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路
那是一個連雪花砸在地上都轟隆作響的晚上。
母親哭得聲嘶力竭,奶奶捂著胸口發出像扯風箱一樣的呼吸聲,嬸嬸在奶奶的旁邊扶著奶奶抽泣著,門外的黑狗踱著步想要發吠卻又不知道是否合適,猶豫地發出低嚎。
但每當我回憶起那個晚上,卻只能想起一些畫面,比如說,父親全身都憋得通紅,他大罵時唾沫從他的灰黃的牙縫中噴出,他被叔叔拽著揚著斧子的手上布滿青筋,而哥哥的臉腫脹到看不清五官,他的嘴部撕扯著,三個字說得像是一個慢鏡頭。
他說:「我走了。」
這裡的「我走了」,在那個時候還不是一句告別,而是一次宣戰。
——哥哥走了不該走的路。
他走那條路的時候,我只敢站在很遠的一個土坡上等他回來,我不敢想像他會經歷什麼,只敢想像他到底會怎樣的回來,但僅僅是這樣,就已經讓我緊張到,衣服被汗水打濕緊緊黏在身上。
我們從記事開始父母叮囑的第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要去走那條路。
那是一條出現在曠野上,兩側卻生長著樹木的路,樹木常年不生葉片,樹枝卻能讓陽光也無法照進,路面上鋪滿被霜碾在地上的荒草的屍體,所有生命活不過一個季節。
但在哥哥走上那之前,我們已經背著父母緊張而又興奮地聽過太多那條路的故事,有的是在夥伴之間傳開的,有的是悄悄聽隔壁村的老人說的。
據說曾經有一個孕婦貪圖走近路走上了那條路,當天晚上郎中來看已感覺不到胎兒脈搏。據說有個酒鬼不小心走上了那條路,他的屍體後來在河邊發現,他的酒壺裝滿了河水,是暴飲而亡。
據說有人不信這條路的邪惡而踏上驗證,第二天卻給整個村子帶來了瘟疫。
於是那條路,從父親的時候,從祖父的時候,從祖父的父親再往前不知道多久的時候,成為了忌諱,誰如果走了,就會沾染上瘟神,成為厄運的象徵,最後暴斃。
有膽大的孩子說著要去走一趟,最後卻被飛鳥嚇了回來,也有孩子聲稱曾經走過,繪聲繪色地對著圍著他的孩子們講述「我剛踏上那條路就感覺到一陣風從地下吹上來……「
我看著哥哥的身影一點點縮小,一點點消失在那條路上,直到他的衣角徹底消失再那層層疊疊的樹枝里,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拚命阻止他,就算我知道,他一直是說了要做什麼就要做什麼。
就在我幾乎要大哭起來的時候,哥哥雲淡風輕地回來了。
沒有任何傳奇經歷要與我分享,連一點點與眾不同都說不出來。以至於我當時懷疑他根本沒有敢走。
但是他確實是走過了。遠處一個房頂上的孩子看到了,於是很快全村的孩子都知道,於是有一個大人知道了,於是全村的大人知道了。
村長氣得拄著拐杖連連退了好幾步,當時在田裡的父親聽說時,斧子劃破了自己的手,鮮血染紅了柴。
我曾以為那個沒有人睡去的夜晚是最難熬的,但其實,真正的事情第二天才開始。
村裡的半仙對天呼號著,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揮動他的旗子,然後對著戰戰兢兢的人們說:「要想防止瘟疫,只有消滅禍源。」
村長找來父親,告訴他:「你殺還是我們去殺。」
門外全是臉擠在門上偷聽的人。有人惡狠狠地說」這個小畜生自己想死還要找我們墊背,呸。「」根本用不著瘟神,這家人都該死。「
「村長。」那個從來只是嚴厲對我們的父親,非常用力地,討好地笑著,「孩子不懂事,吹牛而已,還沒走一步就嚇得跑回來了,根本沒敢走。」
「有人親眼看見了。」村長沒有看他,「你下不去手我們可以幫你。」
「不可能。」
「由不得你。」
在那個晚上,我只記得父親一直在家裡忙碌著,他找出家裡的利器,搬出家裡的衣櫃將脆弱的大門頂住。這個因為過度勞動而提前衰老,最大的夢想不過是安穩一生的老實人緊緊繃著嘴,做好了一個人抵禦全村討伐的準備。
我不知道的是,在那個晚上,哥哥也做好了準備。
那是我跟哥哥度過的最後一個晚上,他揉著我亂糟糟的頭髮對我說:「我要走了。」
我因為困意迷迷糊糊地問他:「去哪裡呀。」
「去外面。」
「外面多冷呀……」
那是很後來很後來的事了,我聽父親說,他也曾經踏入過那條路,但在還沒有走到一半的時候被祖父拖了回來。
祖父問:「你走那條路了沒有。」
父親昂著頭說:「我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不管是被打到直不起腰板,還是布滿血痕的腿開始生瘡,父親的回答一直是:「我走了。」
但在三天滴米未進之後,父親捂著肚子,慘白的嘴唇顫抖著回答了祖父:「我沒有。」
父親的脊梁骨,就是在那一刻才被打折的。
哥哥出門的那個清晨,鎮上飄起雪花,我被寒風凍醒,看見他站在灰白色的晨曦中。
我揉著睜不開的眼睛問他:「哥,你去哪……」
「去外面。」
「哥,爹說外面沒有出路……」
「爹騙你的。腳下的就是路。」
他扎進了十二月的風中,再沒有回來。
再沒有人走過那條路,很多年以後我一個人站在那個土坡上,那條路依舊荒涼而破敗,但在這個村裡卻並不顯得突兀。
我站在那裡,好像突然又感覺到,汗水被衣服打濕緊貼在背上,於是那個瞬間里,我恍惚間覺得哥哥會從那條路走出來。
但我知道他不會回來的,就像我知道,我這輩子也出不去了。
我想起很多傳說,有人說那條路是通向墳地的,有人說那條路是條絕路,有人說那條路背後是黃泉,有人說那條路沒有盡頭。
但不是的,那條路是通向村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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