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徐翔時代的遊資江湖調查 | 稜鏡

作者 | 鄔川 趙安歌

編輯 | 暴劍光

2017年12月1日,證監會發布處罰決定書,「佛山幫」大佬廖國沛因在2014年2015年操縱的個股行為而被罰5432萬元。在此之前,華泰證券北京雍和宮營業部大佬唐漢博因利用滬港通、深港通跨境操縱個股,被罰12億元,創遊資被罰記錄。

值此遊資和市場共同沉寂之際,騰訊《稜鏡》對嚴監管生態下的遊資群體進行了一次探訪,觀察他們將向何處去。

他們是誰?一位「溫州幫」遊資大戶向騰訊《稜鏡》概括這類人的特徵:大多為單身或離異男性,對數字和市場有著極度的敏感性,性格孤僻,在很多場合經常會犯怵。

他們在做什麼?2017年下半年以來,不少江浙大戶馬放南山,遊山玩水;還在市場搏鬥的遊資也一改追漲停板的單一手法,從基本面學習選股。

但學習的進度仍然漫長。一位遊資在操作一隻藍籌股票後,雖股價接近翻番,但賬戶盈利未見增多。原因在於短線的交易思路制約了持倉耐心,追漲殺跌錯過主升浪。

他們目前的操作邏輯是什麼?在總舵主徐翔被判刑後,寧波「敢死隊」現在又是何種境況;我們探訪了遊資大佬聚集地——中信證券淮海中路營業部;我們也去打探了遊資操作手法的進化,以及力度空前的監管。

寧波遊資改頭換面:自稱擁有 「秒殺」能力的操盤手

「給你看看我的操盤室怎麼樣?」王克給騰訊財經《稜鏡》發來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他,身著米色格紋短袖襯衫、淺灰色長褲,蹺腿斜倚在一張黑色皮質靠椅上,斜嘴淺笑;在他身後的辦公桌上,15台顯示器位列上下兩排。在桌子的左邊,擺放著一個木質貔貅——中國民間盛傳這種兇猛瑞獸可以辟邪、鎮宅。

王克的操盤室

王克出生於浙江寧波,畢業於上海一所知名院校,是寧波當地一名全職的遊資操盤手。

寧波作為中國最早開放的海港,商業的氣息一直十分濃厚,浙商膽大敢闖敢幹的傳統在這裡早已沉澱多時。

「炒股不跟解放南,便是神仙也枉然」,當時股市所流傳的說法,說的正是「寧波漲停板敢死隊」所紮根的光大證券寧波解放南路證券營業部,這個地方也是徐翔的發家地。那時的徐翔已經被稱為「敢死隊總幫主」,風光無出其右。

2015年的A股股災,徐翔的澤熙旗下的所有產品均成功逃頂,上演不敗神話。但當年11月,徐翔在寧波杭州灣跨海大橋附近被捕,「寧波幫」光芒漸漸暗淡。

而「寧波敢死隊」之後,「溫州幫」這一神秘團隊開始引發資本市場關注。所謂的「溫州幫」,是一股利用溫州、青島、上海等地全國各地的席位,在某些股票快速拉升並用斷頭鍘刀形狀出貨的資金。他們憑藉超短線操作,作風兇殘,常以「斷頭鍘刀」式的跌停砸盤出貨,兇悍手法令市場側目。

此前,王克管理著十幾億的資金規模,同「溫州幫」一起打板。按照約定,王克所管理的賬戶,單個1000萬元起,操作保本,盈利五五開。

這些資金大多來自各方融資、配資資金。王克自己同時還經營著一個配資公司。

王克所採取的形式,在「溫州幫」之中並不少見。多位市場人士對騰訊《稜鏡》表示,許多「溫州幫」,都是一些配資的遊資賬戶,因此經常引起股票暴漲暴跌。

王克說,15台電腦,需要2個人盯,他自己來操盤,另一個是風控。但是從今年年中開始,王克已經很少去操盤室了,由於市場行情冷淡,以及「溫州幫出事」,他已經放棄操作配資的遊資賬戶。

王克口中所提到的「出事」,指的是證監會2017年6月所通報的一則行政處罰。

通報顯示,馬永威、曹勇於2016年7月5日至7月18日期間,利用資金優勢,通過連續買賣、在漲停板大量申報買單維持漲停價格、虛假報撤單、在自己實際控制的賬戶之間進行交易等手段,操縱「福達股份」股價,獲利共計約2288萬元。

對於上述行為,證監會決定沒收馬永威、曹勇違法所得約2288萬元,並對馬永威處以約4577萬元罰款,對曹勇處以約2288萬元罰款,總計罰沒金額9154萬元。

福達股份正是去年市場所稱的「溫州幫」資金操作的股票。從處罰期間席位來看,也正是所謂「溫州幫」的席位。

王克告訴騰訊《稜鏡》,十幾億的資金,在寧波其實算不上比較大的資金體量,「在寧波管理比較大的資金可以達到一百多億。」

長期浸淫在數字和K線世界裡的王克,彷彿有著雙重人格,一邊極度謹慎克制,說話虛虛實實讓人真假難辨;一邊卻又乖張跋扈,對錢色的慾望都毫不掩飾。

他向騰訊財經《稜鏡》展示了他的一個賬戶,賬戶總資產大約是3668萬元,當日凈賺66.6萬元。這部分錢都是其自有資金。

「我一個賬戶就可以秒殺很多人。」王克難掩得意。

對於王克來說,監管環境和市場行情的變化,讓他的生活許多「變」與「不變」都在發生。

去上市公司做調研是「不變」的部分。「在打一個票之前,都要去上市公司做調研。包括業績和基本面都要考察過,才會去對這個股票進行拉升。如果沒很好的消息支撐,沒有上市公司配合,會很難做。」

「變化」也正在發生。

在王克朋友圈內,馬新奇、徐曉、孫國棟等遊資大佬們,相較之前似乎更加清閑。他們常常會在微信群裡面聊一些風花雪月的話題。當然,這些遊資大佬們也常常通過語音來探討股票、業務,一來語音難以監管留存,二來,浙江、福建等地的方言難以搜索。

而對於王克自己來說,之前下午3點收盤之後,他還會看研報,現在完全不看了,「3點以後的活動更多的是游泳、泡妞」。

在王克看來,現在都是資金為王,「研報算什麼,我們都控盤了。現在都是我們自己在買進賣出,價格我們已經定好了,拉高了散戶進去,我們出來,只要把圖形做好看了就沒別的問題。」他很喜歡用這些誇張的、真真假假的話來強調自己的實力。

在王克的身邊,有著許許多多和他做著一樣工作的人,在王克眼裡,這部分人「以男性為主,大多離異或者未婚,性格孤僻、抗壓性強,在某些公開場合時常會犯怵。」

一位監管人士也贊同這種說法,在他看來,這部分人 「在三點之後實際上是很難受的」。

該人士還回憶稱,這部分人也有屬於自己的一份執著跟偏執。例如章建平會開玩笑問營業部老總,你們證券市場為什麼周末就不開市呢?

龍虎榜大玩家:中信淮海中路的千億養成

從上海的外灘驅車向西驅車不到十分鐘,就可到達中信證券淮海中路營業部(下稱「中信淮海路營業部」),這裡是目前市場頂尖遊資聚集之地。

2016年之前,中信淮海路營業部並非活躍於一線。騰訊《稜鏡》根據同花順iFinD統計發現,2016年,中信淮海路營業部龍虎榜成交金額達到193.45億元,較上一年增長64.90%,從第54位躍居上榜券商第三。

而截至2017年6月底,中信淮海路營業部則憑藉上半年151.03億元的龍虎榜成交金額,以及243次的上榜次數,位居全國約5500家上榜營業部中第一位。

在中信淮海路營業部工作接近10年的李宇,幾乎是見證了中信淮海路營業部的壯大。

他回憶稱,現在的中信淮海路營業部原本位於番禺路,後來才搬到更位於市中心的淮海中路。

近年來,由於對來伊份、武昌魚以及廊坊發展等個股的操作,中信淮海路營業部以「龍頭髮動機」和「新股收割機」的角色,躋身全國超一線遊資的地位。

其與同樣地處上海,遊資活躍的中信證券上海溧陽路營業部、中信證券上海古北路營業部常常發生聯同協作——二者在2017年以來的龍虎榜成交金額中分列第6、第7。

「遊資匯聚於此也是一個慢慢集聚的過程。」在李宇看來,目前許多手持數十億資金的老牌的遊資,很多都是從番禺路帶過來,也是從幾百萬慢慢培養起來的。

而當資金規模越來越大,中信淮海路營業部也不斷地對更多大大小小的逐利資本產生著虹吸效應。

李宇對騰訊《稜鏡》透露,目前在中信淮海中路營業部的資產規模有900多億元,而上海其他營業部較大規模也僅有四五百億元。對於這一數字,騰訊《稜鏡》暫時未從公開渠道進行印證。

在李宇看來,這種引力並不難理解。除了明星營業部的品牌借力之外,遊資本身就有著極強的地域屬性,極愛抱團;此外,在不同成交量的營業部操作,就好比將同樣大小的魚放在不同面積的水域中,「小水溝自然比黃浦江更容易被捕到。」

除了可以適當調整的傭金率,以及快速的交易通道,李宇認為營業部可以為遊資大戶們提供的幫助實際上比較有限——儘管交易速度幾乎會扼住這部分人的咽喉。

李宇還記得,在早幾年的網路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的時候,許多遊資大戶都會在營業部內進行交易。營業部會為這部分VIP客戶提供一間房間,幾台電腦,方便這部分人盯盤、下單。

「上午收盤之後,他們有些人會在外面抽煙,這個時候營業部的同事會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們後面,問他們要去買哪只股票。」當然,現在這部分客戶已經搬進了豪華的辦公室,不再需要營業部為他們提供這樣的服務。

但反過來看,對於傳統經紀業務收入曾在在收入結構之中佔據半壁江山的券商來說,營業部和遊資的關係十分微妙。

一位監管人士曾向騰訊《稜鏡》講述,2000年初前後,一個東北遊資大戶由於總是交易異常被「趕出」,中信證券淮海路營業部當時一位負責人便使出各種方法將其收入麾下。 「當時這位負責人甚至會幫大戶解決孩子上學的問題,他開出的條件,是這位遊資大戶必須在該營業部達到一年固定的交易量。」

新一場貓鼠遊戲:繞道與阻擊

在這片江湖中,衡量成功與否的指標有且只有一條:賺得更多,活得更長。

「佛山遊資被罰,對於習慣追漲打板的遊資群體來說,將會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正如徐翔被抓一樣。」一位接近浙江遊資大佬的人士透露,漲停板打法即將成為歷史。

12月1日,證監會網站公布了一則關於廖國沛的行政處罰決定書。行政處罰決定書顯示,42歲的廣東佛山人廖國沛因為操縱「中鋼天源」等15隻股票,證監會決定沒收其違法所得2716萬元,並處以5432萬元罰款,共計8150萬餘元。

在短線操盤手和廣大的淘股吧(著名短線投資者社區)用戶看來,「佛山幫」廖國沛的技術和格局不亞於總舵主徐翔,尤其是在漫漫熊市。

廖國沛最主要的兩大席位是光大證券佛山季華六路營業部和光大證券佛山綠景路營業部。證監會的處罰通知書也印證了他的重倉席位是上述兩家。

根據龍虎榜統計,近一年,光大證券佛山季華六路成交100億元,上榜287次;光大證券佛山綠景路成交60億元,上榜227次。

被罰之後,「佛山幫」並未停止交易。12月8日,光大證券季華六路主買吉林化纖,凈買入1296萬元。

此前被處罰的其他遊資,其打板手法都是大額掛漲停單、頻繁撤單,吸引散戶追高後再反向砸開出貨。

廖國沛的手法和技術都進化了不少。他通常會等其他投資者拉漲停後,再掛上漲停價買單,無大量撤單,反而大量買入。次日再清倉賣出,全天並無反向交易。

其代理律師也指出,股票漲停與廖的申購行為並無因果關係。

但證監會認為廖國沛利用資金優勢、持股優勢,通過大額封漲停,以漲停價虛假申報、盤中拉抬並封漲停等方式,在漲停價位大量買入,影響股票收盤價格和交易量,於次日反向賣出獲利,違法事實清楚。涉案15隻股票封單量高、封單次數多、虛假申報比例高,具有欺詐性。

一位接近北京證監局的業內人士表示,「佛山幫」的軟肋在於「虛假申報」的比例和「大量買入」。和其他被罰遊資相比,佛山幫的「無大量撤單」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你撤了一千萬,其他人撤了兩千萬,對於一些小股票來說,盤面影響差不多。」

由於大部分小市值股票的流動性溢價是遊資賦予的,大量買入形成控盤也就等於控制了籌碼的供需。就目前的監管取向而言,這樣的控盤並不被接受。

因此,「佛山幫」等遊資的「大量買入」必然進入監管視線,並留下記錄。

「怎麼衡量比例和大量,裁量權都在監管部門手上。」所謂的嚴監管其實就是打擊遊資,減少因漲停而起的一哄而上和羊群效應。

對於交易層面的核心監管目標,一要降低個股波動率;二是驅使短線資金進入藍籌股。

相較於收到交易所的警告電話和監管函,遊資最擔心的是買入的個股被停牌。

「交易所對於一些熱門個股會採取隨時停牌的措施。」一旦停牌就意味著喪失了流動性,還需面臨更長時間的不確定性。

這對於限制遊資的交易而言,無異於釜底抽薪。

「一些遊資資金的隔日成本很高,第二天出不來就得去籌錢還。」上述業內人士表示。

如果把交易環節當做事中監管,那麼對於遊資的事前監管,交易所同樣在積極行動。

「現在如果不想被監管,就會用語音。」一位熟知遊資的人士稱。

最近交易所查處的一些操縱市場行為,比如動用上百個賬戶下單,但下單指令並不會通過文字信息,而是通過語音。

「因為語音無法留存和搜索。」而且現在的大遊資多數來自福建、浙江、江蘇和上海。說他們各自的家鄉話,難以搜索。

龍虎榜也是名利場,有人想登台造勢。

上述一線監管人士在巡查異常交易時,一位營業部負責人質問他,「我成交量這麼大,為什麼不讓我上榜?」

一家營業部頻繁上榜之後,對於所在券商而言,會吸引投資者開戶進駐;對於遊資而言,散戶會形成羊群效應,跟風買入。

但被上榜的遊資頻繁割韭菜後,散戶同樣也會博弈遊資。

因此,龍虎榜亦是殺豬榜。

上榜之後散戶也會害怕遊資斷崖式出貨,因此在第二天比誰更快清倉。「更不用說其他上榜的遊資之間互相博弈,如果無法形成合力,那麼股價將是一地雞毛。」一位在北京銀河證券阜成路開戶的操盤手分析。

一名中型券商的經紀業務負責人也在擔憂,頻繁上榜會接到交易所的密切問詢。

「不只是遊資,券商經紀部門也經常接到交易所電話,讓我們去盯著開戶的大戶和遊資,勸他們合規交易。」

面對目前的監管,遊資似乎只剩下資金優勢。

12月1日,上交所、深交所、中證登三部門聯合發布《上海證券交易所 深圳證券交易所 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責任公司證券 交易資金前端風險控制業務規則》。

該規則旨在不影響證券、基金、保險公司等市場參與機構的自營和資管等業務的正常交易情況下,強化對其日常交易管理。

實施資金前端控制的交易單元包括:1,證券公司的自營和資管交易單元;2,基金公司等機構持有或租用的交易單元;3,證券公司用於經紀、兩融業務的交易單元;4,交易所認定的其他交易單元。

但港交所在上海、深圳設立的證券交易服務公司持有的交易單元除外。

交易參與人、結算參與人不能超過其資金前端控制的最高額度與自設額度,但兩個額度可以進行調整。

這意味著遊資租用的機構席位,將受到更為嚴格的事前監管。

上述經紀業務負責人表示,遊資租用機構席位,通常用來搶開板新股和江南嘉捷這種連續漲停的熱門股,還有就是跌停板出逃。

在上述規定實施後,對於監管而言,機構席位會變得更加透明。

他透露,不乏大戶和遊資借道香江,通過滬股通和深股通來操盤個股,相對隱蔽和難以追查。

但監管力度的升級讓隱匿幕後的遊資難以藏身。

2017年3月10日,證監會公告了一則行政處罰決定書。常駐華泰證券北京雍和宮營業部的遊資唐漢博因為跨境操縱市場,被罰12億元,創造遊資被罰記錄。

處罰書顯示,唐漢博繞道香港,通過本地券商電話下單,利用滬港通和深港通來控盤A股個股。

留給遊資的施展時間正在減少。

上述《交易前端規則》將在 2018 年 6 月 1 日起實施。「半年之後,遊資即便是租用機構席位,交易上也會規矩不少。」上述經紀業務負責人判斷道。

一位與江浙遊資大佬相熟的投資人士總結,不會學習的遊資一定會被市場消滅。

「憑什麼看一天龍虎榜追漲的遊資賺得比花上幾個月調研研究個股的機構投資者還多。」這不正常,他如此反思,未來即便是投機,也一定是機構投資者主導的價值投機。(王克、李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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