五個半小時的飛行,終於降落在全世界緯度最高的首都城市——位於北緯64度的雷克雅未克,這裡幾乎是冰島的最西南端。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儘管毗鄰北極圈,雷克雅未克的平均氣溫遠遠溫暖過同緯度的其他城市。橫隔丹麥海峽僅兩小時飛行距離的格陵蘭東部小鎮庫魯斯克(Kulusuk),儘管緯度與雷市基本相同,由於北冰洋寒流的影響,卻是終年冰封雪凍。英文中有對此相當精準的雙關語調侃,「Iceland is all of green, Greenland is all of ice.」——冰島全境綠,綠島(格陵蘭的英文字面意義為「綠色島嶼」)全是冰。
這座位於歐亞大陸與美洲大陸交界處的北緯65度,為冰雪苔原所覆蓋的火山小島,全部由火山噴發物堆砌而成。加之其孤懸海外不受外來物種打擾的特殊地理位置,這裡擁有獨一無二的地表環境和物種分布。並且由於接近北極圈,其荒蕪寒冷的內陸冰川岩原被認為是全地球最接近月球表面的陸地環境。阿波羅計劃之前,阿姆斯特朗等宇航員候選人從美國遠道前來,在此接受了模擬月表登陸的適應性訓練。之後他們動身前往月球,邁出了人類在航空航天史上里程碑的一大步。除開直接以冰島為背景的幻想影片《冰與火之歌/權力的遊戲》《地心歷險記》《白日夢想家》(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之外,近日好萊塢傳奇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的硬核科幻大片《星際穿越》(Interstellar)也前往冰島取景,以模擬某顆遠在需要穿越蟲洞才可能到達的太陽系外行星的冰凍表面。一手建立起Paypal、SpaceX,特斯拉的傳奇科技大亨Elon Musk所著力推動的火星移民計劃尚在進行遠期規劃的籌備工作,新聞已有報道稱迫不及待的歐洲愛好者們已經成立了相關的火星移民協會,並選址冰島為適應訓練基地。
平心而論,冰島也並非全是綠色植被覆蓋。畢竟地處高緯,僅在暖流經過與地熱適宜的地區有著苔原灌木,以及為數不多的稀疏北極樺(Arctic Birch)與針葉樹種。當地有一個經典的笑話是,「——如果迷失在冰島的森林裡怎麼辦?——不要緊,站起來就好了。」以描述當地以灌木苔原為主的低矮植被。然而呈碗狀高原地貌的冰島島嶼中部,則擁有著僅次於南極和格陵蘭地區的廣袤現代冰原。冰原的絕對寒冷之下所覆蓋的,卻是毫不安分的滾燙岩漿。由於地處美洲與歐亞大陸板塊交界,本身就是火山島的冰島全境擁有大大小小近300座火山,其中近50座火山仍處於活動狀態,換言之,隨時可能噴發。
而典型的冰川火山噴發過程是什麼樣子的呢?以這次的巴達本加火山為例——一開始岩漿活動加劇,引發持續的小型地震。繼而地面經受不住內部壓力開裂,奔涌而出的岩漿與火山蒸汽得以迅速溶開了覆蓋在噴發口的厚重冰層,壓抑已久的火山灰大量衝上天空。此次噴發一度讓精神緊張的冰島航管局關閉了全景的機場和空域。還好與2011年不同,噴發地區遠處深郊,不至於侵犯到雷克雅未克周邊空域以及相應民航航線。加之噴髮狀況並沒有想像中猛烈,等到我到達雷克雅未克的時候,針對小飛機的禁飛指令也已經取消了。當地旅行社甚至如火如荼地推廣起了飛行觀光火山噴發的旅遊項目。
然而,我初到冰島的時候天氣並不好。剛告別明媚夏季的冰島被凄風苦雨的低壓氣象系統所統治,幾乎每天都是連綿陰雨與呼嘯狂風。前往噴發火山的路途遙遠,需要飛越大片的冰原與高山,如果這樣的風雨天氣持續下去,就算有當地飛行教練作為安全飛行官(safety pilot)與我同行,也未必能夠在如此惡劣的天候下完成約四小時的長途往返飛行。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儘管如此,我還是與其他遊客一樣,抓緊時間享用了地面上的冰島獨特景點——全世界唯一一座內部開放的死火山遺迹。又跨越海峽前往格陵蘭島冰原邊緣的廢棄美軍基地,降落在當地一條簡陋的石子跑道商用機場——這樣狀態原始的商用機場不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都是極難一見的。
還好天公作美,在我停留冰島的最後一天,纏綿不去的低壓中心終於離開了這片海域,整個冰島南部陽光普照,雨住雲收,風平浪靜。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我早早地到達了離酒店不過10分鐘車程的雷維雅未克市內機場,去取我租賃的塞斯納172型四座單發螺旋槳飛機,並與之前聯繫好的飛行官戴維見面。戴維是冰島本地人,有著5年飛齡的他正是在這座機場接受的飛行訓練,現在早早已經考好了飛行教官執照,一邊教育學生飛行員積累飛行小時,一邊尋求在小型航空公司或公務航空公司擔任飛行大副或機長的機會——當然計劃的下一步,也是包括美國在內大多數以飛行作為事業規劃的飛行員終極目標,前往大型航空公司擔任機長。
作為ICAO國際民航組織的成員國之一,冰島的飛行規則與無線電術語與美國並無太大差別。出於法律職業病的謹慎個性,我還是保守起見地僱傭了熟悉當地飛行規則,以及周邊地形氣候的戴維協助處理無線電通話與飛行導航。為了照顧不通冰島語的我,戴維主要使用英文與塔台交流,時而插進一些冰島語。然而隨著飛離市內繁忙空域,進入到荒無人煙的市郊之後,無線電里便安靜下來,只有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伴隨著我們的孤寂旅途。
時值初秋的清晨,纏綿多日的雨雲已經散去,藍天一潔如洗。唯有環繞著雷克雅未克的廣袤群山依然氤氳著蓬勃欲發的乳白霧氣——我和戴維稱它們為baby clouds——這是嬰兒時代的白雲。冰島的主要植被是地面苔原,由於吸飽了水汽,呈現出濃重的鮮綠色。如果說在乾燥時候,深黑的火山岩還能從乾枯的灰黃苔原中隱隱透出存在感的話,現在它們已經被濕噠噠綠色所淹沒了。遠處的山腳下,能看到供應整個雷市電力的地熱電站,以及熱力井中滾滾而出的地熱蒸汽——火山活動帶來的地熱為雷克雅未克提供了源源不絕的清潔電力與熱能。郊外散布的農場小鎮也基本遵循著圍繞地熱點而建的規律。如果說沙漠地帶的文明是有水源處有人煙,那麼冰島的規律則是有地熱處有人煙。
隨著遠離市區,人煙的痕迹也逐漸息絕了。青綠的山脈被紛繁水脈切割開,大片綠野中鑲嵌著寶石般的湖泊。飛機自空中越過前幾天在地面觀光過的黃金圈景點,自學習飛行以來接受的空中導航訓練幾乎可以讓我分辨出當時旅遊大巴駛過的公路。等到達黃金瀑布上空時,我們童心不改,有些炫技地低空俯衝盤旋了幾圈,引來地面無數遊人拍照。
笑鬧間,飛機已經深入到群山冰原腹地,雲層聚集加厚,群山也由之前的蔥蘢苔原轉變為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我們拉高機頭,爬升到8000英尺的雲層之上。燦爛的陽光灑落在雲霧上,形成環狀的彩虹圈。在雲遮霧攔與虹彩輝映的下方,冰河蜿蜒,冰牙交錯,冰川裂開深藍色的傷痕,流淌的冰舌懸掛在冰雪的峭壁之上,我想起來傳說中居住在極寒之地的冰雪女王的故事。她所在的冰宮大概也會是同樣的奇景吧。
而真正的奇景,還在遠方等待著我們。
出於安全起見,我們並沒有直線前往火山噴發處,而是小心地沿著山脈的邊緣繞行。火山噴發會喚起周邊的地下岩漿活動。這是為了避免其他火山口忽然噴發——儘管這種情況萬中無一——從而對飛行造成危險。「安全第一」。這不僅是飛行原則,也是人生準則。
天公作美,一路上有大約20-30節的順風,比預定中的行程要快得多。當看見雲層上奇峰突起的層積白霧時,我還沒反應過來,只以為是一團普通的層積雲。直到戴維掏出手機給它拍照,我才有所察覺地遲疑發問,「這雲是……?」
「火山灰。我們快到了。」戴維簡潔地回答我。
如同迎接摩西的紅海般,我們正前方的厚重雲海順從地分出一片足夠我們下降的空隙通道。穿出雲海的缺口,眼前是大片鋪陳的白色冰原。奪目的滾滾白煙盡頭就是漆黑的火山口,可以看到翻滾的岩漿,灰白色的火山灰遮雲蔽日地朝著東方的大海飄去——之前將近大半個月里,風向正好與今天相反,都是朝向內陸的雷克雅未克去的。這樣的話,由於航路上可能遭遇對飛機發動機損害極大的火山灰,我和戴維就不得不為了安全起飛繞遠路迂迴前進。而今天不僅天氣晴好,更是惠風和暢,無怪乎戴維一路上都在不斷感嘆,「你的運氣真是太好了。」
我注意到冰原上一個塌陷的大坑。從空中望去,這個坑至少有兩個體育場大小。岩漿噴發後地下中空,往往會導致如此的地表塌陷。戴維告訴我,火山爆發之初,還有攝影師和科學工作者來此觀察火山情況,然而在他們剛離開一小時不到,腳下的地面就發生了塌陷。自此,冰島政府就封鎖了周邊地面區域。只有飛行器還可以由空路接近。
隨著飛機接近火山,無線電忽然里傳來對話聲。我定神一看,火山口的上空已經有其他幾架小型固定翼飛機與直升機早早到達了,正在以火山口為中心低低環飛或懸停。自從冰島政府封鎖了火山周邊的地面區域後,空中觀火山成為熱愛探險的遊客們唯一的選擇,儘管所費不菲,卻仍然極受歡迎。難怪出發前戴維也說,「火山那邊的空域比市裡可要忙多了。」此時的他,正忙於仔細地操縱飛機以拉開安全距離,一邊與當地飛行員以冰島語簡短交流著。——正說話間,我們下方600英尺左右,反向飛速掠過一架西銳飛機,看不清楚是20還是22型——被中國人收購之後,她繼續作為最受歡迎的通用航空機型之一,在世界各地活躍著。
等接近了火山口,我們就放慢了飛行速度,並儘可能地貼近山峰噴發處,以便仔細查看火山噴發的景象。在火山灰霧掩映之下,岩漿閃耀著時而朦朧時而明亮的橘紅色光澤,飛濺著,舞動著,猶如惡魔之舌般貪婪地舔舐著人世潔凈的空氣,似乎擁有生命般地不住地翻滾沸騰。奔涌的岩漿以萬夫不當之勢溢出山口,一瀉而下,形成一個小小的岩漿瀑布,並延展出一條岩漿河,朝地勢更低的方向緩慢推進。暗紅熔金的岩漿河蜿蜒流淌在泛著銀子般的光芒的冰原,彷彿爬行科的獵食者一般,冷酷而緩慢地匍匐前進,閃動著不吉的光芒。火山煙霧被地底的焚風簇擁著,又被人間的雪風拉拽,在離地面大約3、400米的高度平平鋪開,厚厚地覆蓋在岩漿河上方,彷彿給寒冷的冰川披上一條厚重的皮草披肩。火山灰含有大量硫化物,雖然遠遠看去呈現出牛奶般的白色,但當陽光透過火山灰時,則被過濾為妖異的血紅色,與岩漿河的光芒交相輝映,反射在冰川的雪白肌體之上。岩河周圍的冰川早已受熱化開,深黑的古老火山岩上重新覆蓋了新冷卻的火山岩。岩河途徑上的地下水脈則被岩漿高熱所氣化,自不同地表裂縫中紛紛擠出滾滾水蒸氣,彷彿戰場放出的狼煙般,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形成難得一見的蒸汽陣——戴維一邊掌控著飛機以便我騰出手來拍照,一邊向我感嘆道,「我在冰島活了這麼多年,連在電視上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
以火山灰帶為分隔線,我們在火山一側翻折俯衝了幾次,以便充分飽覽噴發口的美景。又繞到火山的另一側,順著火山灰以及岩漿河流的方向,朝東行去。原本以為戴維會和之前一樣原路折返,沒想到飛機一個輕巧的轉頭,徑直從火山灰之下穿過。之前聽過不少關於火山灰將如何損傷發動機的告誡,戴維這個意外的舉動讓我有些吃驚。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此舉並不危險。由於晴好天氣與穩定風向的緣故,火山灰如同一隊訓練有素的軍人,紀律明晰地緊密組織在一起,直到與空中雲層匯合之時,才因為受到外力,而如同花朵般在我們的頭頂擴散開來。
飛入火山灰的正下方,天空變得更加陰暗了。只有在如此接近的距離觀測,我才注意到,火山灰不止是單調的灰白色,而是隱隱折射出好幾層不甚明顯的晦暗色調,青、紫、橙……說到陽光,頭頂的太陽也由於火山灰的過濾變得不甚真實。那個在西方傳說中作為力量源泉,東方傳說中作為憤怒暴君的神話形象如今被火山灰的熱量與毒氣拉扯得變了形,呈現出一個影影綽綽的虛弱幻影。此時地面上濃煙滾滾,廣袤的白雪與冰河映照著太陽與岩漿的血紅光芒,冷卻的黑色岩漿和火山灰散發著刺鼻的硫磺氣味,冰火交織,天傾地陷,彷彿不周山正是在這裡被共工怒觸而倒,又彷彿但丁筆下的燃燒煉獄,全然一派末世景象。
如此宏大的恐怖與美麗震懾住了所有飛機上所有的人。飛機發動機的聲音有力地轟鳴著,無線電里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裡是冰雪的世界,也是火焰的家園。這裡或許不是飛行的樂土,然而這裡是所有勇敢飛行員嚮往征服之地。自上世紀20年代,美國的道格拉斯機隊首次完成環球飛行以來,已經有不下十位飛行員經由格陵蘭-冰島-歐洲大陸航線完成了同樣的壯舉。
當他們飛越這片冰與火之地的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當我也與他們俯視同樣的景色,或許是更為奇麗的景色時,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中翻滾著。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
小時候背誦過的片段又出現在我腦海中。
「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白雲蒼狗,世事變幻。出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的中國律師或許無法揣測出生在十九世紀末的美國軍官心中所想的內容。但至少,我想,我們分享著同一顆不妥協不放棄的勇敢的心。
正是這顆心,激勵了人類不斷進取開拓的歷險。
這也正是飛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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