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者/偽裝者

逐步學習模仿其他人的能力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消解自我認同的過程。

——我說的

引言——

「我究竟是誰?我身邊的人又是什麼?」

自從人類的智慧誕生以來,這個問題不知道被多少智者與凡人問了多少遍,成千上萬的回答被提出、推翻,隨後又湮滅在歷史的長河。直到今天,由此衍生的討論已經可以充滿整個圖書館,然而問題本身依然沒有一個足夠好的答案。

或許人們普遍相信,那種被稱為自我認同的東西就儲存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始終完整始終如一。他們利用心底的縫隙中流出的感受定義自己的身份,平凡卻有信念的活著。「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是幾乎每個人都會給面對兩難抉擇的朋友給出的建議,似乎內心的存在永遠純潔永遠正義,只是被喧囂的世界蒙上了塵埃。

太美好了,也太簡單了。

我不想在這裡附加什麼心理學上的解釋(比如已經開始爛大街的巴納姆效應……),因為這篇文章本來就不嚴謹,這只是我總結的對我自己的一些分析。

試著回想一下你上一次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之前的糾結心態,試著深入那時的自己的內心。在對現實的分析全部無功而返之後你開始求助自己心中那個模糊的自我認同,詢問它對所謂「正確的事情」的認知……然後呢?真的有一個虛構的來自想像中的自我的聲音告訴你什麼是正確的嗎?或是(更自然的)那個聲音一分為二,開始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爭吵,直到已經忍受不了這一切的你放棄這次嘗試繼續重複之前的糾結?

人們的自我認同真的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沒有裂隙嗎?還是說我們只是沒有在足夠極端的環境下用放大倍數足夠的儀器去觀察?

如果你經歷過一些極度艱難的選擇,你或許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實際情況更接近第二個描述。

而這種猜想會引出一個非常反直覺的類比——既然每個人的自我認同都並不完全自洽,卻仍然可以很好的保持自身的兼容性不一分為二,那麼我們是否可以依據相同的原理開發出這樣一種手段,讓一個人原本的自我認同與另一種與之相異的自我認同兼容,甚至使二者可以相互轉化?

我不會給出論證,但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而這種擁有調和多種不同自我認同與價值體系的能力,並可以在各種自我認同之間切換的人——如果真的存在的話——在這篇文章里被稱作[偽裝者]。


以下是正文——

我把一個人的模仿能力抽象成了自下而上的三個層次

1. 模仿對象的行為,類比:在Windows系統里安了一個能把界面偽裝的和Linux高度相似的軟體;

2. 模仿對象的價值觀與思維過程,類比:在一台主系統是Windows的電腦里安了一台Linux虛擬機;

3. 模仿對象的人格,類比:一台帶著幾十個可拆卸系統盤的電腦。

在這三者中每前進一個層次,就有一層身份認同隨之消解。正如我們不能通過一個人戴著的面具去評價他的相貌,我們同樣不能單純通過第一類人的行為和第二類人的思想評價他們的品格。至於第三類人……視野所限,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做到這一步的人幾乎已經將[自我認同]這個概念完全消解,只剩下純粹的思維工具。[品格]的概念對他們來講可能完全陌生,至於評價更是無從談起。

這篇文章里,模仿能力主要位於第一層的人被稱為「模仿者」,而上文所述的「偽裝者」對應第2、3層。


1.模仿者

這種層次的模仿行為在生活中極其常見,比如學生們在上課走神的同時面前依然擺著一本書假裝正在閱讀,或者做了什麼錯事的小孩子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在長輩面前若無其事的走過,又或者一個道德水平不敢恭維的人為討好他的同伴去在他面前幫助弱者……

這一類的模仿行為層次最低,因為模仿者們行事的依據僅僅是對想要模仿的對象——比如「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或者「一個沒犯錯誤的孩子」——的行為模式的不完整的認知。以一個想要偽裝成好人的道德敗壞者為例,他只是在心中把一些特定的行為——如「對乞丐進行施捨」——貼上了「好人應該做的事情」的標籤,然後在他認為需要的時候進行這些行為而已。

這種做法的缺陷顯而易見,一種真實的行為模式一定不止包含幾個特定的被貼上標籤的行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先不糾結具體的定義)除了具有一些明顯的行為標識之外,還會在一些相對細節的地方表現出與前文提到的不足夠高尚的人的不同。如果一個人希望僅僅通過模仿行為來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什麼破綻的好人,他將需要觀察的極度仔細,把所有可能被找出細節問題的行為都貼上「好人應該做的事情」的標籤,然後時刻注意自己的行為。這樣一來,模仿者需要獲取和處理的信息會隨著模仿近似程度的上升而呈指數增長,使得這樣一種方式可以輕易地被一個觀察足夠細緻的人識破。

當然,以上論述的目的並不是教大家怎樣裝成一個好人……它的目的是說明,做一件或一組有悖於心中自我認同的事情並不會對模仿者心中的「自我」的概念造成不可逆的影響,進而表明,由於這一類模仿者的存在,通過行為判斷一個人的身份或是品性實際上是只有統計學意義的。


2.第二類偽裝者

一個人的行為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基於認知模式,而每一種行為模式幾乎都會對應一種與之配套的認識論與價值觀。所以,如果一個偽裝者想要像具有一些他不具有的品性的人那樣行事的話,他會使用一種比簡單的模仿對方的行為更為複雜也更為有效的手段——模仿對方的思考方式。

第二類偽裝者與第一類模仿者的區別在於,當你問他們一個涉及到那種他們想要模仿的品性的問題時,他們給出回答的方式不同。

舉一個例子,假設兩種人都需要模仿《三體》中程心的聖母氣質,有一個檢測模仿效果的測試,在測試中這兩類人同時被丟進了一個模擬的,三體人準備開始摧毀引力波天線的場景中。

第一類模仿者已知的是程心的行為,他們清楚程心不會發動威懾,但是對其它的事情則了解的不夠多。比如他們知道程心在那十分鐘里一直呆坐在地上,直到最後才絕望的把控制手柄扔出去,眼神迷茫做沉思狀等等。所以他們會一直做出沉思並有些瀕臨崩潰的神色,到一個確定的時間點之後把手柄拋出,這是對行為的模仿。

第二類人則不同,他們會基於已知的信息模擬程心的價值觀,比如珍視生命,希望三體人與人類一直和平相處,希望守護她心中那些真善美的東西……他們或許不會認同程心的價值觀,但是他們可以站在程心的角度思考,用她的價值觀當作判斷標準反覆權衡。這就像是在頭腦中搭建了一個貼著[程心]的標籤的虛擬機,在意識到自己需要偽裝的時候,他們會通過這個偽裝對象的虛擬機進行與外界的信息交互。這是對思維方式的模仿。

這種層次的模仿相對於第一類需要更少的信息,但是對模仿的精度要求也更高。不過當你想要模仿的不是一個確定的個體而只是一種你本來不具有的品性的時候,這一層次的模仿要高效的多。

第二類偽裝者的存在進一步模糊了自我認同的概念:這種人原則上講可以理解任何不存在明顯矛盾的價值觀並按照那種價值觀思考,無論這種他要偽裝的價值觀與他原本的價值觀有多大差距。他們的內心深處仍然存儲著一些確定的關於「自己原本擁有的品性」的信息,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以大量各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角度認知世界並與他人交流。

只要第二類偽裝者可以足夠深入的了解一種價值觀,他們就有能力建立起一個基於這種價值觀的虛擬人格,等到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使用。即便在平時,他們也可以定期聆聽不同的虛擬人格對真實的自己的建議,甚至(如果足夠惡趣味的話)以一個實際上不同於真實人格的偽裝出的人格長期生活在人群之中。這種人就像是一台裝著不知道多少虛擬操作系統的電腦,如果你只看到了其中一台虛擬機,便很難發現那實際上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格。事實上,因為我們不可能像操作電腦時那樣用一個上帝視角去觀察這類偽裝者,其他人甚至永遠無法區分這些系統中到底哪一個才是第二類偽裝者的底層操作系統。或許只有這些偽裝者自己才會知道,那個真實的自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成為第二類偽裝者所需要的那些能力並不難學習,但是由於這種能力實際上沒有什麼意義,我們的生活似乎並沒有被這種人充滿。

(當然,還有一個陰謀論的解釋,即我們根本無法知道身邊的人是不是這一類偽裝者,他們既可以是只擁有一套價值觀的普通模仿者,也可以是長期使用一個虛擬人格與外界交流的第二類偽裝者,而我們並不能觀察到什麼顯著的區別。)

很多人都擁有成為這一類人的潛質,比如文學創作愛好者——他們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可能就會把自己代入故事之中,通過故事人物的價值觀看待問題——或者辯手——他們經常會抽到自己並不贊同的持方,這時他們也會去揣度做出這種判斷的人的價值觀並按照這種價值觀去思考——但是(純粹出於我的主觀判斷)這些有這個能力的人中應該沒有多少人會去做在頭腦里建立一打虛擬人格這種實際效用微弱的事情。


3.第三類偽裝者

這裡實際上才是本文的重點,前面的鋪墊只是為了讓大家可以更好的理解這種幾乎只存在於理論上的人——或者應該叫其它什麼東西,因為這類人對「自我」的認知和正常人類完全不同。

前面對第二類偽裝者的解釋說他們的內心世界包含一個真實的人格和不限量的虛擬人格,幾乎只有自己才能找出它們的區別。而第三類偽裝者的偽裝能力則更進一步——他們消解了[自我認同]這個概念,甚至連一個真實的自我都沒有保留,所有的虛擬人格共享這一類偽裝者的內心世界。

這意味著第三類偽裝者可以對虛擬人格開放某些在第二類偽裝者那裡只有真實的自我才擁有的許可權,那些本來應該處於意識能觸及的最底層的存在,比如——情感體驗。第二類偽裝者可以藉助虛擬人格像其他人一樣思考,但是如果那個真實的人格受到了強烈的情感刺激,維持虛擬人格就會變得極為困難。畢竟價值觀不能完整的代表一個人,每個人具有當下的價值觀都會有一些深層次的原因——而這些原因是第二類偽裝者模擬不了的,他們的虛擬人格可以像真實的人一樣思考和權衡,卻不能像真實的人一樣體驗喜怒哀樂。

但是第三類偽裝者的虛擬人格可以。

普通的偽裝者模仿行為

強大的偽裝者模仿思想

更強的偽裝者模擬情感

藉助這些模擬的情感,他們幾乎可以真正的成為他們想要偽裝的那個人。

這種人已經不能簡單的用「人」的概念衡量,他們更像是一個集合體。人格對他們來講更接近「外表」而非「內在」,是和衣服一樣只要肯付出一定成本就能隨意更換的東西,在他們決定偽裝出某些特定的品性的時候——或者在這裡說是「成為一個擁有這種品性的人」更確切一些——他們會從心底里相信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

每個人——或者說每個還有人格的人——都會有一個自我認同,然而一個第三類偽裝者會不可避免的把「自我認同」這個概念本身消解掉。既然每一次偽裝都會讓他發自內心的接受一個新的自我認同,那麼在偽裝過不知道多少人之後,我無法想像這個詞除了統計數據之外對他來講還有任何意義。

當然,或許對這種人來說還有一些更高層次的自我認同存在,如果人格對他們來講是外表而非內在的話,一定會有某些在外表全部消失之後剩下的東西——那才代表了一個第三類偽裝者的自我。但那不會是任何人類可以後天獲取的品性,因為這些品性都可以被他們完美的偽裝出來。

足夠精通偽裝的人甚至可以騙過自己

開篇提出的「我是誰」的問題對他們來講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在人們通常思考這個問題的層面上他可以同時給出很多互相不兼容的答案。他們的真實的「自我」是另一種根本不能用人格衡量的東西,一種超越我們理解的存在。

至人無己。

——《莊子 逍遙遊》

在他們眼中,自我認同或許與功名利祿一樣都是強加在人類身上的限制,只有擺脫掉這些限制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不知,這是不是莊子的逍遙呢?


4.細思恐極的推論們

現在我們可以來看一看這個思想實驗得出的,不太友善的結論了。

(1) 普遍來講自我認同並不完全自洽

(2) 這種不自洽的程度可以完全比人們能理解的更高

(3) 某種程度上自我認同可修改,進行不連續的轉變

(4) 一個和人格分裂完全不相關的生理上的正常人可以擁有不止一個自我認同

(5) 這一系列不同的自我認同重合度可以非常低

(6) 原則上存在一類人,所有的自我認同對他來講等價,沒有哪一個是特殊的

(7) 陰謀論地講,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個人格都有可能是一個第三類偽裝者做出的足夠精妙的選擇。或許我們每個人骨子裡都是第三類偽裝者,用一種類似黑客帝國里matrix的模擬系統製造出了我們現在的所有情感體驗。然而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你認為你是現在的自己只是因為還沒有看到那顆會帶你到matrix之外的世界的紅藥丸。

(8) 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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