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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終焉的盡頭聽見濤聲——關於《請記得我》

緒言

《請記得我》(《終わる世界のアルバム》),宣傳語打出「唯美哀愁的末日終曲」的這部輕小說秉性了杉井光一貫的行文風格,講述了在人們逐漸消失,連一絲痕迹都不會留下的世界末日,能夠通過相機唯一記錄下消失者記憶的「我」與一個被「我」忘記,卻又出現的少女的故事。

鑒於本文涉及到大量內心獨白,具有隱喻性的行文和搖滾樂文化,這部作品也是筆者個人所認為的具有極大信息量的輕小說之一,因而本文僅選取幾個視角來分析這部作品,望引發對此類作品愛好者的討論。

末日論的末日

「世界末日」這一主題是日本ACG作品創作中的常客,然而與傳統末日論主題的作品不同,《請記得我》中所描繪的世界末日無疑是對末日論的再否定。

在傳統世界末日主題作品中,人類往往因為某一危機所覆滅,而殘存的人類因為某種目的組織起來,進而反抗這一危機。我們所能提到的關於世界末日的經典動畫作品如《EVA》《蒼穹之戰神》乃至於遭受到大量批評的《甲鐵城的卡巴內利》均屬於這種作品。

筆者所以在這裡將這些作品定義為傳統的末日論,在於在這些作品中,人類文明因某一危機到了快要覆滅的邊緣,但也僅僅是覆滅的邊緣而已,即使苟延殘喘,人類文明事實上仍被組織了起來,為保護人類文明而戰鬥,這一點,聯繫到NERV,龍宮島這些令人耳熟能詳的組織便能很好的認識到。

而此處之所以說《請記得我》是對這種傳統末日論的在否定,是因為在本書中,這些所謂「人類文明反抗末日」的組織是缺席的。人類逐漸消失的現象被稱之為「黑點病」,而提出這個名詞的居然「好像是一個法國數學家」。政府對此毫無辦法,只能被動應對:即使做出了應對手段,那些應對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消失掉,這些記憶也全都會消失,只能當做不存在。本書中的末日,已經是一種概念的層次上的末日,在這種末日來臨之際,並不是「人死了」,而是將「人」這個概念擦除了。用具有文學性的話來說,在傳統末日論中的末日,即使人類都滅亡了,地球上依舊留有我們戰鬥過的痕迹,即便地球爆炸了,代表著人類終焉的閃光也會放射到宇宙各處。但是「黑點病」下的世界,人類彷彿從未存在過,一切有關於消失者的記憶也都會被改寫,變得無比的正常。

「黑點病」這個名詞本身就是一種反諷:玫瑰花會有黑點病,而用以指代人類消失的癥候,在於提示一個重要的事實,即人類不再會死去。人類的死亡某種意義上指代著人類的社會生活的完結,為其划上休止符,這也就是為什麼要有追悼會來總結逝者的一生。然而在本書中人類是不會死去的,在死去的那一刻便消失的乾乾淨淨。於是「黑點病」就變成了人類的疾病,即存在的意義本身消失了,人的社會與文明在不斷有誰消失了的情況下已經不可能在存續下去。「披頭四」在消失的只剩兩人,暗示了文明已經崩解。

記憶與忘卻的矛盾

對於傳統末日論的否定,是這部作品在筆者看來處理的最為精妙的地方,因為通過這種視野使得這一故事不再是和某一崇高的諸如拯救世界之類的主題連接起來,而是更好地刻畫了一個荒蕪頹敗的世界之中充滿著焦慮和恐慌以及悲傷的boy meets girl 的故事。只有在「鬥爭」的可能性都不復存在的情況下,末日的那種悲觀與絕望以及對還未走上終結的人生所抱有的種種情感才可能更真實。也許在某些讀者群體中會認為這種無計可施的狀況太過於悲觀,但對於個人來說,現實世界在某些問題上的確是無計可施的。

在《請記得我》中的「我」能夠用相機記住消失的他人,「我」起初用相機不斷記錄,並且在那些人消失時候覺得感傷的同時又有快感,因為「我」是能夠記住他人的個例,是會覺得感傷的人。

「老師或同學、常去的照相館老闆,這些人們都從我手中溜走,我為他們感到哀傷。那種哀傷是用銀離子過濾再用硫酸鹽或醋酸洗過後薄薄延展開來,觀賞用的哀傷。失落感就像在傷口塗上蜂蜜似的,感覺很好。那是因為我一直很注意不讓傷口過深,和我的拍照對象保持距離的緣故。這近乎一種優越感或受上帝揀選者的思想,我不由得因此感到愧疚。」

然而這種讓「我」感到愧疚的優越感,是建立在「我」注意與拍照的對象的距離的情況下才出現的,在身邊的開始消失之後,「我」終於崩潰了,選擇了將照片撕毀以試圖忘記,在劇情進展到這裡,「記住」和「忘記」兩個均為「悲傷」的選擇發生了衝突。這也是筆者認為這部作品在反傳統末日論上提出的一個重要問題:

如果戰鬥(記憶)或者放棄(忘卻),都面臨著悲傷的結局,而後者的痛苦僅僅是一瞬間的,那麼要怎麼選擇?

Boy meets girl的命運

關於最後的選擇,以及這部作品的結局,雖然這部作品的中文譯名已經劇透了,但此處為了可能在閱讀本文後感到有興趣的讀者考慮,並不涉及對於劇情的進一步分析,轉而對作品中「我」與水島奈月這一對主人公進行分析。

在「人們都被忘卻的世界我卻擁有記住他人的能力」這種設定下,這種作品更有可能的是寫成如同《死後文》一般的以「我」為核心串聯一組治癒系故事的小說。但杉井光事實上已經在《神的記事本》中做過了這種嘗試,而與略顯消極被動的藤島鳴海相比,《請記得我》之中的「我」卻主動得多。

出於某個原因,「我」使得水島奈月沒有消失而又出於同樣的原因,她又燒毀了「我」關於她的底片讓「我」忘記了她。這一原因,是「戀愛」,但也可以說「不是」,因為在本作中沒有給到,這是最為重要的留白。「我」和水島奈月是戀人關係嗎?或者還未能到那一步?為何「我」與她都持有彼此家中的鑰匙,又為何一同熱愛聽電台里的搖滾樂,「我」與她聊了什麼,做過什麼。說到底,水島奈月除了外貌之後,是個怎樣的角色,這些不明不白的情節,卻又給這個故事增添了更多精彩。

筆者認為,這一留白是提供尋找代入感的可能——人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boy meets girl,它要麼還在夢想中,或者正發生,亦或是已經結束了。但是關於這一主題的認知都是相同的,兩人相遇相知相愛,而在這部作品中,通過兩人的彼此在記憶與忘卻之間的掙扎反映出兩人的感情之深。杉井光這部作品在寫法上對傳統的boy meets girl的結構進行了提煉,以兩人之間的互相理解互相愛慕為主題將劇情中的矛盾樹立了起來——「我」不願忘記奈月,而奈月不願讓「我」記住她而傷心。

結語:在終焉的盡頭聽見濤聲

本文是對一向以來都很喜愛的杉井光的作品《請記得我》的一點微不足道的看法,在讀完這本輕小說掩卷長思的時候,卻總是想到另一部極為出名的作品《聽見濤聲》,兩部作品都以海邊場景為結局,主題也都以青春戀愛為主的。《請記得我》可能是在糅合了杉井光本人更憂鬱,卻又和我們所處的時代更接近的一種思維模式下的《聽見濤聲》也不一定。正如《請記得我》文末,再次響起的搖滾樂電台里沙啞粗糙又溫暖的來自天際的歌聲一樣,「我們」是不會從搖滾樂,戀愛,青春,友情的邂逅中畢業,就算有朝一日這些東西在記憶中淡去了,其所留下的悸動和感傷也絕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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