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小紅:隔花人遠天涯近

賢者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

——小紅冷笑:「認不得的也多,豈止我一個?」

文/蕎麥花開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她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裡告訴太太。」

寶玉此話,細按有味。「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賈環),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

所以野百合也有春天,萬人迷也被冷淡?!怪道寶公印象深刻。「老實人」一語有味。有分教:不是不理人,只是不理你!且「老實人」一語,就考評大丫鬟材幹而言,並非好的品目。寶玉言前,大奶奶考鴛鴦語曰:「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她敢駁回。」這正是鳳姐那話:「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第四十六回)能幹人性格要「可惡」,慈不掌兵,義不行賈,善不當家。老實人如二姑娘,有何用處?但寶玉素來厭惡仕途經濟,於「理治」一路,正是毫無心得識見。「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么?」那丫頭(小紅)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止我一個?……」

昔有紅拂,風塵之中,巨眼識得英豪;今有寶公,脂粉隊里,凡目不識英雄。使淮陰侯不去項投劉,不過一執戟郎中耳。漢文帝嘆李廣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蕎麥君批龍鱗曰:「非不遇時,是不遇人。」不然,天下之大,何患無將,又何必搏髀而嘆,徒思頗牧於前代?嗚呼!小紅此話,「認不得的也多,豈止我一個?」觸動衷腸,吾當為古今不識見棄於明主之「不才」(孟襄陽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同聲而一哭也!梁啟超《李鴻章傳》:「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劉劭《人物誌》:「一流之人,能識一流之善。」陳壽《三國志 魏書 杜襲傳》載杜襲言:「惟賢知賢,惟聖知聖,凡人安能知非凡人邪?」班固《漢書 元後傳》載漢成帝言:「唯賢知賢。」是故非鳳姐其人,實不克識小紅其能。寶公既不識小紅於前,無怪乎其不識彩霞於後。畢竟是探春,「以賢知賢」,乃識彩霞之內美修能。昔信陵君不知虞卿,侯嬴哂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梁任公論李鴻章曰:「孟子曰:『知人論世。』世固不易論,人亦豈易知耶?」小紅彩霞,兩事合觀,可發一浩嘆。《史記 范雎蔡澤列傳》,太史公嘆曰:「范雎、蔡澤……及二人羈旅入秦,繼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強弱之勢異也。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紅樓夢》第二十一回脂批有句,正可為太史公異代之笙磬同音:「可謂何地無材?蓋造際有別耳。」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專論《紅樓夢》,內有論小紅寶玉語曰:

第二十四回寶玉笑問道:「你也……我怎麼不認得?」小紅冷笑道:「不認得的也多呢。」大某山民評:「即『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工於脫胎。」按:妙解,謂杜牧之《阿房宮賦》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姘;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第二十七回寫寶釵深知小紅性格,鳳姐一見小紅即能賞識,益見寶玉之憒憒,所謂「日進前而不御」也。三十五回「寶玉聞得……傅秋芳是個閨瓊秀玉,……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所謂「遙聞聲而相思」也。

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鳳姐收起來,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紅玉,我和你說說,要叫了來使喚,也總沒說得,今兒見你,才想起來。」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得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她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

看看——寶玉已見小紅其人,仍不克知其能!益見寶玉之憒憒!

曹公寫寶玉於紅玉「日進前而不御」,第二十五回此段文字極好,堪稱詩化意境:

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兒,這裡瞧瞧,那裡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杆外,似有一個人在那裡倚著,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

此段脂批極贊極恰:

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

按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

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

又「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正亂著安排,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於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戴花兒。」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得了不得。

按《紅樓夢》一書,每妙於詩化意境,而不著痕迹。「黛玉葬花」為全書最經典之場景,卻非曹公向壁虛構,細溯淵源,其來有自:宋吳文英《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唐伯虎佚事》:「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葯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雪芹祖父曹寅《楝亭詩鈔》載兩首葬花詩,一為《題柳村墨杏花圖》:「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鬢華。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一為《題王髯月下杏花圖》:「牆頭馬上紛無數,望去新紅第幾家。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憑誰筆墨描全袖,自啟丹爐點宿砂。三十六宮人盼斷,金盆空影月西斜。」又如上引鳳姐給劉姥姥滿頭插上菊花一幕,豈非正杜牧之「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之下句耶?惜乎此節脂硯齋竟未批出。蕎麥君今亦為脂硯齋補白矣。

如果說《紅樓夢》一書,精神淵源所自,最深者厥為二人:莊子、阮籍(詳參余英時《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則其文學淵源,則必以《西廂記》為一大宗。書中寶黛二人,多處口道《西廂記》妙詞。是為明證。另有一條:《西廂記》為戲曲中少有之行筆幽默詼諧者,而《紅樓夢》迥不同於其他古典小說名著之一大特色便在全書幽默,幾於無回不有。曹公此點是否受王實甫影響?值得研究。再有:如「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墜兒與紅玉對話一節,墜兒欲作成紅玉與賈芸,紅玉羞於臉面偽作正言,墜兒洞悉其情——此一節與《西廂記》中紅娘、鶯鶯、張生者何其相似乃爾!筆者鄙意,取《西廂記》與《紅樓夢》細作比較研析,深造必有得。回到「隔花人遠天涯近」,鄙見脂硯齋此處批語可謂抉發曹公文心,曹公寫寶玉一花障目,不見小紅,意中必有《西廂記》此一句在。可笑世人多不屑脂批,以為不堪曹公知音。如斯之論,可謂愚不可及矣。「隔花人遠」,不辭穿鑿之譏,吾意倒可解為:小紅被晴雯秋紋綺霰碧痕一干伶牙利爪之人(花)所隔,故下情不得上達也。第二十七回末脂批:

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

下情不得上達,其故何在?第二十四回:

那丫頭(小紅)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爺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

小紅「這話我也難說」一語,正可見於第二十四回秋紋啐小紅:

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第六十回芳官懟趙姨娘有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然則奴幾又何苦為難奴幾?第二十六回,佳蕙為小紅抱不平: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著服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算年紀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個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氣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她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余讀《史記 范雎蔡澤列傳》,於賢士屈沉,受辱幾死一節,未嘗不椎心泣血,感愴不能自已。至其卿相得取,垂功天下,辱須賈、死魏齊,大仇得報,昔之受屈受辱於嫉賢妒能之賊子,久抑五中怨恨之氣,一朝掃地而盪盡,想其快意恩仇,雖南面王,有不足以喻者。嗚呼!第二十七回李紈對鳳姐道,「她(小紅)就是林之孝之女。」脂批:

管家之女,而晴卿輩擠之,招禍之媒也。

第七十七回寫,「王善保家的就趁勢告倒了晴雯。」則是晴雯之出外,並非「招禍」於林之孝家的。嘆矣!曹公此處遮莫疏忽一筆?使曹公效學太史公筆法心意,一飯必償德,睚眥必報怨,於恩仇之際,究心竟意,當不放過為小紅快意恩仇之一刻也。

又錢先生所謂「第二十七回寫寶釵深知小紅性格」,第二十七回: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況才說話的語音兒,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

「寶釵深知小紅性格,鳳姐一見小紅即能賞識」,誠所謂「惟賢知賢」?但其實細揆文理,這裡欠通。小紅不過是怡紅院二三等丫頭,不得與於內院「遞茶遞水」之役;寶釵略知襲人、晴雯、麝月一干丫鬟性格心志,尚合情理;謂其並識小紅之名字心性,焉有是理?當家奶奶鳳姐尚不識紅玉,「你是誰房裡的?」恐無「客卿」寶釵,反客為主之理。曹公雖千古稗聖,筆墨顧此失彼,人情之常,曲諒可也。必曲為之解,或可曰:鳳姐為整個榮國府內務總管,人事叢脞;寶釵處大觀園內,且是怡紅院常客,故而於寶玉丫鬟比鳳姐更為知悉。第二十七回:

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她?她是林之孝之女。」

不當家之大奶奶認得紅玉,而當家之二奶奶竟不認得,此一「怪象」,也只有從上所論鳳姐須得操心整個榮府內務、而李紈處大觀園內「旁觀者清、近觀者明」這一角度,方可通解。如是一來,曹公畢竟不錯,倒仍是筆者讀書不細,所思不周,一言不智,唐突才人?^_^

錢鍾書先生《容安館札記》於《紅樓夢》,賞讚而外,亦復詰難:

第三回黛玉乍見寶玉,「吃一大驚」,「倒像在哪裡見過的。」寶玉亦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認識,久別重逢。……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按此節寫黛玉神情體態,文筆固妙,但以之刻劃十一歲小茶(按:公曆只十歲,若據第二回「年方五歲」一句苛求,則約六歲余耳。四十五回黛玉道:「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無乃孟浪?此書人物與年齡不稱(第二十五回和尚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則寶玉逢五鬼時只十三歲),作者殆有難於斡旋之苦衷。蓋如言寶、黛等年齡更長,雖較合心理,而簪纓世閥,內外有別,即屬中表,亦避嫌疑,不許耳鬢廝磨。故必寫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如二十回黛玉所謂「和你頑耍」,始合事理。然而捉襟見肘,顧此則失彼。二十一回,襲人已云:「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有黑夜白日鬧的。」當是本事中之寶、黛堪相親而不容相愛,形跡可以密邇,而名分卻非兄妹。實言之既礙於口,虛言之又不能圓其說。

第二十二回「寶玉聽了,知方才和湘雲私談,她又聽見了。」按三十二回黛玉又悄悄走來,竊聽史湘雲與寶玉談話,皆與二十回晴雯竊聽寶玉與麝月談話不同。晴雯入室發話,摔簾而出,出而竊聽,室內人有所戒備。黛玉竊聽,則悄來而初不入室,乘人無備者也。《金瓶梅》第十一回云:「那金蓮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七十五回孫雪娥論金蓮云:「單會行鬼路兒,腳上穿氈底鞋。」《醒世姻緣傳》第五十八回狄希陳道薛素姐雲「慣會背地裡聽人」。潘薛之流作此伎倆,無足怪者,黛玉為之,則全失大家閨秀莊嚴端重之身份,亦損絳珠瀟湘孤芳高潔之風度。正如第二十八回黛玉啐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大某山民評云:「斷非女公子口中所露。」竊謂第二十八回「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大似刁悍婆娘口吻。第三十回黛玉「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寶玉額上戳了一下。」亦當加評曰:「斷非女公子手下所出。」二十五回「彩霞咬著牙,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則無傷也。作者寫生寫實,忍俊不禁,遂渾忘其交過排場,置人物之腳色於度外矣。至口啐指戳所蘊情緒,即十三四齡花面丫頭亦斷不解,又勿待言。

則是錢先生於曹公難於自圓其說之處,不諱言而直指,亦復體諒其「難於斡旋之苦衷」,如是而可謂深刻中肯而不失人情之文學批評。

錢先生《管錐編》第一冊《毛詩正義 五四 雨無正》:

韓愈《薦士》謂「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四四則謂《詩》「旨別淺深,詞有至未」,因一一摘其疵累,雖未盡允,而固非矮人觀場者。……《朱子語類》卷一二二論呂祖謙說《詩》云:「人言何休為『公羊忠臣』,某嘗戲伯恭為『毛、鄭佞臣』。」其語殊雋。韓愈口角大類《三百篇》之「佞臣」,而王世貞則不失為《三百篇》之諍臣。《詩經》以下,凡文章巨子如李、杜、韓、柳、蘇、陸、湯顯祖、曹雪芹等,各有大小「佞臣」百十輩,吹噓上天,絕倒於地,尊玞如璧,見踵謂肥。不獨談藝為爾,論學亦有之。

由是則錢先生於「文章巨子如……曹雪芹」之「佞臣」輩,自是不屑踵武。不佞鄙陋,於文章巨子曹公、學術巨子錢公,俱如螢火之望皓月,安敢與之爭輝;而乃竊慕學問之真義,敢續錢公「諍曹」之意如次:

設若小紅真為林之孝之女,豈有沉淪下僚、受抑晴雯秋紋輩之理!林之孝家的,跟周瑞家的、吳新登家的、王善保家的等,都是有頭臉的管家大娘。「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肆業秦鍾結寶玉」: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又第六十回寫廚役柳家的為其女柳五兒進怡紅院事走「寶玉新貴」芳官的門路,上下奔忙。皆可見賈府奴才行事,女兒必求娘,娘必幫襯女兒。此亦自然通理,人情之常。然則何以林之孝家的既為林紅玉之母,便忍看其女沉淪下僚,不得出頭,受抑于晴雯、秋紋一干伶牙利爪之輩?又何以以小紅之心志抱負,材幹智量,獨不念乎央告其母,走走二奶奶門路?計不出此,而唯是在怡紅院外三院長吁短嘆,對月傷懷,徒見忽於進前不御之主、徒見抑於伶牙利爪之奴?必要強解,只得一解:小紅與其母名則母女,實無恩義!今之網路語所謂:這是親媽?!第二十四回鳳姐與賈芸冷笑所語,正可原封移與紅玉: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了。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

戲謔一句:賈芸、紅玉,機杼同一:皆是放著真佛不拜,反去揀遠路兒走——難怪「遺帕惹相思」,原來正是氣類!

即如前引第二十六回: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氣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她去。……」

佳蕙不忿「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之語,「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她去」——晴雯的老子娘是個什麼臉面?第七十七回: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

可見,晴雯的老子娘且別說什麼臉面,連姓甚名誰家在何方都不知。佳蕙這話恰要反過來看:連「老子娘的臉面」遠不如小紅的丫頭,都曉得「仗勢欺人」;「老子娘的臉面」這麼大(林之孝家的說話,寶玉都要笑臉聽。見下文所引第六十三迴文)的小紅,這麼伶俐的小紅,反倒不曉得「仗勢不被人欺」?有是理乎?

曹雪芹可能也注意到了這點欠通,故而第二十七回欲自圓其說:

鳳姐聽了……因說道:「既這麼著,上月我還和她媽(林之孝家的)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她一般的答應著。她饒不挑,倒把她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得她媽!」

按此處大奶奶解釋毫無力量。饒是紅玉進怡紅院在先,二奶奶說「挑兩個丫頭我使」這話在後,便不能從怡紅院挑丫頭調人過來了?鳳姐要人,正如市委市府兩辦要人,爺們兒姑娘們各院兒的丫頭,都是政府各局的人,秘書處調令一下,豈有不放人「爬高枝兒」去的理?

今再細按第二十四回如下文字,似又可為曹公圓其說: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的名字,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她「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她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她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

由上可知,小紅父母為女之意,初不過找一「清幽雅靜」之所,事少不難,令其女安逸度日罷了。正如今之達官顯宦,為女擇業,並不選大公司高級助理之類,而每中意錢不多而輕鬆穩定之事業單位。女孩兒家,不責其事業心,不過安閑「混過日子」罷了。林之孝兩口,為其女之打算,不過如此?但顯然,父母並不知其女,原有鴻鵠之志。或者揣測,父母知其女之志,並不認同而已?這便可得解釋鳳姐之惑了:「她(林之孝家的)饒不挑,倒把她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難道跟我必定不好」,這意思就是:風頭刀尖搏事業,不是玩的,弄不好粉身碎骨。紅玉剛一冒頭,不就各路毛丫頭躥出來這個罵那個啐的了嗎?安安穩穩泯然眾人,未見得不好。這一解釋在書中找不到任何根據,只能出之於推測。設若必得為曹公圓其說,鄙意只好從小紅與父母觀念之不同切入,庶幾通解而少窒礙。

知乎網友Doris:《紅樓夢》本是人情小說,以世態人情解釋已然圓滿了,其實也沒必要苦究所謂根據,跟福爾摩斯似的。我試找兩個例子,不知可能令蕎麥釋懷一二。比如周瑞家的,比如賴大家的,周女嫁與冷子興,自然是脫離奴籍了,賴家的兒子更不用說了,就是我們剛說的鴛鴦,蕎兄不也推測她有自立門戶之意,其實鴛鴦父母皆是奴輩中無名之人,鴛鴦只憑自己打拚出來,為自己謀自由之身都還要全力苦心經營,何況父母為兒女的一片可憐心呢?再怎麼出色得力得意的奴才,也還只是奴才。林之孝兩口子在奴才中也算混到頂層了,這種道理明白得很。跟著鳳姐,混得最好,也不過是今日自己這個樣子而已。再好到頂天,也就是通房姨娘的前程,看看趙姨娘也就夠了。這還沒說鳳姐這個臉酸心硬的烈貨醋缸,那些死的死散的散的房裡人,打成爛羊頭的丫鬟,更別說臟臭不忌惟知淫樂的璉二爺了。

筆者回曰:此論嘆服,實在透徹!如此說來,鳳姐「難道跟我必定不好」一語,倒是誤中妙諦,揭出三昧?小紅不知父母苦衷,倒真是少不更事了。

Doris:少年心事當拿雲,小紅也有小紅的立場道理吧。

筆者:這麼一想,《紅樓夢》真是曲盡人情物態。僅此「枘鑿不通」處,一為細按,便內涵如此。由是觀之,讀小說可不用福爾摩斯法,然讀小說如紅樓者,不可不用福爾摩斯法——蓋不用福爾摩斯法,焉得深探曹公妙諦而有如斯也?《紅樓夢》第一回開篇即曰:「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此正曹雪芹生怕讀者牛嚼牡丹,匆匆看過全書,辜負其十年心血,而特為下此一語,可謂開宗明義,其用心用意,亦苦且深矣。嗚呼!吾輩讀紅樓而不「細按」,可乎?第四十一回妙玉笑道:「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余謂看書,尤其看紅樓,當正相反:「一覽即盡,飲牛飲驢爾;翻閱二過,尚不過解渴;必得三番五遍,一一細按,通前後處處而合觀,方得為品,方為不負作者。」讀者諸君,不知可納芹意否?

曹公尚有一前後枘鑿處,為林之孝家的的性情聲口。第二十七回:

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笑問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雙天聾地啞。哪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

前已論「寶釵深知小紅性格」之於情理難通。默揣曹雪芹創作心理,當是為凸出小紅素來心志,故不惜以寶釵之心語,為其再畫一筆,以收濃墨重彩之效,遂「捉襟見肘,顧此則失彼」。此處亦或出於同一機杼,為凸出(反襯)小紅之伶俐,不惜讓其父母天聾地啞,負負得正。然而,「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她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得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得是。我每日都睡得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玩一會。」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盄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一碗來。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得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它不得。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息。」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讀者諸君請看——這一大篇兒話,可是「天聾地啞」說得出的!

筆者效學錢鍾書先生,敢作文章巨子曹公之「諍臣」,此正如王安石所謂:「善學者讀其書,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則樵牧之言猶不廢;言而無理,周、孔所不敢從。」(宋僧惠洪《冷齋夜話》卷六「曾子固諷舒王嗜佛」條)亦如王國維《國學叢刊 序》所謂:「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雖聖賢言之有所不信焉。」達人諒之。

2017年12月31日-2018年1月2日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未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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