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氣騰騰的巴爾扎克

流傳的巴爾扎克像，大額頭，雙下巴，目光堅定，右手放在胸前，畫面外的左手感覺得握把劍，像個浪蕩子，看不出竟是個這麼偉大的作家。白白胖胖的他死於心臟肥大，這算不算「死得其所」？

作家之外的巴爾扎克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霉蛋，跟錢打了一輩子架。年輕時不聽父母的話選擇當作家，拮据到不行，後來想開礦，想做出版，統統一敗塗地。關於以後的出路，巴爾扎克是這樣打算的：迎娶一個有錢的女人，最好是崇拜自己的女讀者，然後走向人生巔峰。你說拉斯蒂涅這些野心家的成功沒有他的夢想投射，鬼都不信。作家就是這點兒好，有瞎編的權力，在自己的小說里過乾癮。

公元1850年，巴爾扎克51歲，這年發生了許多事，首先是他娶到了富有的女讀者韓斯卡夫人，然後是入手了一棟好房子，熱愛裝飾的他給房子添置了不少小玩意兒，最後一件事，是他的去世。兇悍粗壯的巴爾扎克，瞑目之時，只有母親陪在身旁。他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長眠此地的同行有拉·封丹和莫里哀，給他扶靈的是雨果和大仲馬。——值了。

一、外省愛情故事

巴爾扎克一生兢兢業業，如獨眼巨人一樣建造自己的文學城堡。聽聞他是作家中的勞模，每天只睡五小時，全靠咖啡活下去。他的《驢皮記》、《貝姨》、《幻滅》、《邦斯舅舅》、《交際花盛衰記》，本本都出名。《人間喜劇》有九十幾部小說，兩三千個人物，規模之宏大，罕有匹敵者。《歐也妮·葛朗台》隸屬《人間喜劇》「風俗研究」的「外省生活場景」，是巴爾扎克最有名的作品之一。他使了好些筆墨寫葛朗台家的生活，這是他的一貫特色。

小說從外省小城索漠的遠景開始，鏡頭歷經索漠大街，各家商店，最終深入葛朗台的家庭。他的家破爛又寒磣，像一座雞棚，但因他享有「本地區納稅最多的人」的頭銜，旁人出於對金錢的敬畏，還是尊稱他家為「葛朗台府上」。葛朗台超級摳，富有千萬家產，全家只能點一根蠟燭，從來不買肉，從來不買麵包，「從來不到別人家去，不吃人家，也不請人家」。葛朗台一說話，我們就知道是他，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慳吝無情的，對誰都沒有例外，遭難的侄子和忠實的妻子享受同等待遇。

葛朗台不講理，自己不懂得感情，還不尊重別人的感情。侄子夏爾為破產自殺的父親哭泣，葛朗台說：「沒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錢還重」，然後拿起記載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計算自己的公債購買計劃。他得知女兒把自己的私蓄資助夏爾之後，立即將她幽閉起來，間接害死了妻子。葛朗台臨終，歐也妮說：「父親，祝福我啊。」葛朗台對自己唯一的孤女說：「把一切照顧得好好的，到那邊來向我交賬。」能讓葛朗台至死不渝的，也就只有錢了。

雖然這部小說是以歐也妮的名字命名的，但歐也妮她爹太出彩了，弄得大家常常想不起來她。歐也妮出場時就已二十三歲了，從來沒有接觸過世界，生活單調又聖潔。身為索漠大財主的女兒，歐也妮對父親的財產一無所知，天真地問：「什麼叫做一百萬，父親?」歐也妮是葛朗台家的精華，同時承繼了父親精明鬼的吝嗇和母親宗教徒的慷慨，使得這被剝奪人生樂趣的姑娘成了一個矛盾的人。

話說，歐也妮的愛情才是小說的真正故事吧。資產階級發家史重要，歐也妮的愛情就不重要嗎？歐也妮愛上的是來自巴黎的夏爾，這個不幸又美貌的堂弟，一下子激發了歐也妮的母性。同情心喚起愛情，又使愛情更加堅定。有人把堂弟的名字譯成沙爾，譯成查理，都不好，不像個花花公子的名字。

母親和長腳拿儂都發現了歐也妮對夏爾的愛情，她們為了保護歐也妮的少女心，在葛朗台的鷹眼下搜羅一切好東西，好讓歐也妮奉獻給她的意中人。長腳拿儂好可愛，像歐也妮童話里的教母，當她跟老主人葛朗台鬥智斗勇，只為了給歐也妮爭取一隻千層餅時，連讀者心裡也要充滿感激了。

夏爾這時畢竟年輕，他的些許純真容自己回報給可憐的鄉下堂姐一些愛情。和夏爾坐在胡桃樹下的破凳上彼此表白，那是歐也妮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刻。夏爾說：「親愛的歐也妮，堂兄弟勝過兄弟，他可以娶你。」歐也妮回答他：「我等你，夏爾。」夏爾沒有回來，他發財之後直接去了巴黎，他給歐也妮寫信宣告分手：「我只想為了地位財產結婚。」夏爾滅絕了歐也妮最後的人生希望，她瞬間乾癟了。蠢貨夏爾不知道，被他拋棄的堂姐不僅有一顆純潔的愛他的心，還有他做夢也想不到的萬貫家財。這才叫心塞吧，一百個皮搋子也疏通不了的塞。

小說的故事模式其實很老套啊，一個好姑娘和一個花花公子，我們看到開頭就已經猜到了結尾，可還是忍不住接著讀下去。人生就是這些事，故事當然很難有變化，能讓它們不同的，也就是敘述方式了。巴爾扎克的敘述技巧到《歐也妮·葛朗台》已經很純熟了，時常用他尖刻的幽默調和小說的氣氛。夏爾初來的夜晚，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表現，小說末尾，歐也妮叫德·蓬風院長慢走一步的時候，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俏皮話。這樣的手法《紅樓夢》里也用過，劉姥姥進大觀園時在席上出醜，席上的每個人不是也有自己不同的笑法嗎？他們天才之間大概都是相通的。

二、巴黎交響曲

我們把《高老頭》當做劇本來讀，巴爾扎克只怕也有意地把它當成劇本來寫，不時有「這場曖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劇的序幕，在此結束」的語句。凡劇本應當有的元素，《高老頭》幾乎都有，那開頭對每一個房客的單獨介紹，從出身，職業，衣著到步態，都有詳盡的交代。這是什麼？人物小傳呀朋友們。

《高老頭》有四條線索交纏：高老頭的命運，拉斯蒂涅的社會學習課，伏脫冷的陰謀和鮑賽昂夫人的情事。高老頭這一條線是巴黎交響曲里最凄愴的一章，這個利用饑荒發財的麵條商，既是精明的商人，也是愚蠢的父親。為了保全女兒女婿的顏面，盤出自己的鋪子，住進伏蓋公寓，把自己父親的地位和家財一起交給自己的女兒。從李爾王到高老頭，再到《二刻拍案驚奇》里的教書先生高愚溪，父母之愛和兒女之愛的不平等可能是天然的悲劇，再摻雜上物質，只會邁向更凄慘的結局。兩個女兒慢慢地榨乾了老頭的財產，然後把他像檸檬皮一樣扔在街上。

高老頭是不是有點兒像李爾王，他們對女兒一樣地慷慨和輕信。所不同的是李爾王暴烈，高老頭懦弱，所以李爾王會氣到自擊其頭，高老頭卻只對女兒苦苦哀求。他要是聽見李爾王那麼惡毒地詛咒自己的女兒，絕對是不齒的。李爾王的父愛已經算好理解了，高老頭簡直莫名其妙。他不大像個真人，除了父性，沒有一點兒人的特點。他沒有尊嚴的父愛是這麼的歇斯底里，沒有一點兒純潔和高尚的情調。他跟拉斯蒂涅索要女兒佩戴過的帶子時，真是讓人不舒服。高老頭的故事雖是小說的情感中心，但我們情感的激蕩與其說是這個老頭帶來的，倒不如說是巴爾扎克那些氣勢洶洶的獨白帶來的。

也許巴爾扎克想表明這並非簡單的人倫悲劇，故而用高老頭作為被金錢腐蝕的人倫關係的受害者代表。就人物而言，高老頭象徵的意義大於人物本身，遠不如李爾王深刻和激烈，但他對兩個女兒的塑造卻超過了莎士比亞的高納里爾和里根。阿娜斯塔齊的故事在別的小說里得到完整的補充，是一個時髦女人的生活悲劇，她的痴情與情人的揮霍無度讓她在《高布賽克》里幾乎為高利貸者逼死。說到這兒，人物再現也是巴爾扎克的發明，一些人物反覆出現，有未來，有過去，人生完整得不得了。

法學生拉斯蒂涅是唯一參與了整場好戲的觀眾。《高老頭》的故事背景是波旁王朝復辟之後的巴黎，資本階級勁頭迅猛，現行規則遭到挑戰，一切都在瓦解和重構。父女關係是這樣，男女關係也是這樣，催生了拉斯蒂涅這樣的戀愛投機分子。他是來自外省的沒落貴族青年，一個貧窮的法科學生，見識過巴黎的聲色犬馬，他再也不想走正派卻緩慢的人生道路。拉斯蒂涅建立了戀人的標準，再去尋找合適的女人。貴族身份是敲門磚，遠房親戚鮑賽昂夫人是引路人（這個貴婦人似乎很享受把外省青年培養成巴黎人的樂趣），鮑賽昂夫人告訴他巴黎名利場的真相，教他像馴馬一樣將社會的男男女女都為己所用。

《高老頭》的劇本進行到最高潮，是高老頭的臨終獨白，葬禮和故事的結局只是高潮之後殘留的材料。高老頭的葬禮是拉斯蒂涅最後的良知時刻，來自外省的野心家流下最後一滴同情的眼淚，轉頭去了高老頭的小女兒，他的情人，紐沁根太太家赴宴。至此，拉斯蒂涅的三堂社會學習課全部結束，他將在《人間喜劇》的這棟城堡的許多房間再次出現，並最終替作者完成他飛黃騰達的夙願。

三、好傢夥巴爾扎克

讀小說像作家在跟你說話，巴爾扎克聲音超大，震耳朵。他既喜歡長篇大論，又熱愛羅里吧嗦，隨便哪個小人物，哪怕整本小說下來就幾句詞，他也得給一兩千字的描寫。他把想說的東西神經質地傾瀉出來，嘩啦啦堆一地，不容反駁，也不容喊停。虧了他解剖家的天賦，既冷酷無情，又鞭辟入裡，所以讀者容他吵吵嚷嚷，而不敢煩他。

勃蘭兌斯說巴爾扎克「以一頭雄野豬的兇悍姿態，在婚姻的既富有吸引力又惹人憎惡的浩瀚無垠的領域裡亂闖亂跑，伸出他的鼻子去嗅一切的東西」（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這段話對他其他的小說同樣適用。他筆下的人物好些都有他的動物性，葛朗台，伏脫冷，跟他一樣地殺氣騰騰，你捂著他嘴他不讓他說話，他分分鐘真氣鼓盪，原地爆炸給你看。他是哪兒來的這麼多激情？

作家，有人以心腸取勝，有人以才情取勝，巴爾扎克以淵博取勝。他的創作主張是拿小說當歷史來寫，立志做法國的秘書。恰好他又是法國萬事通，一塊超級大海綿，觸角遍及新聞界、社交界、政界、商界及他所知道的一切。

天才的巴爾扎克是文學界最出色的雕塑家，對男性，他的刀是野心，對女性，他的刀是虛榮。如果讀巴爾扎克而不小心激發了鑽營的野心，也沒有什麼好羞愧的，多正常呀。鑽營得不成功，也不用灰心，反正絕大多數人的一生，都是不成功的。接受了，就不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