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日記(1) · 打架
我小時候是個暴戾的孩子。
記得有個夏天,我好奇地問奶奶:「為什麼你的衣服都只在兩邊肩上破了個大洞,其他地方都沒破呢?」奶奶佯裝生氣地說:「好意思問吶,還不都是你個死丫頭,那麼小一點,就壞的很,幹活把你放地上玩,你要哭,背到背上只一會兒就開始背後大哭大鬧,兩隻手不停地撓我的肩頭,有時候血都抓出來了。你都不記得啦?」
我說,我不記得了。我記得四歲的時候,住在縣城郊區的外婆家,外婆有個兩層的小樓,我們一家住在二樓。那天晚上父母開始爭吵,吵著吵著又打起來了。聽到他們打架的聲音,我小叔趕緊把我抱到了隔壁的房間,他打來熱水給我洗臉洗腳,我坐的椅子太高,腳垂不到水裡,小叔蹲下來往我腳上澆水。一邊洗腳,一邊安慰我,誇我勇敢沒有哭。當時的我並不難過,也不害怕,我不知道要怎麼給他傳達我這種情緒,於是我伸出食指,往他左眼上戳了一下,我以為他會因為我的玩笑而發笑,於是我先笑了。但隨即看到他痛苦地捂著眼睛蹲在地上呻吟。
1.
我第一次嘗到暴力的甜頭是在幼兒園裡。我喜歡同桌的小男孩,他很可愛,我把我所有的鉛筆,尺子,書本都送給了他。那天放學回家,母親發現我空空如也的書包,被狠狠教訓了一頓,我也並不在意。第二天,我拉著這個男孩陪我上廁所,進去之前我叮囑他,如果先出來一定要等等我。等我出來時,卻不見他人影,圍著男廁找了好幾圈,直到上課才回了教室,發現他早已經回到了座位上,跟後排的一個圓臉女生說笑。我氣不打一處來,走過去掀了他的書本,扔了他的書包,文具灑落一地,他開始哭哭啼啼地收撿。當然,我也被老師教育了一頓,站了一節課的黑板。下來我則告訴他,把我的東西都還給我,以後也必須陪我上廁所。他把我給他的東西一件不差地還回來了,而且每次上廁所也知道等我了。
都說小孩很單純,然而單純也意味著殘酷。其實我並沒有再欺負那個可愛的同桌,因為沒過多久,我父母就離婚了,我跟著我爸回到了鄉下。我沒想到的是,被我狠揍的第一個人竟會是個女孩。
我還記得我一直不願意去上學,被我爸打了好多次,已經開學好多天了。最後實在不得已,被我爸拖到了學校,塞進了那個鄉村小學的一年級。我滿臉淚痕和鼻涕地站在講台上,老師簡單地介紹了我,就把我安排在了最後一排的角落。下課後,其他孩子都過來圍著我,好像我是只奇特的動物。在他們好奇、試探的眼光下,我敏銳地感到一絲恐懼,我害怕這種打量,好像鄰居家的大黃狗,一旦發現你沒有威脅,便會撲上來咬你一口。我不止一次捏著石頭跟那隻黃狗對峙,所以我也強忍著心裡的畏懼,對那些打量的眼神惡狠狠地瞪回去。這時,有個男孩說話了,「她是新來的,老師說了的哦,不要欺負她。」這個男孩叫鄭思忘,是班長。
大概因為老師的這句話,我沒有受到整個集體的排擠和欺負,捱過了最初的時光,慢慢地跟同學熟悉起來了,也交到了一兩個朋友。可是,班上有一個叫謝雨的女同學一直看不慣我,從最初支使她的同桌----王義春,一個個子高大痴肥的女生----扔我的書包,把我的課本藏起來等等,到後來散播謠言說我腦子有問題是個瘋子,還說我三個月都不洗澡,又臟又臭,路過我時也故意捏著鼻子。
我很快就用幾根辣條收服了王義春。一次周五放學大掃除,她又支使王義春來欺負我,被王義春拒絕了。她惱羞成怒,不由分說地把操場上水坑裡的泥水往我身上掃。班上沒有人敢欺負她,因為她跟鄭思忘為首的一伙人是鄰居,每天一起上下學,欺負了她則很可能會被班上最緊密的小團體報復。我趕緊避開,卻被她追著撒水,還一邊辱罵我是瘋子、豬頭,看著她不可一世的樣子我怒不可竭。我把掃把浸透泥水,掃把變得很重,我操起掃把劈頭蓋臉朝她腦袋上揮去,馬上她就一臉污水,毫無招架之力並開始哭了起來,我趁機把她撲到在地,抓起她的頭髮,把她的腦袋摁進泥坑裡,讓她吃了一嘴泥。幹完這件事,我起身拉起書包就跑了,一路狂奔,在離家不遠的池塘才停下來,把自己身上的泥點清洗了一下,回家了。
周一我又不肯去上學了,我怕遭到報復,或是來自謝雨的父母,或是來自老師,又或者是她的朋友們。但在我爸舉起的巴掌下,我還是背起書包猶猶豫豫地去了學校。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平安地度過了一天,既沒有她父母的興師問罪,老師似乎也不知道這件事。或許是她父母在外打工,她沒地告狀,或許是事情是她先挑起不敢跟老師報告,或許是她的夥伴被我的狂躁震懾住了。反正這事就過去了。
2.
謝雨事件之後,班上再沒人針對我了,只是除了經常跟男生們打鬧。那個年紀的男孩子真是很討厭,無所事事就知道捉弄女同學,而我是絕不容忍被人捉弄的,天天跟那些男生追來打去。要說打女生還有所忌憚,還有點於心不忍,打男生就毫無心理負擔。一般揪住對方,一臉生氣的樣子,對方就討饒了。也有跟我對打的,我打他一下,他還我一下,一來一往十分規矩,只是力道越來越重,誰先停手,誰先哭,誰就輸。無論被打得再使勁,我都不會哭,比起我父親的藤條,這些小孩子不過是在撓痒痒,所以我從來沒輸過。而打到最後,真把我弄生氣了,一巴掌糊在對方臉上,或者一腳踹到對方腿上的時候,對方往往會被這出其不意的暴擊鎮住,然後因為疼痛滾下兩串眼淚。
我也不怕被男生告狀,那時候我已經當了班長了,老師更加相信我說的話。自從當上班長之後,我把「懲惡揚善」當作己任,班上有哪個女生被欺負,我都會為她們出頭。我既不怕跟男孩子們抱著在地上打滾惹別人發笑,也不怕追到男廁所去揪出那個躲避的男生被罵不要臉,我一點也不怕那些比我更調皮暴躁的男孩子,因為到最後還有老師會為我出頭,反正我是班長,我是老師罩著的。老師還會把一部分不寫作業的學生留下來做完作業才准回家,把一根教鞭交到我的手上,讓我守著他們做作業。這時候 ,對於那些調皮的小孩,我更會毫不客氣地把教鞭落到他們身上。除了幾個特別調皮暴戾的男生,其他人對我多少有點忌憚。
鄭思忘是個奇怪的存在,他不讓別人欺負我,但是他自己欺負起我來比任何人都厲害。他比我高,學習成績比我好,老師也很喜歡他,我們兩一直輪流當班長。我既打不過他,跟老師告狀這一招也不好使,但是我每天都要被他欺負幾次,撕作業、扯頭髮、把蟲子放到我的文具盒裡。有時放學他寧可繞路也要跟在我後面,撿小石頭砸我,或者搶了我的書包並飛快地掛在樹上,我啥都會,就不會爬樹,望著樹上的書包無可奈何地撇嘴快哭了時,他才會爬上去取了扔給我。
有天在學校我跟他打起來了,起因我已經不記得了,讓我如此暴躁的原因應該是對他日積月累欺負所累積的憤恨。我在教室後面的垃圾堆里撿了一根課桌的腿,我準備把這根手臂粗的木棒毫不手軟地砸到他身上。我舉著棒子追他,他三兩下跳上了課桌,我在課桌間繞來繞去地想要抓住他,他站在課桌上蹦來跳去,很難追上。他跳到了我身後,把腳踩在我的頭頂,我反身一把抓住了他另一隻腳的腳踝,他的腳踝很輕易地掙脫了我的手,打算逃跑,我還死死抓住他的褲腳邊,就在那一瞬間,我把他的褲子扯了下來,我仰頭看他,高踞在我眼前的是個光溜溜的小雞雞,他沒有穿內褲。我們都愣住了,直到圍觀的女生開始尖叫,男生髮出譏笑。我趕緊放開手,他提起褲子從課桌上下來了,我們回到各自的座位,陷入沉默,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後來,儘管面對男生的嘲笑,他要麼一臉無所謂,要麼兇狠地威脅對方,但是卻再也沒來欺負我了,放學也不跟在我後面搶我書包了,而是每次看到我就先遠遠地躲開了。
而我,終於過上了沒有對手的平靜生活。
3.
我是一般不欺負「乖學生」的,倒不是因為我善良,而是因為沒意思。
我還記得有次跟一個男生打架,誤傷了旁邊另一個叫吳勇的男孩。他立馬就哭了,然後就去跟老師告了狀,因為他完全無辜,我當然被批評了,還被罰在辦公室站了一節課。我對他懷恨在心,決定找個機會報復他。那孩子矮小瘦弱,平時很安靜地自己在角落裡,不說話也不學習,沉默寡言,成績奇差。他是男生們日常欺負的對象,給他取外號「無用」。觀察了他一陣,發現我真是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連報復的興趣也完全沒有。
而他卻給我留下了極其深的印象。當然不是在小學,而是後來到鎮上上了初中。中學在每周一的朝會上,除了升旗儀式,就是校領導還會表揚和批評一些學生,幾乎每次通報批評都能聽到他的名字,打架、偷竊、打群架···我最初以為是有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壞學生,直到一次在校外偷竊了一家小賣部,情節嚴重被拉到台上亮相後,我才確定了就是他。我很難想像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色,突然就變成了一個膽大包天的壞學生。後來也會在學校碰到他,還是瘦弱,但是他臉上的暴戾和冷漠讓人害怕。我總會躲著他走,真怕他突然想起小學時我曾把他弄哭過。
到鎮上上初中時,我依然是插班生,同學絕大多數是從鎮上的小學升上來的。初中環境十分惡劣,學生年紀更大,數量也多,破壞力十分驚人,男生之間會打群架,偶有流血事件,但是女生之間關係相對溫和,通常只是言語侮辱威脅罷了,很少真正動手的。在這種環境中,最忌諱當一個默默無聞的透明人。要麼努力提高學習成績,成為老師的代表;要麼使勁破壞成為大家畏懼的「壞學生」;哪怕插科打諢嘩眾取寵,成為同學眼裡的「逗逼」,也都能避免暗地裡遭受無聲的欺侮。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為何會有如此領悟,或是本身是喜歡引起別人注意的表演人格,或是直覺敏銳,秩序很差的學校本身更接近於動物的世界,在這叢林中,規則已經不能起到保障作用,更多的是弱肉強食的本能。
我到初中之後很快便引起了全班的注意----我跟同桌陳祥福打了一架。他的名字總會讓我聯想到一個過度肥胖且腦子裡脂肪旺盛導致智力低下的人。但他實際有一張俏皮的圓臉,一雙大大的倒八字眼,長得倒是十分可愛,但卻油嘴滑舌、不要臉皮、全無正經,是每個長大的二流子的少年形象。在同齡男生多沉迷於暴力和遊戲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沉迷於女同學了。
我還記得跟他分到同桌時我內心的喜悅,可算我也遇到了可愛的男同桌。他很活躍地跟我搭話時,我更是因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交到了朋友而開心。但很快事態的發展就超出了我的預料,他總在上課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摸我的手,附到我耳邊跟我說悄悄話,噴到我耳根和脖子上的氣息讓我十分不快,我警告過他幾次,他總是嬉皮笑臉把話題岔開,後來我總是很厭煩地推開他。
直到有一天,午休醒來,後面幾排的同學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竊竊私語,眼含諷意。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沒事啊,然後對我意味深長地一笑。直覺告訴我肯定有事,而且還是不小的事。我問我後排的女同學怎麼回事,她輕蔑地說:你不知道啊,你午休的時候,陳祥福把手臂勾到你的脖子上,抱著你睡了一中午呢。羞愧、屈辱、憤怒一齊爆發,我把他按在課桌上,拿起書本,狠狠地朝他腦袋上一陣拍打,他的慘叫聲響徹教室,引得全班一齊圍觀。其實應該並沒有很痛,畢竟課本的威力有限,但是他的表現極其誇張,一會兒功夫,眼淚就淌了一臉。直到上課聲響起,我仍然沒覺得泄憤,但他卻跟變戲法似的,立馬換了一張笑臉,還安慰我說:「你看你都打了我了,就別生氣了嘛。要不然你當我的女朋友吧,好不好呀?」我恨恨地看著他,只說了一個字:「滾。」
後來被紀律委員報告給了老師。我們兩也一起被叫到了辦公室,他被狠狠批評了,還被打了屁股,眼淚又很快淌了一臉,我只被說教了一頓。但一出辦公室門口,他馬上又開始嬉皮笑臉了。好在老師同意了我調換位置的請求。後來才知道,陳祥福的勾搭史很長了,年級上周正一點的女同學都被他騷擾追求過,才上初中,他交過的女朋友早就已經兩位數了。
4.
但正是因為陳祥福,我交到了第一個朋友。換了位置之後,我跟一個叫唐棠的女孩成為了同桌。唐棠是那種很典型的「淑女」型女生,扎著長馬尾,總是穿小圓領的繡花襯衣加半長裙,說話也細聲細氣、溫溫柔柔的。她跟我說:「你好凶啊,把陳祥福都打哭了。」
我說:「那傢伙完全不經打吧,碰著就哭了。」
「還是覺得你很能幹,一點也不怕他,我就很怕他。」
「為什麼要怕他。」
「不知道啊,小學也跟他一個班,有段時間他老來跟著我,躲都躲不開,我就覺得很可怕。」
我告訴唐棠:「以後他再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去幫你打他。」這樣,我就跟唐棠成了朋友。
雖然換了位置,他也並沒有停止課間來騷擾我們。這下騷擾的對象變成了兩個了,說我是他的大老婆,唐棠是小老婆。每到這時,唐棠就坐在位置上漲紅了臉,而我也只有對他來一陣霹靂啪啦的王八拳,但這不僅沒用,反而讓他一副享受的樣子,而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再來我跟前晃悠了,我也因為他轉移了目標終於鬆了一口氣。過了很久才聽說,他被人警告了,警告不許再來騷擾我。
直到初二分班,這個煩人精才徹底從我眼前消失了。初二因為學習成績不錯,受到了班主任的賞識,當了語文科代表。但語文科代表卻是所有科代表中最難當的,因為老是收不上來作業。總有一部分人不喜歡做作業,在我們中學,不愛做作業的人數至少佔了每個班一半人數。其他作業至少抄起來很快,而語文作業總是花費最多的時間,就是抄作業的學生也把這門科目放在了最後。通常的做法是,把沒有做作業的同學列個名單給老師,但這最招人恨,而給的名單太長,老師也很煩。我不願意招人恨,又不能包庇他們,只能盡量延長收作業的時間,邊催促邊威脅,大致能得到一個不太糟糕的結果。
那天收作業收到江浩那裡時,他還趴在桌上睡覺。江浩也是個不寫作業的老油條,一般我問他,他說沒寫,我就直接把名字報上去了。我很少跟這號人周旋,因為他也是出了名的「壞學生」,雖然個子不高大,但據說是打架的好手,經常參與男生之間的群架鬥毆。那天我叫了他好幾聲,他一直沒有反應,讓我有點不耐煩,我拿著手上那一摞作業本往他腦袋上拍了一下,他抬起了頭,恨恨地瞪著我。我問:「作業,寫沒寫?」他站了起來,順手拿起英語課本捲成圓筒狀,二話不說,往我太陽穴的位置用力揮了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接著就是頭暈耳鳴。頓時我血往上涌,生氣極了,人在及其氣憤的時候就會變得毫無理智,沒有理智就沒有畏懼,我看到他同桌的那個鐵皮的文具盒,毫不猶豫地拿起來,狠狠地往他腦門上砸,只砸了一下,鐵皮就凹陷了,裡面的文具撒了一地。江浩也被那一下砸怒了,我兩中間隔著一張課桌,他一隻手揪著我的衣服把我往他那邊拉,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絲毫沒有示弱,我一隻手使勁掰他卡在我脖子上的他的手,另一隻手只顧在他臉上一陣兇狠地撓抓,我能感覺到指甲縫裡逐漸嵌滿的皮肉。我掰不開他卡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只覺得窒息得非常難受,隨即眼淚流了一臉,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純粹因為難受。
這時,老師來了。大概是哪個同學看見我們動起手來異常兇狠,於是叫來了老師。我們被老師和另外兩個同學開,然後被帶到了辦公室,江浩被叫了家長,當然不止是因為跟我打架,他不寫作業、上課睡覺、打群架等等,老師準備跟他來一次清算而已。我被留在辦公室談了一節課的心,然後寫了保證書。等事情平息了,回過頭來時,我才感到一絲害怕,如果當時老師並沒有及時趕到,我會怎麼樣?我是否有必要跟江浩這樣的垃圾較真?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打不過,因為我的發育優勢已經快沒有了。
後來聽我的同桌江少華說,江浩的大花臉在哥們之間被笑話慘了, 他還準備找人打我,但是他的哥們們聽說是我就都沒有同意,又把江浩笑話了一番。我想也是的,哪有一群男生去打一個女生的,這說出來也太好笑了。
5.
江浩事件之後,我收斂了不少,不再動不動就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心裡清楚,這些男孩子們,如果真打,很多我已經打不過了。其次,我也早在年級混熟了,不再害怕作為一個透明人要遭受無端的欺侮。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給老師留下太多不好的印象,我得維持我作為一個成績優秀的學生的形象,這是能帶給我最多好處的一件事。好在學校很差,很多人都不學習,當一個「優秀學生」也並不需要太費力氣,只要上課聽講了,就成考到不錯的名次。
因為成績不錯,幾乎擔任過所有班幹部的職位,其中最難當的是紀律委員,因為紀律委員要管午睡。中學每個班裡都會有一幫多動症患者,多動症引起的併發症還有多話和惹是生非。他們會想盡辦法跟在對角線的病友交流上,並捉弄正在睡覺的學生。
我記得三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男生叫白靜,可他壓根和「白、靜」一點關係沒有,每次叫他的名字我就覺得他父母是為了諷刺他給他取了這麼一個名。他皮膚黝黑,五大三粗,十幾歲的年紀竟能長出一臉橫肉,剽悍異常。更別說靜了,只要他想說,從來都是旁若無人地大聲喧嘩,讓人沒法忽視他的聲音,同時沒法忽視他的態度。說實話,我並不想惹他,原因很簡單,我絕不是他的對手,即使事後有老師會來跟我善終,我也不想先挨上一頓胖揍。
總有忍無可忍的時候。而且,這已經深深傷害到了我的威嚴,我知道再不做點什麼,已經不能服眾了。儘管這樣,我依然沒有像對其他人那樣用生硬的命令語氣。我溫和,甚至面帶笑意地跟他開玩笑:「白靜,大家都午休了,你也別講話了吧。你笑得那麼燦爛幹嘛,當你在拍牙膏廣告啊。」他和旁邊的男生的笑聲戛然而止,而他的夥伴則面帶微笑地看著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開始心虛,我自作聰明卻說錯了話。我敢肯定他沒有理解到我的幽默,他一定認為我是在嘲諷他。
「關你屁事,滾雞巴遠點,白痴。」
我就知道會這樣,但他仍然把我激怒了。我咬著牙齒,「你再說一遍。」
「你要我說什麼,讓你滾,還是白痴?」他輕蔑地說出來,臉上帶著戲謔的笑意。全班真睡的,裝睡的,現在全都醒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這讓我不得不做點什麼。
我快氣炸了,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的。幾步走回自己的位置,把條凳一掀,另一頭的江少華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是的,我是要取下條凳的木腿。我把小臂粗長的木腿捏在手上,我要干點什麼,我絕沒有勇氣像平時對江少華那樣撲過去照白靜身上來上幾下的。我只好將舉起的木腿向上一拋,竟然不偏不倚剛好砸到白靜頭上。我看他痛苦的捂住一隻眼睛,然後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我只快樂了一秒,然後就心想這下完了,這是要進醫院要賠多少錢啊,天啊,我怎麼這麼衝動。我心裡的小鼓都快把心臟給敲破了,但是仍然故作鎮定地看著他。他把手拿下來,在課本上擦了擦血。老天保佑,感謝佛祖,他只是眼角被砸了一條口子,眼睛無礙。
放鬆的心,還沒來得及完全鬆懈下來,又立馬揪緊了。他站了起來,面無表情朝我走來。我靠在桌子上,不至於滑下去,我看著他的大手,想像著它握成一個拳頭的分量,想像著它會雷在我的腦袋還是胸膛。我只是個女生啊,我一定會被這一拳轟倒在地,然後半天爬不起來。儘管我可以選擇逃跑,但這也太遜了。我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我閉上了眼睛,不敢直視自己被痛扁的樣子。但是拳頭卻遲遲沒來,我睜開眼睛,他已經繞過了我,走向黑板右側的水槽,擰開水龍頭把臉上的血跡洗乾淨了。
我大大吁出一口氣,手緊緊撐著桌子,才發現自己腿已經軟了。江少華趕緊溜到後面去撿回凳子腿安回了條凳上。
那個中午教室出奇地安靜。以後我值日的中午都比較安靜,白靜也收斂了許多。我一直以為即使像白靜那樣粗糙野蠻的傢伙也會被我虛張聲勢的氣勢給唬住。後來上了高中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真正在體力上占絕對優勢的男生一般不會跟女生計較的,他們會覺得跟女生推攘打架是非常傷害男性尊嚴的一件事。所以那次我並沒有贏,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這點是因為周圍的小男孩們大多還沒有這種尊嚴。這種尊嚴大概是和屌毛一塊兒長出來的吧。
6.
上了高中之後我就再沒跟男同學打過架了。那時候,身體發育完全已經沒有了優勢,而且男生也不再以玩笑和捉弄的形式和女生交流。儘管高中時期的男生打架鬥毆更加惡劣,和社會混混聯繫更加緊密,但是學校生活的那一面卻離我很遠。特別是分班之後,我進入文科好班,班上基本都是女生,雖然女生之間也有矛盾,但也都是些細小柔和的矛盾,絕對上升不到打架鬥毆。而我覺得,最關鍵的一點是,高中生的我們,更接近於成年人了,所處環境更接近於成人社會,儘管黑暗面更加兇險,但是光明面大家都遵守著既定規則,有理可循。人格發展也基本完成,不會毫無理由地純粹作惡,不會去肆意欺負弱者和不會喜歡的人了。
我小時候並不是個善良的、溫和的人,我把這歸結於30%的本性和70%的環境影響。我原始性格是個外向活躍的人,這種人格的另一面則是易衝動,好勝心也強,再加上跟著父親長大,從來沒受過什麼溫情教育,解決矛盾只知道一種方式---暴力。另一面,生活學習的環境也並不是溫情脈脈的,要想避免遭人欺負,那就只得兇狠一些,去欺負別人。
是的,我承認我肯定欺負過一些並沒有招惹過我的人,比如「吳勇」之流,可是現在除了吳勇,我連那些我欺負過的人的名字都完全想不起來了。如果這種作惡是為了讓我融入集體,成為不受別人欺負對象的必要手段的話,如果是我這樣的人成長為完整人格的必經之路的話,我想我並不後悔,也不感到愧疚。
直到我遇到我現在的伴侶,一個善良、溫和而內向的男人。他告訴我,幼兒園小學時期總是被一個同班的女生欺負,那時的他十分恐懼和無助。我笑話他竟然還被女生欺負,還說如果當時的他認識我就好了,我一定會保護他的。他笑著說了句,要是遇到你,說不定欺負我的就是你了。後來我想,幸虧當時的他沒有遇上我,因為我不僅不會保護他,很大概率會像他說的那樣欺負他。在那一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對於曾經那些我欺負過的而如今成為別人心愛之人的小孩們。但仍不後悔。
大概是從高中開始,我便一直在模仿做個溫和的人,或者說,在努力做個好學生,「溫和」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現在,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溫和膽小的「慫人」。這源於我對自己的珍視,當一個人開始愛惜自己的時候,就會願意損失一點金錢或者尊嚴來避免讓自己受到傷害。也是源於對人性之「黑暗」有了更深刻的認知,你並不知道對面那個看似孱弱的人的內心實際有多瘋狂,不知道你的一句惡語,會為自己招致怎樣的禍患。夾著尾巴做人才是最安全的,況且我只是一個百來斤的女人,也打不過誰了。最重要的是,我現在願意做一個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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