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

1

父子兩個都在等一個肝。

兒子還好,父親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極端的黃色,他躺在床上很少動彈,一看就是肝硬化嚴重。兒子偶爾下床,把父親伸出被子的腳給塞回去。

兩人沉默不語,一如安靜的樓道。

三個月後,等到了肝源,按照國際醫療排序,肯定是父親先享用肝移植。但術前一周,父親選擇了吞葯。

因為即便肝這塊救好了,其他的方面還有幾處疾病。

第二個原因更直接,他們家砸鍋賣鐵都只夠一個人肝移植的費用,已經沒有辦法再第二次了。

如果自己用了,就是堵了兒子的活路。

後來,在沒人的地方,我問徐凱,為什麼人在沒肝源的時候選擇活著,在有肝源的時候卻選擇去死。

徐凱告訴我,有的時候,人害怕的不是絕望,反倒是希望。

2

我的工作是人體組織剔除員,說的不專業一點,就是器官移植人員。相當小眾的職業,由師傅帶著領進門,師傅現在已經退休了,幾個大醫院的口子,都由我去堵上。

我每天看到的都差不多是這種,明白人類對於器官的渴望是源源不盡的,那些鮮活的東西在某些時刻比金銀財寶更可貴。

師傅說,器官是健康的貨幣。

我的性格很奇怪,難以與人觸摸,但觸摸人體內的器官組織,卻不會覺得不舒服。反倒有一種在家裡的舒服感。師傅說,這職業挑人,我確實非常的合適它。

2015年,國家禁止了從死囚身上獲取器官,自願捐贈成了唯一的合法來源。

在網上一大片人在叫好,但是沒有人看到肝源腎源移植的等待者們,全部呈現一種絕望的神情。

人永遠不能被簡單地解讀。

董冬來的時候,我最初沒有在意,只是在辦理系統時,工作人員說要讓家人前來陪同辦理手續,她說自己只有自己一個人。工作人員一開始不理解,隨後旁邊的人說,可能是父母雙亡的孩童。

像董冬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是不可能第一時間獲得匹配的,但登記了十二天,就有適合的腎批下來,說是有人專門給她提供的腎源。

「指名道姓是她?」

「對。」

徐凱也是操刀醫生,這種沒錢沒關係能得到這種的情況很少,徐凱也覺得驚訝。

「也許是她男朋友。」

「那作為男人,我覺得很牛逼,我是做不到幫我女朋友切腎。」

董冬也特別感動,想要找到捐腎者,卻發現不是男朋友。她的男朋友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已經慢慢地不再回復她的簡訊了。

也不是同事,當然了,也不可能是她那些個關係寡淡的同事。

朋友?她有一些交心的朋友,但沒有到可以為她做到這種程度。

董冬拜託我去幫她查詢一下到底是誰在幫她,她希望下個月移植之前,可以親自道謝。面對面說一聲謝謝。

我和她說,我盡量。也裝作在努力在找。但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了是誰給與董冬的。那個男人讓我不要告訴她。這時捐贈時的唯一要求。

董冬的父親沒有死,只是現在在監獄裡來著。

董冬的父親在她還是襁褓中的孩子時候,就殺死了她的母親,董冬出生的時候,只有姥姥在照顧她。犯了無期的父親,在董冬所有的人生中是缺席的。

她硬生生沒見過一面。

離得最近的是在十五歲的時候,北京有一檔電視採訪節目,選題是親人犯下無期,他們的留守兒童。

那期節目,編導採訪了四個孩子,讓他們去見一下在監獄的父親。董冬也是其中一個女孩,她本來跟隨記者團一起去到了監獄,但攝像機一打開,監獄的鐵門還沒打開,她便往人少的地方跑走了。

我在教職工辦公室看著這一期節目,很古老了,畫質也相當的不清晰,監獄大門外烈日炎炎,只看到董冬細小的背影越來越遠。

電視最後一段是董冬的採訪,記者問,你有沒有恨過自己的爸爸,她對著鏡頭想了會,說不,我只是對這個人陌生,沒什麼感覺。

但是她撒謊了。

在她廢棄不用的一個微博上,她這樣寫道:我恨著我的父親,他從我出生起,就不在我的生命里,背叛了無期徒刑。

如果可以,我希望殺死他的不是時間,而是我。

3

我從很久之前就認識老董了。

那些年,我剛二十齣頭,跟著師傅做人體器官切除。那時候,死刑犯的器官源是最好的。年輕,健康,比起老死的捐贈者來說,要受歡迎很多。

每次有人槍斃,我和師傅都要趕著時間去監獄,穿過一條鐵色的大門,進入臨時手術房,將所有的器官拿出來。

老董是模範罪犯,每次推送屍體都是他。

他見證了我第一次『手術』的過程,那時,對象是個剛死的年輕人,甚至比我還年輕,那對眼睛在看著我。我從屍體的體內,掏出還在跳動的心臟。

手抖個不停。

老董張望四周,偷摸摸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

我知道,煙對於囚犯來說,是很珍貴的東西。

那之後,大多數的合作,老董都在旁邊,一次風雪天,因為一次槍決的人數較多,缺冰塊,老董和獄警一起去用推車,送冰塊來。

有時候我會忘了,其實他也是一個酒後暴力,殺妻的殺人犯。

4

董冬一直在問我好心人是誰,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但我明白,她總有一天會明白。

「你就不打算告訴她么。」

「我怕多生出點事情,也許是嫌我腎壞,就不要了。」

「你怎麼這麼想。」

「我不知道我這個女娃咋想的,我沒教過她,只能想最壞的。」

囚犯要進行自主腎移植,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尚屬於首次,需要進行申請。

「登錄到了配對系統是一回事,實際進行手術是另一回事。」

「我不懂這些,我就知道你就把這裡拿走。救我女兒。」

老董指著自己腎的地方,直愣愣看著我。

「我不求她原諒我,我只要她活。」

5

董冬是一個很肘的人,她一定要知道是誰把腎給她的。

我實在不擅長和人深入,最後無奈撒了一個謊,說是國外的一堆喪子夫婦,在離開中國前,把兒子的器官都捐獻出來了,想給同年齡的年輕人。人已經去國外了。

我本以為她會死心,但她竟然拖國外的朋友去查我報出的姓氏。

自然是找不到的。

移植前的最後一個星期,董冬似乎明白了什麼,一再問我,到底是誰給的腎。

我道了真相。

董冬很驚訝,沉默了許久,很久都沒有表態。

「你如果拒絕的話,可能要等上四年以上。」

「我不想欠別人人情。」

「你就當成是一個隨便誰。」

「只有他,我不想說一聲謝謝。」

「那你試試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也不求你一聲謝謝。算是補償的。」

「我草他媽。」

6

手術的批文也下來了,允許保外就醫一次。老董和董冬都願意。

兩人一起躺在病床上,中間隔著一道帘布。二十八年,兩人第一次見面,靠的最近。

「準備好了么?」

我和徐凱帶著橡膠手套,把帘布拉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扭著臉,以一種極度變扭的角度不看對方。

一下子,我看到董冬還在玩手機,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老董半輩子在監獄,沒有手機, 就盯著天花板看。

我感覺自己空氣很凝重。

「準備好了么?」

又問了一遍。

「好了。」

老董的聲音有點糊。

我開始工作,給老董打了麻醉,肉體放鬆了下來,屬於老年人的那種獨有的厚重的味道也淡下來了。我用刀在他的身體上畫了邊緣,塗上酒精。

慢慢的,刀切開了肉,手越過脂肪,進入到了身體內部。

董冬最開始還是在玩手機,但慢慢的,手只是舉著手機,沒有再點擊。

徐凱幫她消毒,卻發現這姑娘眼睛紅了,慢慢地眼淚流了下來。

「好了好了,我們這邊也要開始了。」

聽不到旁邊的聲音了,我的雙手摸著那些器官,如此鮮活,由一顆跳動的心臟向外輸出。這是一個活人的器官。監獄的生活反倒讓老董屏蔽了很多的信息,和不良習慣。很健康。

老董的身體還在起伏,他嘴裡念著女兒的名字。

董冬。

董冬。

我聽到董冬捂著嘴在哭,但老董聽不到了,這輩子,他第一次見到了女兒哭,除了妻子在產房時,就是在這次了。

都是在醫院。

7

腎移植很成功,畢竟是血親,匹配度很高。

術後,老董在監獄恢復身體,他和獄長和獄警的關係都不錯,偶爾賣賣煙,做做勞動賺點積分,可以申請減刑。

挺好的。

除了一點,其他獄友逢年過節,都有家裡人去探望,他就一人。

過去幾年,我會偶爾去看看他,但今年,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監獄的大門。

「你來看你爸么。」

「對啊。」

「我想他會挺高興的。」

「我小時候逃走過這裡,今天不會了。」

我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但職業使然,和器官打交道,總是會遇到這樣的世情人情。

偶爾想想,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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