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女孩 | 在一個寂靜到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一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她顯然在哭泣

那一刻,也許我看見的是自己的悲劇

知更鳥女孩

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年輕時,我遇到過一個知更鳥女孩,這是真的。那時我對未來還有很多憧憬,那憧憬又有很大一部分是憧憬在女孩身上的,和漂亮女孩約會對我來說便是人生夢想的一部分。

我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遇見她的。那段時間,我去學院的圖書館是每天必做的功課。雖然是這樣,但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我大學已經讀了兩年,圖書館至少已經去過兩百次,卻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這是三月的一天,忘了是星期幾了,但肯定不是周末,周末很少有女生會來看書,我也很少來。總之是個平平淡淡的日子,除了她以外,簡直無足掛齒。

好像當時我正捧著一本德國古典哲學書在看,要麼就是一本和哲學家有關的傳記。記得裡面有尼采和莎樂美的情事。整本書也就這麼點可讀的東西。所以當我讀完了這段八卦以後,就失去了繼續閱讀的興趣。

我合起書本,先是仰頭,視線無目的地落在天花板的古老吊燈上。這吊燈從來沒有見它亮起過,如果不是因為學校吝嗇電費,那就是本來就是壞的,彷彿只是一個純粹的裝飾品。從它那猶如破落貴族的古老情趣上,我推測它大致是三、四十年代的產物,有一種離亂歲月中才會得以體現的哀傷感。不過,也可能我的推測都是錯誤的。這個吊燈僅僅是幾年前裝上去的,只不過是長年無人打掃積塵而顯得陳舊。

我對一個髒兮兮的吊燈浮想聯翩,可見我確實是感到了無聊。我自己也很明白。然後,我低頭,視線隨機落在了桌子的斜對面。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視線無法在任何目標上聚焦。耳朵聽不到一點聲音,卻又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遠處輕聲哼著歌曲。我得了最迅速和最致命的心臟病,它緊縮成一團,然後像鐵鎚一樣從身體里重重捶打胸腔。

我看見了一個女孩。

女孩很簡單地坐在那裡,是一種其他女孩無法模仿的簡單,身體微微前傾,頭略略地側向一邊,左手放在書本的頁面上,右手輕輕捧著臉。她身上有柔和的光,不過這應該是我的錯覺,是傍晚的光線,圖書館的安靜一起導致的錯覺。

女孩穿著白色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絨線大衣。也許是最簡單的搭配,但即便到了現在,我也沒能再次看見如此簡單又如此讓人難忘的裝扮。她的頭低著,耳輪很動人。頭髮在腦後隨便系了個馬尾。

我還沒見到她的面孔,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樣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那一刻,也許我看見的是自己的悲劇。

她是個清秀的女孩。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她漂亮。但漂亮是一種很含糊的概念。她的清秀是那種罕見的,只有很少的女性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顯露的清澈,只有這麼一刻短短的時間。而我就看見了這個時候的她。

實際上也沒法不注意到她,因為我所在的長桌在圖書館的角落邊,桌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可為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她的存在呢?我想了想,記得在自己坐下時對面確實沒有人的。她是在我讀書以後才來到這裡的。

她換了一個坐姿,改為右手翻頁,左手支著臉頰。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頭髮和皮膚都成了金黃色。女孩大概感覺到了光照,所以抬起右手遮住了右邊的面孔。右腕的襯衫袖口沾了一點藍色的鋼筆痕迹。我想她應該是個用功讀書的女孩。

正當我猜測對方看的是什麼書的時候,忽然察覺她的身體在輕輕顫動,從頭髮到肩膀,再到遮著臉的雙手,都在不規則地顫動著。我不明白她怎麼了。後來,當我聽見眼淚滴在書頁上的聲音的時候,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在哭泣。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遇到過我正在遇到的事。在一個寂靜到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一個你一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那個女孩卻顯然在哭泣,那種不出任何聲音的哭的方式。

她安靜地在書桌那邊流著眼淚,雙手合起來遮住了面孔,眼淚從腮邊滑下,她用手背擦掉一次,過了會又擦掉一次,然後低下頭,兩隻手垂下去伸進口袋裡,但什麼也沒有拿出來,最後還是抬起手背抹拭臉頰。

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才從外套口袋裡翻出條白色手帕。我沒有帶手帕的習慣。男生帶手帕出門總讓人覺得蠻古怪的。可能我那天正好是個古怪的人,帶的還是條大得足以當飛行員頸巾的白色方手帕。

我把手帕從桌面上遞過去,放在女孩的書邊,然後低頭看書。她似乎感覺到了,身體有那麼一下短短地僵硬,遲疑了片刻後,她還是把手帕拿了起來,用它擦掉淚痕。又過了一會,她顯然止住了眼淚。後來她就一直把手帕緊緊攥在手裡,繼續讀她的那本東西。

我翻了很長時間的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實際上頭腦空白一片,眼睛裡什麼也沒有看見。等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跳亮了起來,我才站起身。

女孩有點不知所措。她握著白手帕,可能是不知道應該還給我還是繼續留著,於是抬起面孔看著我。她的眼睛帶著一絲不安,讓我想起受驚的小鳥,很明亮,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在裡面。可我一時還不明白。

「我去還書,不想看了。」我說,「你還要繼續?」

她想了想,也搖了搖頭,隨即合起書本,隨我站了起來。她的性格似乎很隨和。

還書時,我留意看了看她的那本書。埃里奇.西格爾的《愛情故事》。銀行家的兒子在大學裡愛上了麵包師的女兒,超級簡單的情節,結尾是悲劇。我也看過這本小說,不過沒有哭就是了。有誰會為了一個愛情故事哭泣呢,而且還是遠在美國的,七十年代的古老故事。

我和她走出圖書館,兩個人都默默的,畢竟都不認識。我們一直走到了門口。在門口,她停了下來,可能想和我說再會什麼的,然後各走各的。但我不想這樣。就在她開口前,我鼓起勇氣先開口了。

「你留著好了。」我解釋了一下,「手帕。」

「謝謝……」她小聲說。

「其實不用謝。」我說,「你請我吃晚飯好嗎?」

我話說得很快,她一開始很可能沒有聽清楚。但過了兩三秒鐘,從她多少帶著驚異的表情來看,雖然她完全聽明白了我的話,但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只能低聲再重複了一遍。

「請我吃飯好嗎?」

「為什麼啊?」她多少反應了過來。

「我餓了,飯卡里沒錢了。」我說,「在圖書館等了一下午,沒有碰到認識的人。」

我知道這個理由牽強到猶如火星人入侵地球,可實在想不出別的借口。女孩看了看我,表情多少有點莫名。接著她聳了下肩膀,表示可以。她確實是個隨和的姑娘,而且顯然很善良。

接著我們就去了食堂,現在就晚餐稍微早了點,但也別無他法。中途我們只說了兩句話。她問我吃什麼,我說和你一樣吧。結果她打了兩份同樣的套餐。

吃飯時也沒怎麼說話。她有些悶悶不樂,飯也只吃了一小半。由於相處同等氣氛里,於是我悶悶地吃光了自己的那份飯。

「你的那份,可以么?」我搭話問。

她點了點頭。於是我又吃光了她的那半份。實際上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飯量。我並非飯桶,此舉純粹是為了拖延時間。我暗暗希望她沒有看出來。

「我也讀過《愛情故事》。」我說。

「哦。」

「中學時讀的。」

「嗯。」

我有些泄氣,於是閉口不說了。女孩好像自己覺得態度過於冷淡,有點抱歉地看了看我。

「我不太適應……」她輕輕解釋了句,「……和不熟悉的人說話。」

我默然點頭,表示理解。

「我也不太適應,蹭陌生同學的飯。」

她偏了下頭,笑起來,腦後的馬尾辮也調侃似的跳了一下。之後她整個人彷彿放鬆了很多。

我好容易對付完了晚餐。接著兩人去退了餐具。

「我說,你沒看過電影吧?」

「電影?」

「阿瑟.希勒導演的,女主角艾爾麗.麥古奧還得了金球獎。編劇倒還是埃里奇.西格爾。」

「哦,小說改編的么?」她搖了搖頭,「是沒看過。」

「嗯……那麼……」我猶豫了一會,問,「等下你有事情么?」

她從旁邊看了我一眼。我專註地望前面的地面。

「事情是沒有,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麼?」

「學校的電影廳正在放這個片子,所以,我……想請你看這個電影,晚上。」

她有一陣沒說話。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能繼續專註於地面。

「我沒聽錯吧,你是要請我看電影?」她問。

「原則上是這個意思。」

女孩嘆了口氣。

「這位同學,我們不是很熟吧?」

「不是不熟,而是根本不認識。」我也老實說。

「那為什麼你要……?」

「為了報答剛才的晚餐。」我勉強回答說,為了加強說服力,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你又剛看過小說。」

「……」

「電影拍得不錯。1970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音樂很動人。咖啡店裡經常播放。」

「知道得滿多的么。」女孩漠然將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問個問題,你不是沒錢了么,還要我帶你吃晚飯,怎麼還能請我看電影的?」

「這個……管理放映廳的是我的朋友,所以很好辦。」

「是么?」她瞥我一眼,語氣很難說是相信。

「是的。」我硬撐著肯定。

「可是,我……」

女孩發了會怔,似乎足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我覺得這一分鐘里我隨時會因心臟病發作倒地死掉。

一分鐘後,她再次輕微地嘆了口氣。

「那麼,電影什麼時候開始?」她問。

我覺得她真的是隨和而善良的姑娘。

說電影放映員是朋友,倒也並非完全是謊話。我算是個電影迷,在大學前兩年時間裡是電影放映室的常客,有時會在那裡混到半夜,如此就和管理員混熟了。半夜我們常一起吃泡麵。遇到難得一見的片源,對方也會主動告知,就是這樣的交情。

實際這天晚上本來不是放《愛情故事》,但因為有這樣的交情存在,所以,我們來到放映室後,看的就是這部七十年代美國著名的愛情電影。放映廳沒幾個人,大概大家對老片子並不感興趣。其實是非常好看的,始終有一股淡淡的哀傷感。傷感的愛情才感人。

電影彷彿是在哭哭啼啼中進行的。儘管身邊是我這個陌生人,儘管她看過了小說,但當那句著名的台詞「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 are sorry」出現時,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知道她一定會哭的。很久前我第一次看時也很狼狽。我條件反射似地伸手入外套口袋,找了一會,才記得手帕已經給了她。女孩大概也想了起來,於是從口袋裡拿了出來,抹消臉上淚水。

在她擦去淚水的時候,我在旁邊一直納悶,感覺就好像從前某天,也曾帶她來看過電影,就是這部《愛情故事》,而且,她那時也哭了。我對她就有這樣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們默默坐在座位上,在傷感的結尾曲中看著片尾英文的演職員字幕一頁一頁翻過。直到音樂結束很久後,我們仍然沒有離開。

「你是不是想……再看下去?」我問。

她搖頭。

外面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學生們或去教室自習,或者已經離開教室回家,天氣有點偏冷,路上有點冷清。我把手插在褲兜里,慢慢陪她往前方行走,內心惆悵,因為覺得她隨時可能告別離開。

「你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女孩說,「剛才看電影的時候。」

「看了很多遍了。」我回答,「第一次看時最難過,後來就習慣了。」

「你看過很多次,那為什麼還要帶我去看?」她有些疑惑。

「每一次和不同的人去看時,覺得都像是一部新的電影。」

「經常帶女生去看?」

「大學裡你是第一個。」我說,「另外去年帶同寢室的一個男生去看過,情人節的時候。」

「男生?」

「哭得太厲害了。我假裝不認識他。那天他失戀。」

女孩笑了起來,但很快就不笑了,低下頭去。

「你有事么?」她輕聲問,「陪我走一段好么?」

我點頭。這正是我祈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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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書故事」第8期。

配圖來自我不知道名字的攝影師。如果你們知道攝影師的名字,請告訴我。

《知更鳥女孩》是我在2010年寫的短篇故事。一篇青春小說。

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概念。

這是上半部分。分拆是為了方便在手機上閱讀。

周五會發下半部分。

在2016年左右,有一本外版書在國內出版,也叫《知更鳥女孩》。

是美國作家查克·溫迪格寫的。一個懸疑小說。有點像是溫情版的《死亡筆記》。

作品撞了名字。

還好我的這個短篇2010年就發在了《萌芽》上。否則說不清楚了。

其實有點遺憾。因為本來是想用《知更鳥女孩》作為我短篇小說合集的書名。

不過也沒關係,書名么,再想一個就好了。

據說公號最好起個長名,這篇特意起了一個非常長非常長的名字。

在一個寂靜到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的地方,看見一見就為之心動的女孩,但她顯然在哭泣。

很長吧。

願故事與你同在。

公眾號:歌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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