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森林
1
十二月才剛開始，星悅城就營造起聖誕節氛圍，雪花和聖誕帽的裝飾隨處可見。一樓大廳的中央，立起一棵兩層樓高的聖誕樹，樹上掛滿了等待著被點亮的小燈。我站在上升的扶手電筒梯上，俯瞰圍在聖誕樹前拍照的人群，心底感到一絲落寞。
我已經在星悅城附近住了一年，與三任男友在二樓的咖啡館約過會；在八樓的影院看過幾十場電影；無數次在衛生間明亮的鏡子前補妝，吃掉整整一支橘紅色口紅；也無數次一個人乘扶手電筒梯去八樓的快餐廳解決晚餐。電梯像摩天輪一樣緩緩上升，越過每一層樓的櫥窗、櫃檯和天花板上懸掛的聖誕海報，連從不更換海報的九樓也換成了鋪天蓋地的聖誕海報。我還未曾去過九樓，因為扶梯不能直達九樓，而我又懶得另找上去的電梯。一個念想突然出現在我腦海：如果星悅城有什麼故事發生，那一定在我從未去過的九樓。這念想揮之不去，我在八樓找到小扶梯，首次登上了九樓。
2
九樓只有幾家餐廳和家居店，裝修與一到八樓並無大異，只是人流稀疏了些。我略感失望，隨便走進一家意式餐廳。偌大的餐廳只零星坐了幾桌顧客，倒也清凈。
餐廳門外是公共走廊，一個年輕的保安靠著走廊欄杆站著，正與我面對面。他戴著頂軍帽，面色灰黑，縮在袖子里的手指呈紫紅色。他的眼神獃滯而惶恐，彷彿是一個街角挨凍受餓的孩子，被直接拉扯成大人的身體，套進這一身軍裝里，肚子卻還餓著。我不確定他是在看我，還是看著我走神。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星悅城裡的保安，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的慘淡面容與星悅城的浮華亮麗那麼不協調。
我吃完意麵，剩下兩塊披薩，剛起身離開桌子，那個保安竟朝我走來。他若無其事地坐在我吃飯的位置上，喝了一口我剩下的麵湯，然後拿出塑料袋，將我剩下的披薩夾進袋子里。
我羞愧無比。為了撫慰自己的良心，我返回去對他說：「你別吃了，我再叫一份給你吃吧。」
他靦腆地笑笑，「不用，就算你請我吃一頓，下頓我還是這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不是你可憐我，就能徹底解決的。」
我對他的回答十分詫異，好像我的同情心廉價又無用。或許是為了挽救受傷的同情心吧，我接著問他：
「保安的工資不至於不夠吃飯吧，你是不是遇到困難了？」
「倒也談不上困難，只是我想送朋友一個聖誕禮物，工資都花在準備材料上了。」
說這話時，他羞澀又快樂。我問他是給女朋友準備的嗎？他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些貓兒和狗兒。」
我聽了心痛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把貓、狗當作朋友的人，該有多孤獨呀。
「我還要給它們送食物，我先走了。」他捲起塑料袋準備離去。
我叫住他：「你去哪送食物？我可以和你一塊兒去嗎？」
他歪著腦袋猶豫了片刻：「可以，但你不能和其他人說。」
我跟著他在九樓的店鋪之間拐了好幾個彎，來到一個安全通道的樓梯口，樓梯口的鐵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門面的油漆已剝落得一塌糊塗。我對這條樓道毫無印象，小保安告訴我，這是商城早年建的安全通道，因為不符合安全標準，便廢棄了，另建了新的。這條通道一樓到八樓的門都被封上，刷成了牆壁，只有地下一層和九層的兩個門留著，長年緊鎖。
門把上的鎖鏈並不太緊，小保安用手一推，就推開了一條兩厘米寬的門縫，門內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小保安蹲下來，用紫紅色的手拿出一塊比薩，送到門縫前。門縫裡伸出一隻貓爪，靈敏地把披薩拖了進去。
「這裡竟然有貓……」我驚嘆道。
「噓……」小保安示意我不要出聲，拉著我離開了樓道門。
「很神奇吧。」他一臉憨厚地笑。他說剛來星悅城上班時，老保安交給他一串鑰匙，一一告訴他鑰匙對應的門和巡邏的時間，講到這個廢棄通道時，老保安說：「那個通道不用巡邏，連門都好幾年沒人開過了。」
有一天夜班，小保安一個人在地下室值班，轉悠到了廢棄通道那兒。他聽見裡面有說話聲，似乎有人在開會。他被好奇心驅使，打開了那扇布滿灰塵的門。手電筒的光柱在樓道里一晃，裡面的場景讓他大吃一驚。
樓梯台階上端坐著成百隻貓和狗。中間的樓道平台上，一隻健碩的金毛犬正兩腳站立著，高聲發表講話。小保安的突然出現引來一片喵喵汪汪的狂叫，離他最近的幾隻狗撲到他腳下撕咬他的棉褲。
「別咬、別咬我！我給你們吃的！」小保安立刻拋出自己半夜填肚子用的火腿腸，狗們便放開他，去搶食火腿腸了。
「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吃！」威嚴的大金毛大喝一聲，樓道里肅靜了下來。
大金毛齜著牙說：「人類！這是我們在城市裡唯一的保留地，為什麼非要闖進來打擾我們！？快把他摁住，別讓他跑了！」
兩隻大型狗朝小保安奔來，只一瞬間，他就被撲倒在地，他從來不知道狗有這樣大的力氣。
3
「等等，」我打斷他的話，試圖戳破他的妄想，「貓、狗怎麼可能會說話？」
他抿起一邊嘴角不屑又天真地說，「他們本來就會說話呀，只不過他們選擇在人類的世界裡保持沉默。」
小保安繼續講他的故事。原來自從這個樓道被廢棄後，越來越多的流浪貓、狗從門縫裡溜進來，將樓道當成居所。畢竟這裡遮雨擋風，又容易得到食物。更重要的是，沒有人類的打擾。動物都有保護自己地盤的本能，一開始這裡的動物們常發生爭鬥，但因對這塊保留地的珍視，大家漸漸達成了和平相處的共識，發展成了有組織的團體。它們每月就日常事務開一次會，以增強大家遵守秩序的意識。
小保安在他們開會時誤闖進來，引起了貓兒狗兒們極大的憤怒，很多隻貓、狗主張把他處死吃掉，因為擔心他回去後會找其他人來清理樓道。但有隻機敏的黑貓說，如果把這個人殺死，其他人一旦發現他失蹤，也會進行排查搜索，樓道仍然有被打開的可能。
總之，小保安的到來使「樓道之家」危在旦夕。他趴在地上，既害怕又內疚：「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會給你們帶來這麼大困擾。但這樓道的鑰匙別人沒有，目前還沒人知道這裡，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我很願意跟你們做朋友，我可以給你們帶吃的用的，讓你們在這兒待得更舒服！」
小保安自己也是孤苦之人，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又做保安這樣常年獨守的工作，十分寂寞。他說他十分理解它們對樓道的歸屬感，說著說著，竟落了淚。貓、狗們被他的誠摯打動，信任了他。但大金毛放出狠話，如果小保安帶其他人進來，必定二話不說，第一時間將他們撕成碎片。
4
「那就是說，我肯定不能進去看嘍？」我問道。
小保安認真地點頭。我失望了下，繼續聽他講。
他說，雖然貓兒狗兒們與他定了這樣殘暴的契約，但本性並非殘忍。只是它們都有過被人拋棄的經歷，對人類有一種不信任和敵意，所以將自己與樓道之外的人類劃分成了兩個世界。
自從發現了樓道里的世界，他常常在夜裡去看望它們，帶給它們食物和專門從垃圾場撿來的舊枕墊、舊棉被。有時他甚至在樓道里過夜。熱情的狗兒會爬到他腿上，與他講述從前和主人的故事，向他索要那時候喜歡的玩具。貓兒向來喜歡溫暖之地，有些小貓一看到他坐下來，就在他懷裡團成一團。它們與他說著哪裡能找到好吃的，嘲笑廚房裡和女服務員偷情的廚師。他們說著樓道里獨有的笑話，他儼然成了樓道大家庭的一員。
小保安所描述的隱秘世界生動安然，充滿溫情，我幾乎沉淪其中了。「你把它們當成家人了吧。所以你要送它們聖誕禮物，讓它們開心？」
小保安害羞又愉快地點點頭。
「那你打算怎麼做？」我問。
他灰黑色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快樂，「我想買些彩燈，就是聖誕樹上的那種，從樓道九層的樓梯扶手懸掛下去，一直掛到地下一層，像藤條一樣。貓兒狗兒們一定會歡喜的在燈線上爬上爬下，樓道將變成一片光明溫暖的怪誕森林！」
「那得花不少錢買彩燈吧？」我問。
「我已經買好了，在批發市場里淘的。」他喜滋滋地說。
「所以你才沒錢吃飯，在餐廳里吃別人剩下的？」我替他感到一陣心酸。
他卻一臉輕鬆地說，「這倒沒什麼，貓兒狗兒們，不都是這麼生活的嗎。」
「彩燈是準備好了，但目前還有個問題。」他語氣凝重起來，臉色愈加發黑，「廢棄樓道里的電路早就被切斷了，如果我要讓這些燈亮起來，得把樓道的電路修好。但樓道里是一套很老的設備，變壓器功率很小。一旦樓道里接通電源，整個商城的電力都會受到影響……」小保安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可是我真的，很想讓它們開心……」
「那，你會做這件事嗎？」
小保安垂下頭喃喃自語，沒能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
5
那天的交談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十二月剩餘的日子裡，每次我走進星悅城，看到那棵大聖誕樹，就忍不住地想，平安夜那天，它會亮起嗎？如果它亮起，就說明廢棄樓道的貓、狗們沒能過成節，如果它沒亮，就說明小保安的計劃成功了。如果小保安真的接通了樓道的電路，使整個商場陷入黑暗，我是該欣慰還是該憤怒呢？一方面我希望他成功，因為這是唯一可以證明怪誕森林存在的方式。另一方面，一個隱沒在人類中的非人群體，試圖來奪取屬於人類的光亮，這應該被原諒嗎？
平安夜到了，那棵巨大的聖誕樹被點亮了，它通體瑩白，巍巍然像原野里落滿積雪的巨樹。我到五樓的甜品店點了一份冰淇淋，面朝聖誕樹坐下。這裡是除了大扶手電筒梯之外的最佳觀賞點，從這裡望出去，一到五層的店鋪、人群，都一覽無餘。我一邊欣賞，一邊靜靜等待著。
店員們戴上了聖誕帽，大廳上空飄蕩著歡快的聖誕歌。人們穿得比平時好看，衣著得體，妝容精緻，他們從試衣鏡和玻璃的反光里偷偷觀察自己，看到自己的臉在鉻黃色燈光下更加柔美了，就像櫥櫃里的效果燈照得商品更亮麗一樣。他們愈加自信優雅起來，圍聚在燈光閃耀的聖誕樹前，對著鏡頭露出真誠的微笑。
他們不知道，在這座商城的廢棄樓道里，有一個怪誕森林，森林的主人以他們丟棄的食物和他們不屑一顧的黑暗為生。此刻的怪誕森林在發生什麼呢？小保安在連接電路嗎？貓兒狗兒們正興奮地上串下跳嗎？
八點一刻，大聖誕樹上晃眼的燈閃爍了一下，整個大樓的燈緊跟著滋滋閃了兩下。接著，星悅城陷入一片黑暗，彷彿被裝進黑色的魔袋中。第一秒，人群爆發出尖叫聲。第二秒，手機的照明電筒充斥了大廳，像一片潛入海底的星星。第三秒，我的胸口有隻充氣過足的皮球在狂跳。第四秒，燈光回來了。
人們齊刷刷地看向那棵光彩熠熠的聖誕樹，驚恐未定。燈光再也沒有出現異樣，人們一個個回過頭，繼續之前斷掉的話題。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我也順利吃完了手中的冰淇淋。
人類又度過了一個心安理得消費的平安夜。
（ps：今年北京的冬天對許多人來說，尤其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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