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走了。

零

豬八戒高高的舉起九齒釘耙，他的雙眼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不遠處，盛氣凌人的猴子把金箍棒舞的虎虎生風。

「再來啊，你這個夯貨。」

「弼！馬！溫！」

八戒歇斯底里的怒吼，恍惚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五百年前，那時候的自己是掌管天河水軍的天蓬元帥，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這樣，舉著九齒釘耙大聲的罵著一隻猴子。

只不過今天，情況有些不同。自己的背後已經沒有天河十萬水軍，而往日最可靠的大師兄如今正站在自己對面，自己身後就是師父，已經無路可退。

八戒的身子飛快的長大，黑色的毛髮從他的身上生出，獠牙撐開了他的唇。

「法天象地。」猴子不以為然的嘻嘻一笑，「這才有點意思。」

「臭猴子，今天叫你看看豬爺爺本事。」

猴子嘿嘿一笑。

「豬剛鬣，吃俺老孫一棒！」

一

一天前。

「喂，獃子。我教你抓妖怪吧。」

八戒從夢裡驚醒了。他抓起手邊的九齒釘耙，探出腦袋緊張的朝師父的方向看了一眼。幸好，師父還在安然無恙的沉睡。

他放心的回過身來坐下，忍不住罵罵咧咧的說:「臭猴子，走就走了還託夢打擾你豬爺爺美夢。」

這是悟空離開的第三天。

對豬八戒來說，生活的壓力大了不止一點。從唐僧把緊箍從悟空頭上摘下的那一刻開始，他彷彿就是大師兄了。

「八戒。」唐僧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為師渴了。」

「哎，哎。」八戒慌忙站起來，「我去給你弄點兒水來。」

於是八戒一個人走進了夜色中。

沙僧坐到了唐三藏身邊，用試探的語氣說，「師父，不然還是叫大師兄回來吧。」

「胡說，他既然摘了緊箍，就是與我等師徒斷了緣分。既然他要走，就不要再回來。再休說此事。」

沙僧聽了他堅決的語氣，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你也別嘆氣了，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師父，我怕有妖怪，還是等二師兄回來再睡吧。」

「這幾日行走，都沒有遇見妖怪，想是這裡太平，你也休息吧。」

「哎，好。」沙僧答應著，還是緊緊握住了降妖杵。

二

此時，不遠處的一座山峰。

「大王，快逃啊，外面有一隻毛臉雷公嘴的妖怪打進來啦！」

小妖怪急匆匆的在洞穴里奔走，無奈跑的太慢，霎時間金箍棒落下，頭骨碎裂，百年道行，歸於一縷冤魂。妖王還來不及站起來，身前的小妖們已經被一棒碾碎。

孫悟空狂笑著，把妖王從寶座上扯下去，用金箍棒抵著它的咽喉。

「叫外公。」

「外……外公……外公饒命……」不可一世的妖王哭著求饒:「我其實不是妖怪，我是那……」

話未說完，孫悟空手起棒落，把妖王的一條腿打的斷做兩節，妖怪抱著腿，叫喊著滿地打滾。

「我管你是誰家的坐騎寵物小童子，俺老孫現在是妖怪，無惡不作你懂不懂啊？」

說著悟空又高高的抬起了金箍棒。

「悟空，且慢動手。」

孫悟空轉頭一看，正是觀世音菩薩阻攔。

「菩薩，您可別過來。俗話說，妖怪打架神仙遭殃，這我們妖怪之間的事不勞煩您插手了。」悟空笑嘻嘻的說道。

「悟空。你這又是何苦？」

「菩薩，俺老孫脫了那和尚的管教，殺伐自在，何苦之有哇？」

「別以為你不說，就沒人看得出來。從唐僧趕走你到今天，三天時間殺了三十六洞妖王，凡是唐僧會走的路，你都清理了個乾淨，怕的就是悟能悟凈護不住唐僧，我沒說錯吧。」

猴子聽了，也還是嘴硬，「我不過是被臭和尚趕走，心裡煩躁，殺幾個妖怪出出氣罷了。」說著，他又舉起金箍棒，作勢要砸下去。

「那你可知道，你這是害了唐僧嗎？」

觀音面無表情，悟空卻像被施了定身咒。

三

八戒走了半天，不見有河，於是索性把紫金缽盂往地上一丟。

「深更半夜，去哪兒給你找水去。」八戒沒好氣的說。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身往後一躺。

「月亮啊。」他說著伸出手去抓，「嫦娥姐姐，你還好嗎？」

「哎，這不廢話嗎，嫦娥又不像我外面當和尚，整天風餐露宿的，還得給大和尚打水喝。想當年，我當天蓬元帥，那都是手下人給我打水喝！」八戒越說越氣，索性罵了起來。

「都怪那個遭瘟的猴子！來都來了，一扭頭走了！你走了你倒是輕巧，你豬爺爺我怎麼辦呢？」

提起了孫悟空，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夢。

「教我抓妖怪？你豬爺爺抓妖怪的時候，你還是山頂上的石頭呢！」

抱怨著，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到沙僧叫醒他，已經是第二天白天了。

四

南海。珞珈山。

聽完觀音菩薩講的始末，孫悟空竟不可抑止的大笑起來。

「金蟬子轉世，十世修行，百千苦難，就換來西天的萬般刁難，佛祖可真是厲害啊。」

「所謂正果難求。」

「那我若打上西天靈山，自取經書傳到南贍部洲呢？」

「悟空，你還不明白，最重要的東西，其實不是經書嗎？」

悟空閉上眼想了半天。

「我早就明白了。」他說，「今後我不會再幫唐僧除妖了，也不會再試著回去了。菩薩，今後我們也再無瓜葛。」

「好自為之。」

「弟子告退了。」悟空朝觀音拜了三拜，轉頭往西去了。

「菩薩。」看著孫悟空離開，善財童子走進來說，「花果山在東勝神洲，孫悟空為何卻往西去？」

菩薩笑著搖搖頭。

「不可說。」

「師父，那猴子就甘心摘了金箍？」

「善財，他頭上的緊箍雖然去了，可心裡的緊箍還在。」

五

「二師兄，你怎麼睡在這兒了。」

八戒睜開眼，看到沙僧的大鬍子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

「老沙你怎麼來了，師父呢？」八戒迷迷糊糊的坐起來問。

「師父昨天等你，你不回來，他就睡著了。天亮了你還沒回來，他讓我叫你回去。」

八戒站起來，撲撲身上的塵土，跟他走了。遠遠的，八戒看到師父倒在地上，旁邊乾糧撒了一地。兩人急忙跑到唐僧的身邊，扶起他的身子，嘴裡喊著師父。

唐僧微微的睜開眼。

「是……悟空……」

「大師兄？大師兄回來了？」沙僧驚訝的問。

「怎麼了，沙師弟，不想俺老孫嗎？」孫悟空尖聲的笑著從大樹背後走出來，手指輕輕的捏出耳朵里的金箍棒。

眾人都吃了一驚，八戒把九齒釘耙橫在眼前。「遭瘟的猴子，你既然要走，為什麼又回來打傷我師父。」

「哎呀。俺老孫是妖怪，不是你們這些規規矩矩的和尚，老孫想打哪個就打那個，就是那玉帝老兒，老孫也曾打上一打哩。」

「潑猴！」唐僧罵道，「我平日也待你不薄，你為何打傷我，還奪走通關文牒？」

孫悟空不耐煩的抓了抓臉，「臭和尚我早就聽夠你嘮嘮叨叨，今天你念不了金箍咒，看你還能有什麼手段！」悟空說著突然發力，舉棒照唐僧打來。

八戒一步跨上前去，舉起釘耙擋在兩人之間，只聽叮咣一聲，八戒只覺得虎口震裂喉頭髮甜，連接三棒之後，更是頭昏目眩站立不穩。悟空收了鐵棒，指著八戒笑個不停。

「八戒我以為你只是弱，沒想到這麼弱。觀音真是瞎了眼，選了你們兩個幫我取經。」

八戒喘了兩口氣，又一次咬著牙舉起了釘耙。他的身邊，一支降妖杵伸了出來。

「二師兄，我來助你。」

「好樣的，沙師弟。跟我上！」

須臾之後，天地昏黃，砂石迸裂。只見一片廢墟，碎石瓦礫之間，依然笑著的，只有一隻猴子。

八戒和沙僧兩個人，一南一北的躺在地上，九齒釘耙和降妖杵遠遠的扎在碎石中。

悟空舞著金箍棒，忽然把視線轉向唐僧，叫了一聲長，金箍棒便直直的長出去，抵在三藏的額頭。

「太弱了太弱了，簡直是笑話。」孫悟空不可一世的大笑。

六

八戒帶著一身傷痕，費勁的睜開雙眼。他隱隱約約，看到身前站著的大漢。

「你是誰？」

「我是你。」

豬八戒摸了摸自己的豬臉。

「別摸了。」對方說，「我是天蓬。」

「放屁，我才是天蓬。」

「你再看看你自己，有一點天蓬元帥的樣子嗎？被一隻猴子打成這樣。」

八戒攤攤手，「我有什麼辦法，猴子太厲害，我儘力了。」

「你真的儘力了嗎？」天蓬問。「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你煩不煩！」

「你抬頭看看。」

不知不覺，他竟然來到了天河邊。兩人站在高台上，台下就是寬廣的天河和十萬天河水軍。一時之間，他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十萬威武雄師、無邊無際的天河，昂首矗立的天蓬元帥…

「哎，那時候才是活著呢。」八戒嘆了一口氣，手裡暗暗用力緊緊的抓著釘耙。

「我有三句話，教你打敗猴子。」

「哪三句？」八戒又一次燃起鬥志。

「第一，狹路相逢勇者勝。

第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第三……」

「第三是什麼？」

「天外有天。」

說完，天蓬伸出手，把八戒推下了高台。

七

八戒從瓦礫堆中醒來的時候，看到孫悟空的鐵棒正指著唐三藏。

他伸手摸摸，九齒釘耙就在手邊。可是他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敲下去吧。」他突然有一個念頭，「敲下去這事就結束了，我回高老莊和翠蓮成親去。」

可他閉上眼，腦海里想起的，不是高老莊，卻是浩蕩的天河。他再睜開眼，看著師父，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僧侶，此刻面無懼色，只是不住的念著心經。

「臭猴子。」他還是拄著釘耙，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努力猜出了一副威風的表情，用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句。「弼馬溫，你豬爺爺在此！」

孫悟空聽見，把金箍棒舞出一個花兒。

「獃子，你就好好躺著，讓我敲破這和尚的頭，我們把行李分了，我去我的花果山，你回你的高老莊，再當個風流快活的妖怪，豈不美哉？」

「啊呸！」八戒狠狠地啐了一口，「你豬爺爺頂天立地，當你娘的妖怪！」

九齒釘耙離地，激起滿地的煙塵，直與金箍棒撞在一起，金屬碰撞的尖銳聲音撕裂了空氣，八戒被這個震動衝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發抖。

他緊緊的咬住牙。

這時候沙僧也醒了過來，沖著這邊大喊大叫，豬八戒全身的力氣都貫注在手中的武器，血氣上涌衝擊著他的耳膜。

狹路相逢勇者勝。

他突然發力，拼了命的把眼前的金箍棒推開。

「弼馬溫！」他怒吼著，露出了自己的獠牙，身形開始漲大。

「法天象地，」猴子嘻嘻一笑，「這才有點意思。」他說著，也隨著八戒增長身形。

頃刻間，天地之下，彷彿只剩下一豬一猴。豬八戒化成的黑鬃野豬大聲的尖叫著，踩著滿地塵土筆直的衝過去。猴子伸手抓住它的獠牙，卻仍然被豬突的力量抵著前行。

猴子被拖行了數百米，也發出一聲怒吼，騰出一隻手舉起金箍棒朝著野豬橫掃過去。八戒挨下了這重重的一擊，但仍然掙扎著站起來，面向悟空發起了第二次衝擊。

然而這第二次，卻被悟空閃身躲過。八戒回頭張望了一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沙師弟，護好師父！」

他大喊一聲，一腳踏破了河堤。奔騰的水流沖向了兩人。雖然一豬一猴同樣巨大，但是四足的豬在這洪流中比兩足的猴子站的更穩，孫悟空被這身後突如其來的洪水一下子衝倒了。

八戒解開神通，又變作了常人大小，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水中，巨大的猴子失去了靈活性，被九齒釘耙狠狠地築了幾下。孫悟空無奈現了原型，急忙捻起了避水訣。此刻八戒正好趕上，揮舞起九齒釘耙朝著猴子狠狠砸去。

巨大的轟鳴聲從水底傳出，水柱衝天而起，化成了一陣細雨。

這一擊，用盡了八戒的力氣，洪水順著龜裂的大地流走。氣喘吁吁的豬八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著對面被打的嵌入石頭中的孫悟空，手裡的釘耙落在地上。

「猴子，我牛逼不？」

「蠢豬。」

「你才蠢呢。」豬八戒四肢攤開，放鬆的躺成一個大字，「多少年了，變化的時候還是會忘了自己的紅屁股。你變得天蓬，我早就認出來了。」

「誰能想到，你會想看天蓬的屁股。」孫悟空活動了一下身體，坐了起來。「既然認出來了，還跟我打？」

「這不也是試試看嗎？」

孫悟空嘻嘻一笑。

「你還能動嗎，獃子。」

「動不了了，一棒子打死我吧。」

「放屁，我教你的第三句話還沒用呢，你就動不了了？」

「天外有天，誰不知道。」八戒不屑的說，「你猴子哪次不是去搬救兵才贏了的？」

「嗯。」悟空的表情突然有些落寞，「今後我不在了，你就得自己去搬救兵了。」

「大師兄。」

「哎。」

「回來吧。」

八

「孫悟空，昔日我為了讓你保唐三藏取經，給你戴了那金箍，你可怨我？」

觀音坐在蓮台上，對著台下的孫悟空問。

「也曾怪過，後來也就……習慣了。可是菩薩，那時候你說這金箍取不下來，怎麼那和尚罵我幾句，反而就取下來了呢？」

觀音的表情稍微有了一些變化。

「悟空，那金箍本是用來束縛你的心性，如今佛祖看你一心自由，再加上唐僧一行已有八戒沙僧庇護，便收了佛法，還你自由。」

悟空撓了撓身子。「菩薩，你摘了金箍，也不妨事，依然讓我跟著唐僧取經吧。」

「你若跟著唐僧，一路降妖除魔，反而卻會害他們師徒功德不圓滿呢。」

悟空低頭想了一陣，終於想到了緣由。

「莫非這就是如來老兒不許我取經？」他說著站起來，伸手掏出耳中的金箍棒，「我這就上靈山討個說法去！」

「悟空，且慢。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但你要想想，你師父的夙願就是取得真經，返回大唐，你這樣鬧，難道就不顧他了嗎？」

悟空抬起頭，盯著觀音的臉。觀音的表情如同一個石頭人一般紋絲不動，空洞無物的眼睛彷彿看著悟空，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看。

「如來不許我取經，所以設計讓白骨精這件事激怒師父，讓他把我趕走，再順便去了我的箍，說什麼還我自由……厲害。」

悟空說到這裡，不可抑止的大笑起來。

「這西天諸佛，一個個都是不仁不義之輩！我師父十世修行，就換來了百般刁難！誰知道如來安的什麼心！」

觀音沉吟半晌，說:「正果難求。」

九

「所以，我，早就回不來了。」悟空最後對八戒說。「我要走了，回家當妖怪去了。今後你和沙僧要面對剩下的劫難了，我不放心你們，所以我親自做你們的第一個對手。」

「猴哥，那我表現怎麼樣？」

「蠢。」

「臭猴子。」

悟空擺擺手，「好了，師父他被我用瞌睡蟲弄睡了，等他醒後，你什麼都不要告訴他。咱們緣分已盡，你們好好取經，將來修得正果，也全是你們的本事。」

「猴哥，那你呢？」

「我？」孫悟空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我回我的花果山，做我的齊天大聖，蒼天不公，我就用我的金箍棒，修理這個瞎眼的蒼天。」

「猴哥，那，你保重。」八戒悄悄的抹著眼淚。

「我教你的，你都記下了？」

「記下了，要勇敢剛硬，要思考局勢，要借力降魔。」

悟空哈哈大笑。

「總結的不錯。八戒，今日一別，南海路遠，西天路生，再要搬救兵，你可知道往哪裡去？」

「知道。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找誰？」

「齊天大聖，孫悟空。」

兩個人說完，便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一直笑到兩人的眼中，都噙滿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