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欠陳凱歌的，不是一次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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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十七天，《妖貓傳》就要上映。

不知為何，很多人現在對這種「國產奇幻史詩大作」，有點談虎色變。

斥資17億元，專修一座「唐城」，知名作家夢枕貘原著改編……

種種價值標籤，期待與好奇之餘，仍不免忐忑。

畢竟，這是那個拍過《無極》的陳凱歌啊。

就像馮小剛有《私人訂製》，張藝謀有《長城》。

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陳凱歌一樣有《無極》這塊無法遮掩的傷疤。

且不說他的業界口碑，光是聚集張東健、真田廣之等一眾大牌；近一億美元的巨額投資；引入CGI特效。

《無極》在當時國產電影里，都是數一數二的手筆。

但就在同年，一部名為《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的短片，把陳凱歌推到了風口浪尖。

這部極盡惡搞之能事的作品，不僅讓草根文化這個字眼擴散開來，也讓陳導頭一次領教了互聯網的威力。

當時他放下話，讓觀眾五年之後再看《無極》。

如今12個年頭過去。11月21日，中國電影資料館將《無極》作為「陳凱歌作品展映周」開幕片，而他本人也有出席。

與主持人老梁的對話，除了大談文化斷層之外，對於當年飽受爭議的《無極》，陳導的所謂解讀，依然是老生常談的那些，不疼不癢。

唯獨一句話中肯，「片子裡頭有一些不成熟的地方，但也只有實踐了才有可能去熟悉。」

的確，12年後回頭再看《無極》，並非嗤笑兩聲就能跳過。

「一部爛片」，真能完全概括陳凱歌的心血和嘗試？

「出發點是好的」，又能在什麼程度上掩蓋結果的無奈？

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問題，在不同立場自能得出相左答案。

就像當年《洛杉磯時報》的當家影評人——凱文·托馬斯，把封筆之作獻給《無極》：

選詞行文無不褒揚，盛讚其為奧斯卡強有力的競爭者，深廣度上超越《霸王別姬》。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國內近乎一邊倒的惡評。

什麼江郎才盡，什麼假大空虛，曾被捧到天上的陳凱歌，承受了一個導演所能承受的一切惡意。

不過，小十君並不想給《無極》洗白。

它的確不是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與藝術電影也差之千里。只能算是勉強觸到及格線的大庸之作。

最大問題，不在於情節的荒謬和表演的脫線。而是在對奇幻類型片缺乏基本了解的情況下，就想用其包裝宏大敘事與深刻命題。

換句話說，就是妄圖以大寫意山水筆法，去描繪西斯廷教堂的天頂。

首先，《無極》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受到女神眷顧的女孩，一路成長為王妃，但因詛咒無法獲得真愛的她，在奴隸崑崙的幫助下，返回人生的起點。

好像也就是略帶神話色彩的愛情故事是吧？其實不然，如果陳凱歌只是單純講個英雄救美的大俗戲，他也就不會給罵那麼慘。

這個問題其實在電影上映之前，就已經有了答案。

在開機儀式上，陳凱歌對媒體坦率表示電影說的是——「東方三千年前之未來」。

這句話很好理解，「東方」指地理背景，「未來」則暗示它的幻想與預言性質。

所以，除卻渲染意境和彰顯審美的細節，《無極》其實就是帶有奇幻色彩的寓言。

但寓言體裁，從它的文學母體上講，就是一種相對尷尬的存在。

低於歷史，弱於小說，大量虛構手法的使用，讓人很難把寓言歸為真實，而只是看中它的說教意義。

而任何東西，一旦沾上說教兩字，便很難處理得當，因為其所要求的直白，往往就伴隨著——失真。

這不僅是《無極》在當時當地，所面臨的問題，也是整個中國電影一直沒能邁過的坎。

在電影中，幾個主演人物，分別代表亞洲的各個國家，從穿著打扮便可得知。

而故事的前史今世，也能與近現代亞洲歷史一一對應。

這種以個體代表群體，以人格隱喻國格的手法，看似恢弘，實則傳統，從《桃花源記》到《阿Q正傳》，都是採用的類似手法。

脫離開具體人物，再重新看《無極》，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

開場白中的一句話，「恩怨沒有盡頭」，便是非常明顯的暗示。

導演專門找來真田廣之飾演光明，還特地要求他使用武士刀法，顯然不只是看中他的演技。

而謝霆鋒飾演的無歡。有些陰陽怪氣，極重禮法且工於心計，一天到晚擺著張臉，開口就是天下人負我。

這兩個人，從頭到尾你來我往拚命，最後的決鬥戲中，還直言「永遠不會相信對方」。

不需要我說，你也能明白他們指誰。

而張東健飾演的崑崙，看似第一男主，其實跟劉燁飾演的殺手關係最深。

這當然不是賣腐曬基，仔細注意他們的身份——奴隸。

都是雪國人，同為亡國奴，一人為光明賣命，一人為無歡執掌，看似水火不容的仇人，實則處處都是同胞情誼。

再想想東亞某兩個國家的歷史，附屬國？被侵略？

都有老大哥倚靠，互相看不順眼的兄弟倆還能有誰？

陳凱歌是借著海天之國，這一3000年前的虛構地點，講述他心目中的未來亞洲格局。

而這些來源於真實歷史文本的關係，構成了電影中主要人物的矛盾和衝突。

當然，作為文學素養極強的第五代導演，他的心機可遠不止如此。

還記得無歡所持的「金手指」么，就陳凱歌自己所說，這個兵器表「千夫所指」之意。

關於這種私貨，小十君也不便多說，各位自品。

由此可見，《無極》絕非什麼人性解放或是愛情戰勝命運，這種「知音主題」。

陳凱歌想要的是真史詩，是包裹在奇幻風格下的政治與商業聯姻的煌煌巨制。

是一個處在互聯網上升期，感受到時代壓力，覺察到現實主義不再吃香，奇幻類型也許是條生路，還能隱藏觀點訴求的老藝術家的全力一擊……

只可惜，這一拳不僅揮在了空氣里，還一不小心拉傷了筋脈。

而小十君最關心還是為什麼？

就像之前所說，西方影評人看到了陳凱歌的洋洋大觀，乃至對命運的深沉思考。

但唯獨忽視了一點，就是作為商業類型片而言，其敘事手段的拙劣。

用今天的話語來說，《無極》是一部典型的高概念電影，它有著天馬行空的創意，試圖讓其開枝散葉，化生羽翼。

但問題在於，概念之生長，無法逃脫敘事傳統之基石。《無極》中有為人稱道的美術設計，卻無法掩蓋它宏大主題下的瘦弱身軀。

例如滿神這一角色的設置。她作為引領主角，暗示命運的關鍵性人物，卻在後半部電影里莫名缺失。

堂堂引路人，毫無理由就蒸發於空氣，人物功能未能實現，使得故事未到半程便已失控。

話說機械降神的設定，是編劇的大忌，但更大的忌諱，就是降到一半杳無蹤影。

或許是作為編劇的陳凱歌，把她當做了可有可無的功能性角色。說完想說的就棄之不用，卻沒料到她串聯起了整條因果。

而因果鏈的斷裂，不僅讓觀眾難以組織線索，也讓故事失去了合理性，觸及到了類型片的大忌。

作為類型電影中難度最高的奇幻片，其電影載體的自身局限，無法全然展現世界，只能打開一扇窗口容人窺探。要求導演在架空的世界觀下，以少許筆墨就勾勒出宏大圖景。

這需要故事足夠凝練濃縮。不要太多細枝末節，不要太多轉折懸疑。才能在短短兩個小時里，表達出主題，而不至讓觀眾陷入無盡細節里。

但《無極》恰恰忽視了這點。電影中的空間切換，從片頭的峽谷，到片中的雪國，乃至片尾的華庭。大量並非必須的場景切換，讓節奏亂如散沙。

而文戲部分的剪輯，也讓電影更加碎片。大量的跳切割裂了對白，也讓情緒沒法順利延續下去。

營造視覺奇觀同時，忽視了畫面之下理應具備的邏輯，徒剩一張引人注目的畫皮。

且各個國家，各個地域間的人群，只有隻言片語的對白帶過。

觀眾只能看到一群身著奇裝異服的他國之民，就像看著動物園裡的紅毛猩猩，沒法產生任何共鳴。

一切缺乏的人氣與火氣，讓這個世界喪失了基本的可信，自然再大野心，也無枝可依。

這也是國內許多所謂「高概念電影」的通病，一味追求瞠目創意，卻忽視表達創意所必需的現實土壤。

奇幻電影如是一樣，只有對現實體察至深，才能獲得現實的助力。

就像福爾摩斯之所以能成為神探，並非他拍拍腦袋便能斷案如神，而是他能從被人忽視的真實中，關照出合乎世理的推論。

這裡就要說個有趣的現象，95後的一批觀眾，對《無極》的評價並不低，他們覺得其中的動作場面很有新意。

究其緣由，電影中對動作的風格化處理，符合如今文化語境下的審美——不求深邃，但求出奇。

而電影中除卻劉燁飾演的刺客一角，尚有些厚度。其他無論哪位，都好似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出場退場，突兀且空洞，沒人知道他從何處來，也沒人關心他往何處去。

就像短片中吐槽的一樣，一塊饅頭這樣的偶然事件，其力不足以支撐起整個人物的成長轉變。

邏輯的嚴謹，需要有里有面的立體人物，不是一個個看似玄妙的象徵符號就能代替。

在奇幻世界的縫隙中，留給現實的餘地本就不多，還再三壓擠，出來的自不似人形。

話說回來，這也暴露了中國本土電影的一些弊病。作為電影文本根基的近現代文學，長期為意識形態指點，從創作到審美，都自覺不自覺錯失了人性，已成為下意識的習慣。

而電影在概念設計上的雜冗堆砌，也造成了理解上的偏離。

混雜了日本武士與印度教風格的服飾；有如福建土樓的建築設計；大量飽和度極高的畫面……

種種元素的混搭，看似頗有意境，實則只是一時討喜，與故事背景並無聯繫，自然毫無生命力。

想要搭建任何一種文化語境，都要付出實打實的努力，而《無極》卻把奇幻誤當做亂燉，想加啥就加啥，出來的自然是黑暗料理。

也有人說，《無極》最大的問題，並非在其本身水準，而是它起了個壞頭。

此後層出不窮的所謂本土奇幻電影，幾乎全是粗製濫造代表。提起這段歷史的開端，所有人都會說是《無極》。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弔詭的無奈。

陳凱歌本人的藝術氣質，與類型片傳統的衝突，讓《無極》既有以商業包裹政治隱喻的野心，卻又半奸半傻地不與觀眾調情。

前後矛盾的結果，理所當然討不著便宜。

但與那些一味求財的效顰者不同，《無極》的存在，出自真正的探索精神。

更多的責任，更多的罵名，是作為先行者，必須承受的東西。

經歷過特殊時期的陳凱歌，骨子裡自有對「群體言論」的抵觸情緒。這是一次很痛的領悟，深刻理解自己國家的陳凱歌，那個一直以疏離視角，旁觀商業大潮起落的陳凱歌，第一次試探地伸出手，就被啪得打落。

那些憤怒的網民，或許激起了某些痛苦記憶。那個喜歡講宿命，講貴族人格被時代踐踏的陳凱歌，卻沒料到在互聯網時代，會有如此雷同的境遇。

但萬幸，他沒有被群氓送上祭壇，就此息影。他依然在試圖證明一些東西。

所以小十君還是很期待《妖貓傳》的成色。

聲稱自己花了很多時間，才把這鍋湯煲好的陳凱歌，或許真能摸到些奇幻電影的羽翼。

「笨人上崗，聰明人下崗，中國電影會更好」。

或許這次，我們欠陳凱歌的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次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