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主義不是恨男主義:為什麼男性和女性都會是性別平等的受益者?
撰文:錢岳
責編:靳永愛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上周《一位「堅持走科研道路」女學者的自白》 一文,引起了大家的熱烈討論。看了大家的留言之後,我覺得我有必要寫一篇科普,介紹一下男女平等的核心是什麼,以及為什麼男女平等是一件對男性和女性來說互利共贏的事情。因為我感覺中國社會對男女平等的誤解太深了……
性別不平等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
從最基礎的,中國的性別選擇性流產(做B超發現是女孩子就流產,是男孩子就生下來),使得女嬰連基本的生存權都沒有;
再到,家裡有幾個孩子時,父母的資源傾斜分配給兒子(想想電視劇「歡樂頌」里的樊勝美),中國農村裡,很多女孩子輟學打工,賺錢給哥哥、弟弟讀書;
還有,孩子生下來後,基本都是跟父親姓(與之相關的是,男性往往被當做家庭繼承人,而女性則被看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找工作時,很多女性候選人明明比男性候選人的成績好、能力強,但是招工者覺得女性以後要結婚、生孩子、甚至生二胎,所以不願意招婚育高峰期的女員工;
女性對結婚、生孩子不感興趣,一路奮鬥事業、升職加薪,但很多時候社會輿論卻說「她事業這麼成功有什麼用?嫁都嫁不出去,孩子也沒有,根本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
這樣的例子很多。
與女性相關的社會角色往往被貶低
2015年我去參加美國社會學年會時,主持人在介紹著名的社會學家Paula England的學術貢獻時,總結出來的一句話讓我深刻體會到男女不平等的核心:「性別歧視不僅僅是把女性排除在有權力、高回報的社會角色之外,更是通過貶低任何與女性相關的社會角色體現出來的 (sexism doesnt just take the form of excluding women from powerful and rewarded roles but also takes the form of devaluing any roles associated with women)。」
曾經我和一個師妹聊天提到的內容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當時在讀博士,畢業後想進高校工作,她跟我抱怨女博士以及國內青年女教師,尤其是在女博士比較多的專業里,生存環境艱難。
她說:「女教師要想成功,暫時還只能以男性的方式。還有一些女老師說我找工作還挺有優勢,因為長得好看。那些覺得我『有前途』的老師,無外乎覺得我像男生一樣思路清晰邏輯好,能拼有戰鬥力,而且長相還不錯,也就順應male gaze(男性審視)。」
她接著說:「給你舉個例子吧。我之前一直覺得自己講話太快,演講的時候與觀眾的互動不夠。這次我去演講時,特意練習了好久娓娓道來,結果有人會跟我說,覺得我講話太慢太溫柔,顯得很弱。我覺得一方面是我演講技巧不夠好,但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大家對於『成功』的定義,就是要像男性一樣masculine(具有男性特徵),要咄咄逼人。」
師妹的抱怨,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女性不僅在就業時遭遇歧視,更重要的是,在工作場所,女性特徵被認為是「弱」。
其他例子不勝枚舉。
比如,女性逐漸進入男性比較多的領域,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女性學習數學、物理、化學,並從事相關的工作,但是當護士、幼師、家政工的男性仍然很少。
女孩練體育、玩樂高,但男孩卻很少玩洋娃娃。
女生日常穿牛仔褲已經完全不是稀奇事,但是幾乎沒有男生日常穿裙子。
以前看《虎媽貓爸》時,我就發現趙薇演的女強人叫畢勝男;《我的寶貝》里姚笛演的女強人叫劉若男。很少有家長給男孩起名叫「若女」、「似女」吧。這裡面隱形的價值觀就是,男人永遠是參照物,女人只能努力看齊、追上。
為什麼所有的改變似乎都是女性在往男性的方向變,而男性幾乎不變?
這正是因為所有與女性相聯繫的特徵、活動,都被貶低,所以對於女性而言,她們有精神的或物質的激勵,「像男人一樣去戰鬥。」
也正是因為社會對男性特徵的重視和嘉獎,使得男性不願意表現得不像個男人,因為男人失去男性氣質比女人失去女性氣質所付出的代價要大得多。如果說「女漢子」還帶著一點戲謔的褒義,那麼「娘娘腔」則是每個直男都不願意被貼上的標籤。
為什麼在當今社會
「男主外、女主內」是性別不平等的體現?
我認為,女權主義的核心是性別平等、男女平權,是希望男性和女性有一樣的機會去參與和選擇他們自己的人生;同時,與男性特質或女性特質相聯繫的事情,在這個社會上能得到一樣的尊重、認可和回報。
女權主義從來不是說,男性、女性都一定要出去工作、平分家務,而是說,性別並不應該是決定每個家庭里誰賺錢、誰持家的主要因素。
那麼為什麼在當今的社會現實下,男性以事業為重、女性以家庭為重,是不公平的?
男性在職場上拼搏,積累了工作經驗,一路升職加薪,他獲得的資源和財富,並不限定在目前的家庭里,是可以轉移的;而女性為了操持一個家,放棄了事業,照顧一個男人以及他們的孩子(有時甚至包括丈夫的父母),她積累的資本,大多時候是不可轉移的。如果離婚了,男性在家庭之外的生活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然後他還可以用自己的財富和地位,繼續生活得很好,也可以輕鬆地進入下一段婚姻;但是女性呢,如果她去找工作、徵婚,說她自己從上一段婚姻里學會了如何照顧人,會做家務,還有一個帶得很好的孩子,這會是她在勞動力市場或者婚姻市場上的籌碼嗎?顯然不是。很多時候,有過婚史、帶著孩子,反而會是女性再次進入勞動力市場或者再婚的絆腳石。所以很多研究顯示,離婚之後,女性陷入貧困的幾率更大 (Holden & Smock 1991),而且女性(特別是有孩子的女性)再婚概率比男性小很多 (Shafer & James 2013)。
曾經我看過八卦芒果寫的一個《我的前半生》的影評,裡面的一短、段話說得很好:「為了維持一個家,家庭主婦和丈夫分工合作,家庭主婦和丈夫、和職業女性(也應該包括家庭主夫;錢岳注)都理應是平等的,並不是沒尊嚴的身份。但是呢!『平等』說的是最理想的情況,可惜現實不是真空環境。這個社會無論是認識上還是法律制度上,都沒有給『家務勞動』應有的價值保障,做多了是應該,做少了被嫌棄,妻子的幸福全然靠丈夫的良心。把自己一輩子幸福押在一個人的良心上,不覺得很高風險嗎?電視劇就展示了羅子君這個典型例子。」
我並不是想說,女性應該留在不幸的婚姻裡面。這裡反映的很大的問題是,女性的婚內勞動,沒有受到足夠的認可,在私有領域的付出,並沒有轉化為公有領域的資本。在家庭勞動沒有得到足夠認可、法律沒有保護為家庭付出的一方的權利時,社會的無形期待「男性以事業為重、女性以家庭為重」自然是不公平的。
但是,男性就沒有被這樣的體制傷害嗎?顯然不是。
無論男人和女人,很多人還是希望參與自己的家庭生活的。看著孩子長大、陪伴家人,是很多人的願望。但這個社會給了男人太多賺錢的壓力,很多男人被「買房買車」、「養家糊口」的重任壓得喘不過氣。很多時候,成年子女不知道如何與父親交流,也是因為父親在中國家庭里一直是缺位的,這往往也成了孩子和父親雙方的遺憾。
對「女權主義」的誤解
曾經有個讀者給我們留言:
「
做了很長時間自以為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在朋友的一句話下開始意識到真正需要被倡議的可能不僅是女權,而是每個人作為獨立個體的生活選擇權。朋友是個非常愛家的男生:「我每天都會被同事嘲笑一下班就開開心心踩著摩拜去買菜回家做飯,我喜歡給老婆做飯,喜歡給孩子讀繪本,但我不喜歡公司的競爭和職場的雞血……但因為我是男的,人們覺得『爭強好勝』好像應該是在你帶著雞雞出生的那一瞬間就是你出廠設置的一部分……但是我不享受啊!一點都不享受啊!我就想給老婆孩子做飯講故事,就愛跟她們一起去郊區玩,為什麼要帶著嘲笑的口吻說:喲!真是居家好男人也…」
」
大家看到這裡,應該已經知道,這位讀者的留言反映了很多人對女權主義的誤解。與這位讀者想的恰恰相反,她的男性朋友正是當今男女不平等的社會中的受害者。第一,做飯、帶孩子往往被看做是「女人做的事情」,所以這些事情的社會價值並沒有得到承認,男人去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被看做是沒有出息。第二,當男性做出了違反男子氣概的事情,往往會受到周圍人的嘲笑和貶低,因此很難追求、享受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方式。
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差異當然存在,我們倡導的是「different but equal」(不同但平等)。有人總是說,男性更強壯 (stronger),但另一方面,有最新的研究發現,女性的肌肉相比男性而言,耐力更好 (muscle endurance)。所以,即使是生理差異,也並無高下之分。更何況,現代勞動力市場,體力勞動逐漸減少,大部分都是以知識、技術、服務業為主的工作。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差異,並不應該限制男性和女性的職業選擇和發展。
另一方面,大部分女性確實要懷胎十月生育孩子,但是,生孩子的社會價值是不是被低估了呢?
在當今的老齡化社會裡,老年人的養老金主要是由正在工作的人貢獻的。今天的孩子,也會成為明天的勞動力,是維持社會發展的根本。如果社會覺得生孩子都是自己家裡的事情,應該由女性來承擔所有的代價,導致大部分的女性都不想生孩子,國家人口越來越少,是很嚴重的人口問題(歐洲和日本政府都已經開始為他們國家的人口負增長而擔憂)。所以生育的價值應該更好地被社會認可。這種認可並不是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就可以的;而是實實在在地,把在家庭里的付出和勞動力市場上的付出,用一種公平的方式來考量,並予以回報。同時,孩子生下來後,父親和母親可以一樣地參與育兒,母親如果需要哺乳哄睡,父親則可以負責給孩子洗澡、更衣、換尿布呀。孩子再長大一點,上學、放學、參加課外活動,這些不都是父母可以分工做的嗎?
人生選擇的「去性別化」
最後的最後,我分享一個願景。Susan Moller Okin曾經說過:「在社會結構和實踐中,一個人的性別不應該是比他/她眼睛的顏色或腳趾的長度更相關的因素。(In its social structures and practices, one』s sex would have no more relevance than one』s eye color or the length of one』s toes)」
大家可以想想,你會因為一個人的眼睛是棕色的還是黑色的,而決定TA穿什麼或者該有什麼樣的言行舉止嗎?
你會期待棕色眼睛的孩子在學校里玩坦克,黑色眼睛的孩子在學校里玩洋娃娃嗎?
甚至說我們一定只能有黑色和棕色兩種眼睛顏色嗎?(當然不是。)
所以,就像眼睛顏色或腳趾長度不能標籤我們的人生一樣,性別也不應該決定我們能不能來到這個世界、是否可以得到父母的關愛、有壓力的時候該不該哭出來、生活該以家庭為重還是事業為重、適不適合做學術等等一系列的人生圖景。
參考文獻:
Okin, Susan Moller. (1989). Justice Gender and the Family. New York: Basic Books.
https://news.ok.ubc.ca/2017/08/23/big-and-strong-may-not-last-as-long-according-to-ubc-prof/
http://www.asanet.org/news-events/meetings/asa-video-archive#2015
Holden, K. C., & Smock, P. J. (1991). The economic costs of marital dissolution: Why do women bear a disproportionate cost?.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17(1), 51-78.
Shafer, K., & James, S. L. (2013). Gender and socioeconomic status differences in first and second marriage formatio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75(3), 544-564.
錢岳
英屬哥倫比亞大學
社會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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