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一位幫會改革家的遠見與短見

公元184年,天下即將大亂。

在那一年的春天,三位註定要名標史冊的小夥子,正是二十齣頭的年紀。他們意氣相投,想效仿廉頗與藺相如、張耳與陳餘,結為刎頸交。身為世家子弟的那位小夥子,在自家的桃園裡擺了犧牲貢品,三人禱告天地,結為異性兄弟,相約著一起去闖蕩世界。

這一年,黃巾之亂席捲天下,損耗掉了大漢朝最後的元氣。在這紛亂的大勢中,三個人就像一艘隨風浮浪的小船,緩慢地積攢著力量——平滅黃巾之亂,老大因功當上了安喜縣尉,轉瞬便丟了官,他們並不氣餒,畢竟還年輕,未來正等待著他們昂首闊步。

他們沒想到的是,真正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是如此艱難,艱難到要等待三十年。

公元214年,終於得到了益州,他們也都老了,距離死亡的年份掰著手指也能數清楚了。數年後,他們如多米諾骨牌般相繼去世,算是兌現了當年「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義誓言。

是的,他們是劉備、關羽和張飛,他們結義的地點在我的故鄉涿州,那是《三國演義》的開篇之地。桃園三結義的故事是千古美談,不過,我今天想說的是另一個版本——一個不那麼流行且相當驚悚的劉關張結義,故事載於《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傳》:

(白)關、張、劉備三人結為兄弟,在姜子牙廟裡對天設誓,宰白馬祭天,殺黑牛祭地。只求同日死,不願同日生。哥哥有難兄弟救,兄弟有事哥哥便從,如不依此願,天不遮,地不載,貶陰山之後,永不轉人身。

(白)劉備道:「我獨自一身,你二人有老小掛心,恐有回心。」關公道:「我壞了老小,共哥哥同去。」張飛道:「你怎下得手,殺自家老小?哥哥殺了我家老小,我殺了哥哥的老小。」劉備道:「也說得是。」

(唱)張飛當時忙不住,青銅寶劍手中存。來到蒲州解梁縣,直到哥哥家裡去。逢一個時殺一個,逢著雙時殺二人。殺了一十單八口,轉過關平年少人。叫道叔叔可憐見,留作牽龍備馬人。張飛一見心歡喜,留了孩兒我稱心。走了嫂嫂胡金定,當時兩個便回程。

《花關索傳》不是一本常見的書,這血腥的結義故事也並不流行,但卻深刻揭示了江湖與幫會的殘酷本性——「哥哥殺了我家老小,我殺了哥哥的老小」,大家都沒有回頭路。劉關張的三結義是一切幫會組織的源頭,而這故事卻告訴我們,想加入組織有多不容易!

桃園三結義之所以家喻戶曉,一是故事精彩,二是所鼓吹的「忠」與「義」的道德標準,在廟堂與江湖之間達到了微妙的平衡,可惜的是現實往往更殘酷。

北宋前禁軍軍官林沖的人生經歷,同樣告訴我們,想搞革命真心不容易。他從職業軍人到戴罪之身,繼而風雪山神廟,終於變成了流民。他殺了陸虞侯和富安,帶著柴大官人的介紹信興沖衝上了梁山。可要想加入組織,他卻必須還要面對一道難關:

王倫道:「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沖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伙,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個投名狀來。」林沖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

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伙,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請之『投名狀』。」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二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內沒時,只得休怪。」林沖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

如果拋開王倫有意為難的表象,我們其實可以從投名狀中讀出江湖的血腥味兒。林衝上梁山的故事以皆大歡喜結尾,因為他碰上了青面獸楊志。但這只是個案,缺乏普遍意義,畢竟像楊志這樣能與林沖戰成平手的人物很罕見,更多人怕是成了梁山腳下的亡魂。

看到這裡,有人不免要問:闖蕩江湖,非要加入幫會組織嗎?答案是當然!在士紳二元的宗法體制之下,江湖人其實在夾縫中生存,而幫會組織則為江湖人重構了一種新的隱性體制。

那什麼是幫會?它的隱性體制又是什麼呢?

幫會是以流民們為骨架建立的組織,又可細分為以師徒宗法關係為紐帶的「幫」和以兄弟結義關係為紐帶的「會」,兩者又滲透融合。他們通過暴力掠奪的方式,解決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生計問題。在江湖幫會制的大背景下,獨行俠並沒有什麼生存空間。

鋪墊了這麼多,我其實想說說丐幫和它的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

真實的丐幫,與金庸筆下的丐幫天差地別。

在現實的幫會體制中,幫頭會首們常常是些藏污納垢的人物,靠著流民小弟們的孝敬過活,為小弟們排憂解紛的同時,享受的是坐地分贓的快感。在金庸筆下,幫頭會首們卻搖身一變成了正義的化身,蕭峰、洪七公、張無忌、陳近南,簡直不勝枚舉。

顧名思義,丐幫是由乞丐們組成的團體,按說算是地地道道的遊民組織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事實並非如此:乞丐們不一定是四海為家的遊民。就拿蕭峰時代的丐幫來說吧,副幫主馬大元是根正苗紅的丐幫世家,可在信陽卻有家有業,類似情況還有徐長老。

身為有家有業的有產階級,為什麼會全身心的投入到無產階級團體中呢?張飛是因為天下大亂,想施展滿腔抱負;周恩來據說是心懷革命理想,想要改天換地;那馬大元們又是圖個什麼?需要注意的是,有產階級投身而來,通常會得到更高的地位

君不見,梁山上座次靠前的人物,通常都是有產階級出身,真正的遊民少之又少!但凡是組織,就會有不平等現象,丐幫也不例外。這種有產與無產的鬥爭持續了很多年,到了洪七公時代,丐幫業已分裂為兩派——凈衣派(有產階級)和污衣派(無產階級)。

洪七公終於登場了。

沒有人知道洪七公年輕時的樣子,人們看到他出場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雖然他年輕時的故事書中沒說,但我們不妨從他對於美食的追求推測一番: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僅是一枚極品吃貨,簡直就是一位少有的美食家!

能成為美食家的人,通常出自有錢且有閑的有產階級,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顯然當不成美食家。這大概可以說明,洪七公出場時雖是一副老年流浪漢的樣子,卻不妨礙他出身有產階級的事實。還有一點佐證,即此時丐幫的四大長老中,凈衣派就佔了三個。

或有人說,這種兩黨制正是丐幫制度優越之所在。其實丐幫並沒想像的那麼美好,這要從洪七公的斷指說起。

洪七公因為貪吃誤了一件要事,砍下了右手食指。

這是《射鵰英雄傳》中的說法。

為什麼是砍下食指呢?這裡面也有個講究:魯宣公四年,楚人向鄭靈公獻了一隻大黿,這是當時稀罕的美味,正巧公子宋和公子歸生候在殿外,公子宋說:「只要我食指大動,便是要有美食可吃了。」

誰知鄭靈公也滑稽,故意不給公子宋吃,讓他一怒之下竟把手指伸進鼎里蘸了蘸,嘗到味道後才退出去——這也是「染指」典故的故事來源。故事的結局是,鄭靈公想殺公子宋不成,反被公子宋和公子歸生聯手做掉,也算是一隻癩頭黿引發的血案了。

原本我一直對洪七公的說法深信不疑,可前些時讀高羅佩先生的《大唐狄公案·斷指記》,讓我覺得他斷指這事或許別有隱情——在斷指案中,遊民專家陶甘向狄仁傑指出:遊民和暴徒們的幫會組織,都有獨特的宣誓效忠的方式和傳統,切去一節小指是很普遍的做法。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林沖想加入梁山,需要交納投名狀,洪七公想進入丐幫這類幫會,為什麼不能遇到這種斷指的宣誓方式?

或許有人會說,蕭峰時代的丐幫,怎麼沒有這種摧殘肢體的入幫儀式?洪七公同時和後輩的其他丐幫人士,怎麼也無這種肢體傷殘的特徵?

其實這並不難理解。蕭峰所屬的北宋,宋遼關係自檀淵之盟後,整體趨勢是和平共處、共同發展,幫會組織擁有更寬鬆的環境,入幫條件顯然也會更寬鬆;到了洪七公的南宋則不然,宋金關係遠不如宋遼穩固,入幫條件苛刻些實屬正常——至於斷食指,還是斷小指,反倒沒必要深究了。

這讓我想起了孫文1914年所創的中華革命黨:「凡進本黨者必須以犧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權利而圖革命之成功為條件,立約宣誓,永久遵守。必須在惟一領袖之下絕對服從。」所謂「惟一領袖」正是孫文,而新入黨者必須宣誓「附從孫先生」,並在誓約後加蓋指模。

早年間的同盟會、國民黨比這寬鬆許多,中華革命黨在不到十年之後改弦更張,自有其政治背景,卻難免讓堅信自由、平等的黃興與他分道揚鑣了。

身為有產者,洪七公斷指入幫,馬上便發現了這制度的弊端。

正如別人所說的那樣,領導一定要讓有產者來當,要有獨立於職位以外的個人財產和地位,並不是光靠這個(政治)吃飯維生。斷指這一制度,恰恰阻礙了有產者的加入——無產者們是光腳的不怕穿鞋,有產者們對傷殘身體髮膚則充滿天然的排斥。

年輕時代,洪七公曾與家人為女真人所擄,從有產者變成了無產者,但這並不能阻礙他對有產者的好感。幫會組織中,從來不缺乏「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革命者,缺的是敢為天下先的改革家。

幸好,洪七公便是這樣一位富有遠見的改革家。

洪七公的改革包括剔除傷殘肢體的不合理制度,對有產者的加入持開放態度。我們知道,出身中上人家、並不真正行乞的凈衣派,佔據了四大長老的三席;自洪七公之後,丐幫更沒有斷指入幫的事件發生。沒有洪七公的改革,這些情況顯然都不可能出現。

相較於革命者的暴力方式,改革家通常更溫和,他們會在現有的體制內戴著枷鎖跳舞。不過,改革家要打破既有利益集團的壟斷,往往充滿了阻力,下場通常不會太好,如秦國的商鞅,宋朝的王安石,明朝的張居正,皆是如此。

洪七公縱有天大的威望,改革也遇到了阻力:污衣派和凈衣派爭執不休。為了調和兩派矛盾,洪七公甚至一年穿凈衣一年穿污衣,即便如此,也依然無功而返。他的改革面臨著失敗的結局,於是,他開始了著手培養接班人的舉措,希望後來人能完成改革。

他選擇了有產者黃蓉,這個選擇其實充滿了短見。

洪七公從來不婆婆媽媽,相反,他是個殺伐果斷的人。

在華山之上,面對著裘千仞,斬釘截鐵地說道:

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讓裘千仞聽了氣為之奪,卻難免讓讀者寒毛直豎。即便我們相信,洪七公的評判標準是公允的,卻依然抵消不了他殺了兩百多人的恐怖。

不過,幫派內鬥並不能如此一殺了之,那是更為複雜的局面,它涉及利益階層的各種角力和各種明爭暗鬥!洪七公擁有天下前五的武功及無上的威望,卻依然沒能力解決這種改革帶來的紛爭,他只能寄望於江湖公認的聰明人黃蓉。

可惜,黃蓉從來都只有小聰明,而缺乏政治大智慧。

她身為有產者,不僅意識不到有產者的價值,甚至不僅做了撒手掌柜,還大力扶植污衣派——早年間,彭長老等凈衣派曾陷害過少年時代的她和郭靖,這也許源於記仇。

污衣派崛起,凈衣派沒落,兩派的平衡局面被打破,丐幫的前途也就日益窘促了。從魯有腳到耶律齊,再到倚天時代的史火龍,丐幫選擇了無產階級專政,而這正是丐幫每況愈下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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