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審查更容易接受的是暴力,而不是性
段奕宏和江一燕主演的《暴雪將至》上映了。
巴塞君發現,在電影里,警方辦案時的線索展示板上,出現了屍體正面露點的照片。
儘管篇幅不大,但效果十分搶眼。
不過基於影院觀影原則,巴塞君沒有攝取照片。
想目睹中國審查一點點進步的讀者,推薦可以去影院一探究竟。
《暴雪將至》劇照
提及這個細節,是因為歷來在刑偵電影里,中國電影審查都不允許出現屍體的正面露點畫面。
尤其是姦殺案里,電影更多會以屍體背面示人。
稍微直白一些,也無非是雪花花的大白腿或嫩屁股。
相比於暴力,審查部門更想規避的,其實是「性」。
否則也不會敢尥一具屍體,卻不敢展露性器官。
在審查部門眼裡:
它首先是性的,其次才是暴力的。
它們的先後順序,在廣電總局的《電影管理條例》中,是被明文規定的。
《電影管理條例》
在這個嚴苛的審查條例面前,看《暴雪將至》里屍體正面露點的照片,才會覺得震撼。
它不僅是對刑偵案件的事實性尊重,更是對中國電影審查的一次小突破。
畢竟在中國電影里,相比於情色鏡頭,暴力鏡頭更容易過審。
這個事實由來已久。
在新中國成立的最初20年,連展現女性美貌,都要契合時代精神。
比如王丹鳳,就在《你追我趕》里打扮成村姑的樣子。
左:王丹鳳藝術照;右:王丹鳳(左)在電影《你追我趕》中的扮相
而王曉棠,則要在《英雄虎膽》里,扮演敵人派來誘惑我方作戰人員的女特務。
王曉棠在《英雄虎膽》中的深V領裝扮,白色的脖頸讓很多人對她念念不忘
這就是那個年代意識審查的苛刻:
要麼就主動扮丑,打扮成工農子弟兵,受萬人追捧。
要麼就演反對派,站在人民群眾對立面,遭萬人唾罵。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
最早是1979年,曾創下單期銷量達940萬冊記錄的《大眾電影》雜誌,以《水晶鞋與玫瑰花》的接吻照做封底,激起全民大討論。
就是這張照片,讓接吻不再是中國影視審查的禁區
就是這張照片,讓接吻不再是中國影視審查的禁區
然後是1980年《廬山戀》,穿著泳裝的張瑜,在觀眾心裡留下了「一個令全國心動的吻」。
張瑜的泳裝,和她在男主臉上親下的吻,對那代人影響深刻
一次全民大討論,和一個令全國心動的吻,讓「接吻」從此不再是影視的禁區。
緊隨其後,就是「最敢露」的90年代。
不僅影視劇中香艷鏡頭不斷,在大銀幕公開放映的電影里,甚至還有露點鏡頭。
在90年代,影視作品的尺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那時候公映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寧靜是有露點鏡頭的。
《陽光燦爛的日子》給了全國5000萬觀眾一個難忘的、濕漉漉的青春記憶
那時候引進的《泰坦尼克號》,也是一刀未剪的。
該片3D版在國內上映時,就不再是一刀未剪了
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在現在看來都尺度超大的影視作品,在90年代都出現過。
比如1989年那部可能很多人沒看過的《封神榜》,有大量裸露的戲份。
在全片里,女媧娘娘的衣服幾乎就是透明的,不信你去看
類似還有陳家林導演的《楊貴妃》,光看劇照就能感受到波瀾壯闊的女性之美。
相比於范冰冰被勒令整改正「大頭貼」的《武媚娘傳奇》,這部顯然尺度更大
這種大尺度的視覺轟炸,迫使人們開始反思:是否需要分級?
最先行動起來的是電影院,對尺度較大的電影,影院會在門口放個「少兒不宜」的牌子。
然而人們很快意識到:「少兒不宜」的另一層意思,不就是「本片有料,還不快來」嗎?
這種無序的局面,迫使國務院在在2001年出台了《電影管理條例》,以近百條細則規定了哪些能拍,哪些不能拍。
「禁止宣揚淫穢、賭博、暴力或者教唆犯罪」的禁令,就出自這個條例。
這也是第一次從法規上禁止大尺度暴露鏡頭的存在。
但經歷過「少兒不宜」告示的中國電影人,早就明白一個道理:
相比於暴力,性更有噱頭。
所以除了暴露鏡頭的必要性,電影人甚至把它變成了一種營銷方式。
比較極端的是2007年,李安與《色·戒》。
為能在國內上映,李安主動刪減了13分鐘的情慾戲,卻斬獲了1.3億票房。
《色·戒》
失敗案例是2014年,姜文與《一步之遙》。
該片在映前接到一份修改意見,要求把包括「初夜權」、葛優激情戲、性暗示強烈的舞女場景等在內的300多處細節,統統刪改乾淨。
《一步之遙》
難怪姜文會在映後對媒體說:「刪減讓觀眾看不懂!」
無論把刪減當做賺錢利刃,還是把刪減當成賠錢借口,我們不難看出「情色—審查—刪減—利益」之間的某種微妙關係。
相比於李安和姜文,其實更多導演是處於中間狀態:表達自我,跟審查博弈。
比如2012年婁燁的《浮城謎事》,拿到上映許可證後卻突然遭遇二次審查,被勒令「刪短喬永照與桑琪的性愛鏡頭」。
《浮城謎事》
但在2015年,我們卻在大銀幕上看到了迄今為止尺度最大的男男鏡頭:
鄧超和呂頌賢的激情戲份,讓同志平權的願景似乎傳出了一絲曙光。
在這之後,我們甚至看到了《山河故人》里,董子健和張艾嘉為我們展示了更為少見的「忘年之戀」。
這種比「姐弟戀」更不容易被大眾接受的存在,第一次以激烈的形式展現在我們面前。
還有去年金馬獎的遺珠《羅曼蒂克消亡史》,淺野忠信和章子怡也有「車內強暴」和「地下室性奴」的戲份,僅是動圖,就看得觀眾心跳加速面紅耳赤不好意思了。
在這一點上,「性」始終沒有「暴力」自由。
在最開始,暴力在電影里甚至是被默許的。
比如早年的戰爭題材,就完全沒有迴避暴力的展現方式和血腥程度。
在這些電影里,暴力是被美化的,甚至是被歌頌的。
比如姚守崗的《犬王》。
為了達到真實的視聽效果,導演居然把炸藥綁在軍犬身上引爆。
它的暴力和血腥,不僅在電影里,更在電影外。
但又能怎樣?審查是給它大開綠燈的。
暴力因素開始受限,是主旋律電影式微之後。
因為擔心更多元的文化解讀,不得不對它限制。
最著名的還是婁燁的《浮城謎事》。在二次審查的意見里,除了「情色鏡頭」,總局還要求他「刪短喬永照用鎚子砸死拾荒者(砸的次數保留兩下)的鏡頭。」
從文化心理的角度看,鎚子砸人次數的多少,決定了它輸出的情緒能量。
為把負面能量降到最低,總局勒令婁燁做出刪改。
但在這之後,審查就放寬了力度。
婁燁的《推拿》里,郭曉冬飾演的王大夫為了趕走上門催債的人,不惜用刀切腹,嚇得觀眾們驚叫連連。
還有《湄公河行動》。電影居然保留了小孩子小孩子輪流扣動手槍扳機,最後導致一個孩子爆頭死亡的畫面。
對暴力尺度的准許限度越發寬鬆,我們越能看到「高能減肥」的鏡頭。
比如2016年的《法醫秦明》,居然出現了油炸屍塊、活扒人皮的場面。
不可謂不重口。
在「暴力」准許尺度這麼大的環境里,粗口就更不用提了。
許多電影甚至希望能用粗口,拉近與觀眾的距離。
陳奕利導演在拍《愛出色》時,曾很想讓主角陳冲在片中罵髒話。
但是審查不許。
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讓陳冲飈英文髒話,各種「Motherfucker、Son of bitch」。
結果……審查就過了。
果然大洋彼岸都是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啊!Holy Shit!
其實最近幾年,很多電影都可以爆粗口。
《集結號》《老炮兒》里的馮小剛尤其如此。
即將上映的《芳華》里也有一句「我*你媽的*」,相當勁爆。
只是通常的處理方法是不讓那些粗口的字幕出現,大家心領神會就好。
其實這些片子,如果台詞設計得文縐縐,反倒失去了煙火氣。
你能想像六爺領著一大幫人「茬架」的時候,嘴裡說的不是「草泥馬」,而是「太陽出來照你媽」……么?
所以從電影里暴力的、情色的和髒話的歷史角度看,審查其實是在逐漸放寬的。
只是這個過程不是那麼順利,它偶爾前進,偶爾倒退。
這就是它們的博弈過程。
在尚未分級制度之前,這種博弈會一直存在。
它帶有試探性。狀態是拉鋸的、反覆的。
也正是這種拉鋸的狀態,讓我們看到《暴雪將至》里,那遵從刑偵事實的屍體正面露點照片。
這本身,就是審查制度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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