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美麗與邵洵美,一個西方女子的上海戀情
1935年3月,三十歲的美國作家艾米麗·哈恩(Emily Hanh)登上了從紐約開往上海的客輪。
在她的計劃里,這次上海之行只是一次短途旅行,為的是要擺脫一段剛剛失戀的痛苦。這時的艾米麗已經出了四本書,是《紐約客》雜誌的專欄作家。雖然這些書反響都不大,但對她來說,成名不是最重要的事,此時的她更想要遊歷世界,體驗豐富多彩的人生。
艾米麗·哈恩出生於美國密蘇里州聖路易一個恪守傳統的德國移民家庭,父母都是猶太人。她生性愛好自由,性格洒脫不羈、特立獨行,最害怕的就是陷入常規生活的航道,隨波逐流。就在去上海前不久,她還有過一次二十個月的非洲冒險經歷。因此,去哪裡沒什麼要緊,她就是那種「不想回家的女孩」。
年輕時的艾米麗·哈恩和她的寵物猿。
踏上這片神秘的國土,艾米麗就被這裡陌生而濃郁的東方色彩所吸引。到上海後不久,喜愛社交、熱衷參加各種派對的她很快結識了當時風頭最健的大班太太——弗里茨夫人(Mrs. Chester Fritz)。此人是上海灘各種沙龍派對的組織者和領袖,就在一次她組織的一次「上海國際藝術俱樂部」晚宴上,艾米麗認識了當時上海文化界的風雲人物,中國詩壇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邵洵美。
青年邵洵美。
艾米麗·哈恩在她後來的多部作品中,以小說的筆法提到兩人的第一次邂逅。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太陽的腳步》(Step of the Sun)中寫道:
其中一人突地轉過身來,動作有點神經質,他沒來得及抓住她的目光,她已及時避開,驚鴻一瞥間,她怔住了:這張面孔是如此俊美。
他的頭髮柔滑如此,黑油油的,跟其他男人那一頭硬毛刷不可同日而語。當他笑而不語時,那張象牙色的面孔是近乎完美的橢圓形。不過當你看到了那雙眼睛,就會覺得那才是真的完美,顧盼之中,光彩照人。
艾米麗·哈恩沒有料到,這一次偶然相遇,使她的人生軌跡發生了變化。她放棄離開上海、重返非洲的想法,在中國住了下來。而在中國經歷的點點滴滴,都和這個男人產生了關係。如她在《我的中國》(China to Me)寫的:
……所有這些活動,都與我的中國朋友洵美有關。我已經在很多篇文章中寫到他,描述過他的形象——洵美是寫不盡的,他無所不在。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他,早也好晚也好,大多是晚上。
海上才子邵洵美
邵洵美原名邵雲龍,生於1906年,祖父邵友濂曾任上海最高地方官。邵友濂的長子邵頤的原配李氏,是清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女兒。1901年邵友濂過世後,由於後世繼承人管理不當、揮霍無度等原因,到邵洵美作為長房嗣子繼承時,已經家道中落,元氣大傷。
邵洵美自小天資聰穎,才華過人。小時家裡請國文教師教授國文,中學又上的是教會學校,因此中英雙語都很出色,少年時便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寫散文,也愛寫新詩,經常翻譯外國詩歌。十七歲從南陽路礦學校(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畢業後,就被家裡安排到英國留學。出發前,他與母親盛夫人的侄女盛佩玉訂了婚。兩人青梅竹馬,感情篤厚。為了表達自己的忠誠,邵洵美還將原名「雲龍」改為「洵美」,取自《詩經·鄭風·有女同車》里的「佩玉鏘鏘,洵美且都」之句。
邵洵美的妻子盛佩玉。
1926年,學成歸國的邵洵美與盛佩玉舉行了婚禮。一幫至親好友,也是當時中國文壇的一群文人墨客:劉海粟、徐志摩、章克標、張光宇、張正宇等等都參加了婚禮。婚後,邵洵美把全副精力都放到寫詩、譯詩、寫文章、出版詩集上。到1935年,邵洵美已經創辦有《時代畫報》《論語》《時代漫畫》《人言》《萬象》等名揚海內外的刊物。1928年,邵洵美的長子邵潮出生。
邵洵美和盛佩玉訂婚照。
在晚宴上相識之後,艾米麗被邵洵美的容貌氣質所打動,更欽佩、仰慕他的才華。兩人開始頻繁來往,邵洵美還給艾米麗取了「項美麗」這個巧妙的中國名字。作家王璞在她的《項美麗在上海》中說:
項美麗不是在每本有關邵洵美的書里都描繪他的外表,但每本都寫到他的性格和才氣。寫到他那孩子式的好奇心,近乎可笑的天真,不同凡響的想像力和與人為善的溫和。他永遠能給項美麗帶來驚奇。
關於項美麗和邵洵美的關係,有人說兩人是情人,關係不僅對外公開,還得到邵洵美之妻盛佩玉的默許。不論實際情況如何,邵洵美和項美麗彼此欣賞,相互理解確是事實。通過邵洵美,項美麗了解了很多中國的風俗人情,他們一起做翻譯,寫文章,編雜誌,兩人合作出版的刊物《聲色》畫報、《自由譚》、《公正評論》等,都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在抗戰的大背景下,項美麗站在同情中國人民的立場上,發出自己的聲音。
以邵洵美為中心的交際面,為項美麗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利用這些所見所聞,項美麗每月寫成一兩篇通訊或特稿寄給《紐約客》雜誌。在國門緊閉的年代,這些定期發表的文章為海外讀者打開了一扇了解中國的窗口。《紐約時報》書評版曾有文章評論道:
不像其他那些坐在黃包車裡到上海花園橋走了一遭,就說他們已經了解了中國的作家,艾米麗·哈恩從一般現象里鞭辟入裡,她只寫親身體驗到的東西,以一種悲天憫人的善意觀察人與事,所以,她的筆端常含深情。
1942年,收錄項美麗1935-1939年在上海生活見聞的小說集《潘先生》(Mr. Pan)由紐約Doubleday,Doran and Company出版,供收錄二十八篇短篇小說,主人公潘海文的名字,正是邵洵美在英文雜誌發表文章的筆名Heaven Pan的音譯。這些紀實小說,正是圍繞著邵洵美的家庭、日常生活和文人朋友圈所展開。
左為:項美麗1936年4月4日發表於美國《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上的專欄文章《黎塞留先生在上海》書影,後收入《潘先生》右為《潘先生》原版封面。
可愛的「潘先生」
在《潘先生》中,項美麗從一個外國女性的視角,對中國傳統大家族中的父母、兄弟、夫妻、主僕關係,對中國的文人和文化圈,對當時社會的動蕩局勢進行了細緻的觀察和饒有趣味的表達。
主人公潘海文是一個對中國文化有著自己的判斷、理解和表達,具有出版理想、實踐和民族氣節的文化人。潘先生的父親,在書中被形象地比喻為「紅衣主教黎塞留」,是一個老式的紈絝子弟,「他使喚司機,好像自己是汽車的主人。在中國,一個孝子的所有財產,理所當然也屬於他的父親。」潘先生的妻子佩玉,是一名大家閨秀,溫婉善良,但在項美麗眼中似乎是一個被家庭羈絆的略顯無知的家庭婦女。此外,還描寫了潘先生的表妹(正處於婚嫁年齡,受過西式教育,代表了當時上海的「摩登女性」),潘先生的弟弟(做了漢奸,結局悲慘),還有潘先生的文人朋友圈等等。
項美麗文筆清新,妙筆生花,延續了她在《紐約客》專欄上一貫優雅風趣、輕鬆自然的寫作風格,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經她寥寥幾筆,便生動地躍然紙上。比如,她寫潘先生的妻子佩玉:
佩玉個子矮小,很漂亮,她似乎對自己的漂亮一無所知。她認為自己是個端莊傳統的主婦,因為她已經有了五個孩子。不過如果讓我猜她的年齡,我看至多只有二十歲。
在《岳母趣事》寫潘先生口裡佩玉的母親、他的岳母:
你看,我岳母很漂亮,她是個蘇州歌女。所有歌女都自稱來自蘇州,因為那裡出產最美麗的女人。我岳母是個地道的蘇州女子,如你所知,她是我岳父的第十個太太。他很喜歡她,他也喜歡很多別的女人——他死在一個歌樓上,而非家裡……
盛佩玉的母親。
她能夠敏銳地把握人物之間微妙關係並以一針見血的方式表達出來。在《翡翠與紳士》一文中,「我」丟了翡翠戒指和一些現金,懷疑是傭人青蓮拿去了。「我」請海文和青蓮談話,希望青蓮能主動交代自己的偷竊行為。她這樣描寫他們之間的對話場景:
我盯著他們的臉,能猜出談話的每一個階段——先是寒暄戰爭,輪到海文講話,他話鋒一轉,談到翡翠戒指。青蓮對失竊義正詞嚴地否認,接著兩個人都陷入沉思。我聽得出,他們始終都客客氣氣,還議論了我好一會兒。
邵洵美在傭人面前紳士又軟弱的行為,讓項美麗既抱怨又欣賞。一個是出生豪門的中國男人,一個是來自美國的猶太平民,兩人都能以一片善心平等地待人。性格方面的重疊,或許也是他們能夠彼此欣賞的重要原因。
從多處情節上的交代和細節可以看出,項美麗和邵洵美的親密關係。「我」先後位於江西路和霞飛路的寓所,是潘先生眾多兄弟,各界朋友經常聚會的地方。同樣,「我」也與潘海文的家人、親友和諧相處,更不時介入他們的家庭事務,其中不乏清點家中玉石、字畫、首飾這樣的私密事件,《古董癖》中有這樣的摹寫:
夜復一夜,清理完晚飯餐桌,我們三人就圍坐在潘家的方桌旁,佩玉、海文和我,計算、估價,忙上幾個小時。我參與其中,緣于海文離奇的想法,他覺得我在生意上的建議有價值。」
「八·一三事件」後,潘海文(邵洵美)匆匆搬離位於楊樹浦的老房子,除了一些細軟,大部分冬衣、傢具、包括他收藏多年的幾千冊圖書,都沒來得及帶出。項美麗利用自己的外國人身份弄到通行證,租了一輛大型貨車,僱傭了十幾名搬運工,自告奮勇深入已經被日本人控制的淪陷區,搶救出了海文的大部分藏書和珍貴的德國印刷機。整個事件過程頗為驚心動魄,被項美麗完整記錄在《楊樹浦》這篇文章中。
邵洵美散文《曬書的感想》中的插圖,由邵洵美自繪。
潘家老爺去世時,還有這樣一個插曲:「我」背著海文去通知那位當了漢奸、海文與之斷絕往來的弟弟來見其父最後一面。(《漢奸之死》)兩人的關係可見一斑。
項美麗筆下的邵洵美像一個各種矛盾形象的重合體:他去過劍橋留學,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卻永遠穿著中式長衫;他是五個孩子的父親,大家族的繼承人,卻從來不失赤子之心;他遭遇破產、家變,因戰爭遭受無妄之災,卻對這個大千世界始終抱有孩子般的好奇心。正如王璞所總結的:
他是世俗的,又是超脫的,前者是對世界的瑣碎之處而言,後者是對人生的虛幻之處而言。人人都能踏到人生的實處,可是要能夠領會他那一腳踏空之處的幽默,卻需要愛心,還有靈氣。這正是項美麗最欣賞邵洵美的地方。
墨西哥畫家珂佛羅皮斯的《邵洵美漫畫像》。
右起:謝壽康、項美麗、邵洵美、海倫(項美麗的姐姐)。
小說還是現實?
項美麗在《紐約客》上發表的關於邵洵美的這些小說,邵洵美本人自然都是讀過的。美國作家肯·古特伯遜(Ken Cuthberston)所著的項美麗傳記《沒人說別去》(Nobody Say Not to Go)中記載了邵洵美對這部以他為原型的小說的意見——「洵美頗為欣賞米奇(即項美麗)在《紐約客》上發表的《潘先生》的故事,它們也為他帶來聲譽。他只是有時抱怨說,她把他寫得『像個木偶娃娃』。」
《潘先生》是一本紀實小說,裡面所記述的事件、提到的人物,都有現實中的原版可尋,可以與項美麗的其他作品,如小說《太陽的腳步》,《時與地》(Times and Places),傳記《我的中國》,邵洵美夫人盛佩玉的回憶錄《盛氏家族·邵洵美與我》,以及邵洵美自己的紀實文學《一年在上海》相印證。
不可否認的是,它仍然是一部使用了大量加工手法和文學技巧的小說。考慮到《紐約客》的刊物特點和普通讀者的胃口,這些小說不免帶有一些獵奇色彩。而項美麗在處理材料的時候,也採用了一些技巧,如以漫畫的方式來描寫人和事;對於她略有了解,但不甚熟悉的人事,也不免充滿偏頗的描述,例如,她筆下的中國文人多帶有貶義性質,不僅沒有禮貌,還喜歡佔便宜。
邵洵美的女兒邵綃紅在《<紐約客>女記者項美麗的中國情緣》里說:
翻譯《我的中國》的倉聖在「譯者小言」中提到,他明了邵項兩人之間的真正友誼的經過。「這一段文藝界的佳話,我常想來一次忠實的報道,也許可以矯正一般人的差誤的看法。」他指出:「寫文章的人,往往會有誇大的惡習,尤其對於私生活的描寫,大多喜歡把自己抬高身價,而把別人盡量抑低,用造謠式的哄騙作為最好的資料,項美麗當然不能例外。
項美麗肖像照。
項美麗一生著作頗豐,而她所有的虛構類作品,都有很大成分的真實性。她在散文和小說間自如遊走,將兩種寫法的區別,把握得很有分寸。在上海的五年時間裡,她經歷的一些重大的事件,如「淞滬會戰」「逃離楊樹浦」「楊慶和錢莊倒閉事件」等,在她的多部作品中均有事件提及,從不同的角度加以描述。仔細研究這些作品,不僅讓我們更為完整地了解事情真相,還能發現項美麗有意無意留下的真實與虛構交疊穿插的痕迹。
即使沒有那些關於二人愛情的流言與傳說,僅把這些小說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也能獲得很多閱讀樂趣。「我從這些文章得到的愉悅,不下於我讀賽珍珠、伊迪絲·華頓夫人甚至簡·奧斯汀小說感到的快樂。同樣的真誠,同樣的優雅,機智而不刻薄,細膩而不瑣碎。最可貴的是,毫無矯揉造作之態,從中可見一顆悲天憫人的平常心。」作家王璞在談到《潘先生》里的文章時說。
而本書的譯者王京芳則認為:「這部小說里,瀰漫著那種老上海的氣息。一個西方女子眼裡的上海舊式大家庭,觀看者和觀察對象兩者本身已經顯示出極大的反差,這也是小說的看點。」
本文作者:佳佶 ,讀庫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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