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卓越到平民:寫在天文學史第三年結課後

今天「天文學史」課結束了,這是2015年開設這門課以來的第三輪教學。

完事了。

大約2300多年前,歐多克斯身披布袍,光腳走在愛琴海邊的沙土地上。他不是去度假的,他要在早高峰之前趕著進城,雅典城。這樣才能搶到柏拉圖面前比較好的位置聆聽大師的言論。

兩球模型無法解釋水星逆行,天界秩序完美不容打破。這怎麼辦?柏拉圖的憤怒,直接刺激了歐多克斯的創造性。他用環環相套的幾何方案,提出了自己的宇宙體系,第一個回答了水星為什麼逆行的問題。雖然這個問題2017年的今天還困擾著朋友圈的女性們。

柏拉圖,歐多克斯,和古希臘淪陷之後的托勒密,都是那個時代的精英。雖然他們是少數人,但他們的「少數性」僅僅是人數上的。他們的精英性,被那個時代接納和推崇。這些喜愛思考水星和天球的人,這些根本不關心數字本身的人,被那個時代奉為「卓越」者。

我在這裡所說的卓越,不一定是褒義詞,而是中性立場。比如文藝復興之後的很多頗富個性的藝術家,拋妻棄子,每個月換一個模特或者換兩個情人,除了調色盤什麼都不關心,所到之處製造的只有災難。但他們同樣符合古希臘人推崇的「卓越」。

這樣一種靠卓越引領的世界,在古希臘之後有羅馬,羅馬之後有基督教的中世紀,有阿拉伯帝國的前期和中期,再之後有文藝復興,有天文學革命,有天文學革命之後的200年大觀測時代……但是,再往後,從工業革命到近代、現代以來的世界,「卓越」敗給了「平民」。

「平民」在這裡也沒有褒貶之分,它和「卓越」相對,往往和多數人、大眾、老百姓這樣的概念連接起來。比如我自己。

我在上大學之前,存活的時空範圍是首都鋼鐵公司包圍下的北京西部小村莊。北京的西三環就和天邊一樣遙遠。在一個小地方生活和成長,最大的好處是,很容易成為人尖兒——所謂西五環以西我最牛。我所見過的人,引領我的師長,百分之一百的都是從無到有生長起來的。平民和卓越的區別就在於此。

並不是說,卓越的世界裡平民們沒有野心獲得權利。他們有(我們有),但是他們沒有機會。這個機會是工業革命賦予的。所以近代之後,貴族與平民,卓越的精英與普羅的大眾,無用的宇宙秩序與有用的天文學道理,發生了深刻的攻守相易。恐怕,未來再也不能回到卓越的年代了。

所以整個文明的天文學歷史,被我分成上下兩部分。前一個部分是卓越的部分,後一個是平民的部分。

無論是12米望遠鏡還是30米望遠鏡,要花的錢都來自平民的稅供。由洛克菲勒集團這樣的世界豪門供養的望遠鏡曾經有過,但難以勝任未來的雄心,其差距在兩個數量級左右。天文學家的大腿,曾經是貴族,經歷了一段貴族和政府兼有的過度,而未來只能是政府,也就是政府背後的平民。這真是讓人感慨萬千啊!

今天和未來,都不可能再見到海邊沉思天空秩序的卓越者了。今天只有苦學後參加高考、經過答辯、評上職稱的勞動的平民。在卓越者眼中,天空的秩序和潔凈,是永遠不能動搖的底線。但在平民心中,沒有什麼不能改變的事,尤其最想改變的是過去自己的身份地位。卓越時代的精英們,把全部的天文學發現獻給神。而平民勞動者,把發現獻給提供基金的課題編號。

從這個意義上說,天文學的歷史已經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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