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糞
1.
盛夏的白晝長得令人不耐煩。
當飄在平原上空的道道炊煙盡數消散,天色顯出了沉穩的模樣,史先生踏出書塾,在門口點了盞慘白的燈。
客人們將要到了,史先生站在燈下迎接。來得最早的是瓦嬸,她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著件水綠色的綢布褂子,行走帶風,使她褂子裡面身體的曲線展露無遺。
史先生平日和她交集不多,也不知她真名,只聽說她男人生前是做瓦匠的,於是大家都叫她瓦嬸。但他不確定像旁人那般稱呼她是否恰當,所以只含糊地點頭問好,便引她去天井落座。
瓦嬸眼裡有紅絲,張口帶著哀傷:「眼看就要到農忙,祠堂的修繕怕是要拖到十月後吧?」
史先生若有所思,答道:「是啊,今年的鄉飲也要往後推一推了。」
「唉,」瓦嬸嘆起氣來,又低聲喃喃,「怎麼會莫名失起火來呢,真是作孽。」
「天乾物燥,祠堂內又常年燒香……是天災,也是人禍。」史先生一邊感慨,一邊又朝門外走去,迎接其他人。
下一個到的,是鄉約童善學。他穿著一字盤扣的對襟上衣,袖口捲起一疊,露出潔白的內襯,右手牽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是他女兒,叫童小蓮。小蓮頭頂扎一個衝天髻,在沙石路上半跑半跳的,遠看像個長著腿的毽子。
見到燈下的史先生,小蓮揮舞手臂,憨聲叫起來:「史爺爺!」
史先生俯身跟她打過招呼,又直起身子來望向童鄉約,搖晃的燈影映在他眸子里,似是在平靜的水裡攪起層層波瀾。童鄉約緊了緊握著女兒的右手,露出一個虛晃的笑容,道:「小蓮嚷著非要跟來。」
「不礙事,孝悌忠信的德行,越早耳濡目染越好。」史先生側身,將大門讓出來,「先去天井裡坐一坐吧,我再等等就來。」
童鄉約聞言點頭,領著小蓮進門了。
接下來到的是大衡。他年紀正盛,體內有比天氣還熱的燥火,所以上衣半撩著,黝黑緊實的肚皮連帶著從褲腰裡蔓延出來,不修邊幅的毛髮,一同暴露在空氣里。隔著幾步路見到史先生,他好歹懂得分寸,重新整理了儀容,才走到門下面來。
「我娘怕傷心,叫我替她來。」他說。
史先生應聲,同樣將他迎進天井。
先到的兩人見到大衡,同他寒暄起來。大衡無不遺憾地說:「他跟我同歲,小時候吃過我娘的奶,也算是我半個兄弟了。」
瓦嬸點頭附和:「要不是個傻子,也許早就婚娶了。」
「腦子雖不好,卻是個孝子。」童鄉約接著感慨,「可惜生錯人家,還攤上個賭鬼舅舅……」
察覺到時間不早了,史先生不再等候旁的人。他叫大家圍著天井裡的石桌坐下,自己則站在主位,雙手壓低了摁在桌案上,擺出一副「探討正題」的姿態。
史先生先清了清嗓子,等四周安靜得連蟬聲也聽不見,才說:「幾日前祠堂失火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青年牛糞冒火沖入祠堂,搶救祖宗牌位,結果被火勢所困。屍首被發現時,懷中還護著自己母親的靈牌。牛糞心智不全,尚能做出如此的德行,理應在旌善亭發榜表彰,以教化全鄉之民。」
「有勞先生費心了。」童鄉約道。
「不打緊。」史先生擺擺手。
大衡忽然插話:「可史先生把我們找來是……我先說清,我可大字不識幾個。「
史先生面不改色,將桌上幾人的臉環視一遍,道:「在座各位都與牛糞有過些淵源。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希望群策群力,借大家對牛糞生平的了解,為他重取一個恰當的名字。」
「畢竟『牛糞』二字,有辱斯文。」
2.
伏在樹榦上的蟬被一陣穿堂風騷擾,重新叫喚起來。
小蓮坐在童鄉約的大腿上,小腦袋一晃一晃,眨巴眼睛:「史爺爺,我真的再也見不到牛糞了嗎?」
「是的,因為他去世了。」
小蓮有些難過地鼓起臉頰。她年紀太小,尚不能好好理解「去世」的含義,但從此少了一位聽話的玩伴,也足以讓她哀傷起來。
小蓮很喜歡牛糞,不光因為智力上的相近,還因為他的長相有著渾然天成的滑稽,一舉一動即使不刻意也能使她發笑。
牛糞一生下來便與其它嬰兒不同,他眼距極寬,鼻根低平,嘴角側斜,四肢臃腫而短小,像油墨被水浸散了的年畫。他的詭異面容嚇壞了產婆,也嚇壞了他母親的婆家上下。一封休書,這個剛剛生產的女人,便連帶著她的怪胎兒子被逐出家門。
不出多久,她不堪風言風語,踩著棺材板上吊了,把襁褓丟給了自己年輕的弟弟。
「小蓮,」瓦嬸伸手過去摸她的臉,在她棉花般的面頰上輕輕一點,「沒關係呀,你還有許多其他小夥伴呢。」
小蓮反而像聽到什麼不能提的事情一樣,表現得越發難過:「阿吉也去世了嗎,我是不是也再見不到阿吉了?」
阿吉是小蓮養的黃狗,性格溫順,不會咬人卻極愛叫,偶爾被惹急了嗚嗚哇哇地叫起來,像是能說人話似的。
「怎麼了,阿吉跑丟了?」大衡問。
未等小蓮回答,童鄉約露出難看的神色,張口道:「嗯。祠堂失火的頭天夜裡,我家裡遭了賊。當時我們都睡下了,聽到阿吉在院子里狂叫,我披上衣服點了燈出去看,結果晚了一步,沒見著那賊人什麼模樣。他是翻牆進來的,在屋裡摸過一遍,拔了門閂從正門出去,阿吉大約就是那個時候逃出家的。」
「太可怕了。」瓦嬸捂著嘴驚嘆。
大衡問:「丟了什麼東西?」
「散碎零錢,還有一把白玉的長命鎖,是小蓮娘準備送給小蓮的。」童鄉約說起這件事時仍覺得心有餘悸。
他話音落下,小蓮在他大腿上掙紮起來:「我不要長命鎖,我要阿吉回來!」
瓦嬸緊忙安慰:「小蓮聽話,阿吉肯定是貪玩了,等它餓了就會回家了。」
小蓮猛烈搖頭,頂上的衝天髻掃著童鄉約的下巴,她揮舞著胳膊腿兒,幾乎快哭出來:「牛糞答應我,幫我把阿吉找回來的,他們都再也不回來了……」
那天早上小蓮起床吃早飯,阿吉沒有一如往常地跟在她屁股後面,向她討雞蛋黃吃。她覺得奇怪,家裡人告訴她,阿吉昨晚跑丟了,但是不打緊,因為狗是認家的,只要它沒死就一定會跑回來。
小蓮聽了還是覺得擔心,但比起阿吉的安危,家裡人好像更擔心別的事情,所以她吃過早飯就一個人出了家門,到處去尋阿吉的蹤影。
阿吉沒有尋到,卻尋到了牛糞。牛糞蹲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一雙歪歪扭扭的小眼睛眯成線,正享受地曬著太陽,看到小蓮過來,他提起被踩扁的鞋後幫,踉踉蹌蹌地跑起來:「去玩兒,去玩兒。」
「我不去,」小蓮抬起袖子抹抹眼睛,「阿吉丟了,我要去找它。」
牛糞跑到小蓮面前,他巨大的影子完全蓋在小蓮身上,小蓮必須昂著頭才能和他對視。
「那我也找它。」牛糞說。
「我不能跑太遠,我娘會打我。」小蓮揪著衣角,面頰十分委屈地鼓起來。
「我們分頭找,我去遠的地方。」
「你去哪兒?」小蓮問。
牛糞抬起頭來張望,抬手向道路的西邊指,那是田地的方向:「我去那邊。」
「好,找到阿吉可一定要告訴我。」小蓮點點頭,跑出兩步,回頭向牛糞招手,「一定要幫我找到呀。」
「嗯,嗯。」牛糞的臉逆著光,五官模糊。
3.
「他可能就是在找阿吉的時候,路過祠堂,發現裡面著火了,才……」童鄉約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了,手掌在臉上搓了幾回,才重振精神。
「的確是個熱心的孩子。」史先生若有所思地點頭,「他應得一個好名字。」
「牛糞這名字是怎麼來的?」瓦嬸突然發問。
童鄉約彷彿唾棄什麼似的把臉別開了,道:「還不是他那個不負責的舅舅,瞎取的。」
小蓮還在他懷裡鬧騰個不停,發出似哭非哭的啼聲,大人們沒法說正經事,也不好苛責她,畢竟她接連失去了阿吉和牛糞兩個好朋友。
「善學。」史先生提醒地看向童鄉約。
然而,童鄉約顯然不擅長哄孩子,他手忙腳亂地抱住小蓮的身體來回晃動,卻達不到一絲安撫的效用。瓦嬸突然起身,她的雙臂越過石桌把小蓮接了過來,十分嫻熟地抱在自己懷裡,柔聲細語地向她說話。
被解了圍的童鄉約鬆一口氣,看著瓦嬸抱孩子去了角落,兩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四周重歸安靜。大衡嘻嘻地笑起來:「瓦嬸守寡,可惜了。」
史先生正襟危坐,咳了咳。
大衡的笑容沒有收斂,他還望著瓦嬸立在角落裡的背影,穿堂風將她的衣服吹得服帖,那細得能一手掐住的腰,和渾圓的屁股,都老老實實得顯現出來。
大衡想起那天正午,他站在自家田裡,看到瓦嬸從田埂上路過。她的打扮和今天差不多,頭髮在後腦盤著,寬鬆的領子里露著脖頸,被太陽曬得發紅,像點了紅曲的白面饃饃。
大衡停下農活直起身子來望她,喉結止不住地滾動。瓦嬸也不顧誰在看她,徑直向前走著,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她有些出汗,衣服就貼在她的胸和小腹上,稍稍透出肚兜的顏色來。
等她徹底走過去了,大衡掂量時間,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他把農具隨手丟在田裡,拍著土上岸,但他沒有回家,而是沿著瓦嬸剛才經過的路,繼續往西走。
從那邊走出一里多地有個廢棄的磚窯,他知道瓦嬸將在那裡等著他。
這事持續了有小半年,逢著合適的日子他們就在小磚窯幽會。也不記得一開始是誰主動了,既是偷雞摸狗,也是你情我願。
到了磚窯,大衡確認四下無人,俯身鑽進了黑暗裡。汗水和皂角的氣味撲鼻而來,他的手在黑暗裡像撈魚似得一勾,將一具軟綿綿的身體攬入懷裡,濃重的鼻息立刻噴在他被曬得發疼的耳尖上,疼痛感頃刻消解了。瓦嬸辦事兒時不喜歡說話,估計也是怕被旁人發現,兩具身體就無聲地纏在一起,每一個舉動都是默契。
不多時,瓦嬸低低地呻吟起來,為了忍耐,她把臉埋在大衡的胸口,這樣一來,聽起來便像小狗在嗚咽。咣啷咣啷,一摞磚垛在不遠處倒塌了,有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在靠近,碎磚頭被踩得咯嘣響。大衡趕緊停了動作,兩具身體在黑暗裡銷聲匿跡。
許久,沒了別的聲響,瓦嬸在大衡懷裡用氣聲道:「走了?」
大衡要動,瓦嬸趕忙拉住他,搖搖頭,不敢動。
「沒事,大不了提親。」大衡輕浮地咧嘴笑起來,從草堆里起身穿衣。瓦嬸攔不住他,只好更快速地整理儀容,邊穿衣邊微聲囑咐:「快想個幌子搪塞過去。」
「阿吉,阿吉。」磚窯外的人叫起來。
這聲音很遲鈍,大衡一聽就聽出來,是傻子牛糞。
他懸著的心放下來,慢悠悠地系好褲帶,走出黑暗:「牛糞,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阿吉,阿吉。」牛糞抓抓頭髮,面露焦急,「丟了。」
「噢。」大衡回頭看看瓦嬸,她還坐在草堆上,正緊張地望著自己,「阿吉不在這兒,你去別處找吧。」
「我聽見它叫。」牛糞搖搖頭,堅持道。
「你聽錯了。」大衡走過去,推了他一把,讓他連著退了幾步,才道,「去林子里找,狗愛鑽林子。」
「嗯。」牛糞點點頭,轉身踉踉蹌蹌地走了。
這會兒,瓦嬸才整理好了出來。她倚著土牆,身體像是虛脫了似的,有氣無力道:「讓他看見了。」
大衡沒太注意瓦嬸的話,他低頭看了看襠下,就這麼一會兒,勁頭已經過去了,他有些悵然若失。瓦嬸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又道:「他萬一說出去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殺了他?」大衡嘻嘻笑起來。
「你殺?」瓦嬸抬了抬眼皮。
「我不,他算我半個兄弟呢。」大衡被瓦嬸的認真逗得發笑,「說出去就說出去唄,我提親,誰還規定你不能再嫁了。」
「別胡說。」瓦嬸立刻喝止,瞪他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咱倆差幾歲。」
4.
小蓮趴在瓦嬸肩頭安靜下來,興許是睡著了。瓦嬸坐回原來的位置,討論重新開始。
有人忽然踏著月色走進天井,眾人一齊回頭,看到原來是收到今天邀請的最後一個人,牛糞的舅舅,文孝。
他站在那兒確認了每個人的臉,才走到石桌旁選位置坐下,翹著腳,向史先生道:「不好意思,來遲了。」
未等史先生開口,童鄉約搶先道:「自己的外甥,也不上點兒心嗎?」
大衡笑嘻嘻地湊過頭來:「文孝叔,怎麼才來,剛從縣裡回來?贏了多少?」
「沒有,沒有。」文孝擺擺手,又捂著肚子露出失落的表情,「病了,跑了好幾天肚子。」
「怪不得臉色不好,是不是吃壞什麼了。」大衡道。
「不知道。」文孝抬起頭來,目光越過石桌看向童鄉約,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瓦嬸感覺到氣氛尷尬,望著文孝插話道:「我們商量著,給牛糞取個新名字。」
文孝有點恍然地再打量一遍所有人的臉,慢慢地翹起二郎腿來:「為啥,叫牛糞不是挺好的嘛,活著的時候不改,死了還改它幹什麼?」
一直沒發話的史先生吭了聲:「我和善學商量著,把他的事迹寫出來,貼在旌善亭表彰,來年公舉給官府,興許官府能發放些坊銀,為他建孝子坊。」
「我對慈父賢孫、貞女節婦的事沒興趣,這些跟牛糞的名字有啥關係?」文孝撇撇嘴。
「你怎麼不叫牛糞呢?」童鄉約忍不住嗆道。
文孝看看他,撇下的嘴角慢慢揚起來:「我的本名是牛瀨,文孝是來書塾上學以後史先生給取的,你善學二字不也是么,你還記得自己原來叫啥嗎?」
童鄉約別開腦袋,沒有吭聲。
文孝繼續咄咄逼人道:「當了幾年鄉約,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吧?」
「比你好,」童鄉約突然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放高音量,「不就是沒當上鄉約嗎,至於挂念到現在?你看看你,人都廢了。」
「我廢了?」文孝不甘示弱,壓過他的音量,「當初選舉投出來的是我,卻讓你當了鄉約,背後不就是錢的事兒嗎。我沒錢,去賭不就有錢了,等我贏錢,早晚把當年的公平買回來。」
石桌上空好似有許多無形的兵刃正打得熱不可分,火星四濺,眼看態勢越發得不可收拾,史先生忽然沉沉吸一口氣,朗聲呵道:「住口!」
一時所有人都靜下來,隔了片刻,小蓮戰戰兢兢的哭聲從瓦嬸的肩膀上傳來。
「豈有此理,越說越離譜。」史先生道。
文孝還有許多苦話沒能一吐為快,但他無意間摸到自己的口袋,感覺出一個冰涼的硬物,於是他的心立刻安靜下來。
祠堂失火的頭天夜裡,他從縣裡賭錢回來,身上輸得分文不剩,路過童鄉約家的外牆時,他摸了摸牆上凹凸不平的磚,心裡陡然生出一個想法。
人就是這樣,一旦起心動念,就離行動不遠了。文孝脫下上衣罩在頭上,兩根袖管繞到下顎打個結,確認綁緊了,他一蹬腿,利索地翻身上牆,無聲地躍進童鄉約家的院里。
他們一家都入睡了,院子里安安靜靜。文孝摸索著進中廳,在桌上的簍子里撿了幾塊散碎零錢,再往別處探,將一個長命鎖揣進口袋。別的沒什麼好拿,他正要閃進內廳,腳下突然踹到個什麼東西,軟綿綿的,一下子動起來。
是童鄉約家的黃狗。
驚醒的黃狗不可理喻地吠起來,文孝不知如何是好,心說一不做二不休,抬腿又狠狠踹了黃狗一腳。黃狗被踹飛出去,躲在椅子的四條腿下,不敢再靠近,吠聲卻越來越大。文孝慌亂中瞥見某扇窗戶里亮了一盞燈,人的影子投映在窗紙上,正在穿衣服。
文孝什麼也顧不上了,拔腿便往正門跑,拔了門閂,一個黑影突然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像道閃電似的,從他腳邊兒划過,竄出大門,飛快地逃跑了。文孝也抓緊逃跑,漆黑的夜色中,只能聽見越來越遠的狗吠,和自己粗聲的喘息。
直到跑回家裡,他解下包在頭上的衣服,對燈打量自己這一夜的收穫,才後知後覺地恐懼起來。「這是他們家欠我的。」他對自己說。
隔天下午,文孝想去縣裡的當鋪把長命鎖兌成錢,可走到半途改了主意,折返時他路過田埂,正巧看到童鄉約家的黃狗伏在路邊,奄怏怏地望著自己。
四下無人,文孝走上去,用鞋尖戳它的身體,道:「你再叫呀,你不是能叫嗎。」
黃狗翻身想要躲,四隻爪子在空中刨,卻站不起來。文孝補了一腳,讓它在土裡打了個滾,道:「讓你叫。」
黃狗發出無力的嗚咽,舔舔鼻子,又蹬蹬爪子。文孝看著它,心裡再次生出一個想法。
他在院子里忙活了好久,等到傍晚牛糞回來,黃狗已經變成了一鍋熱氣騰騰的肉湯。牛糞進門聞到香味,興沖沖地入了廚房,端著碗站在鍋邊,等文孝幫他盛湯。
文孝揭開鍋蓋,餘光瞥見牛糞開心的笑容,心裡也覺得釋懷。他忽然想起揣在口袋裡的長命鎖,便向牛糞道:「等會兒吃過了飯,去替舅舅辦一件事情。」
牛糞盯著鍋里,連連點頭。
文孝接著說:「去替我將一樣東西交給童小蓮,就說是你撿到的,旁的什麼也不要說。」
盛好了湯的碗遞到牛糞手裡,他應聲說好,可偶然一扭臉,瞥見灶台邊上一灘帶血的毛皮,猛的將碗一摔,嚎啕大哭起來。
文孝心想是血嚇到了他,便提著苕帚去掃土蓋血,可沒留神碰到毛皮,一顆猙獰的狗頭從下面咕嚕嚕滾出來,正巧滾到牛糞腳邊。
牛糞抓狂地跳起來,奪路撞出大門,一溜煙跑不見了。
文孝想了想,沒追出去,回身給自己盛了一碗肉湯。
5.
小蓮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趴在瓦嬸肩頭一下一下地抽噎。瓦嬸勉強露出笑容,向史先生道:「接著說名字的事兒吧。」
史先生的脾氣也恢復了,他點點頭,向瓦嬸道:「聽說你很照顧牛糞,常給他東西吃,感情很好吧。」
瓦嬸垂下眸子,哀傷地點頭:「做鄰居,照顧是應該的。」
「你說些他的事吧。」史先生道。
瓦嬸沉吟片刻,說:「牛糞雖然表面和大衡差不多大,內里卻是個小孩子,心腸簡單,又老實,別人做事只要有他能幫上忙的,他都肯做。」
「溫良者,仁之本也。」史先生禁不住感嘆。
小蓮再次入睡了,瓦嬸緊緊抱著她的身體,用自己替她擋風,然後道:「牛糞娘死的早,他一定很想念她,要不是命運不濟,他該是個天生孝子。」
文孝用鼻息發出輕蔑的笑聲。
瓦嬸想起自己還是個半大閨女的時候,常看到住在隔壁的姐姐以淚洗面。她聽說姐姐從前嫁給人家當妾,不知身子有什麼毛病,生下個傻子,就被休了回來。鄉里人登門探望,看過孩子的模樣都嘖嘖稱奇,回去以後就傳起了各樣的風言風語。
那些詭奇又刻薄的流言,瓦嬸聽過不少,也跟著傳過不少,甚至有段時間成了她茶餘飯後消遣的談資。她沒想太多,嚼舌根子是女人的本能,無可厚非。可緊接著,姐姐就踩著棺材板上吊了,連句遺言也沒留下。那時的鄉約是另一個人,他把姐姐的死定義為忠烈,在鄉里大為表彰,靈牌入祠堂,享祭祀。
可瓦嬸知道她的死因並非高尚的氣節,而是恥辱和不堪,她悉知這其中也有自己的份兒,可又能怎麼贖清。
瓦嬸自覺愧對牛糞,才特別關照他,妄圖以吃穿用度來彌補年少時一時嘴快惹下的禍。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動害死他的念頭。
都怪他自己不好,不該那時出現在磚窯,撞破了她罪該萬死的秘密。
從磚窯回來,瓦嬸就一直在想著,不能讓他活了,他活著自己就沒法兒活了。雖然大衡說要娶她,可他們之間相差的年歲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怕別人笑話,怕別人的指戳,她不想像許多年前的姐姐似的,被風言風語給逼死。
她掙扎猶豫了許久,最後到廚房熬了一鍋紅豆粥,摻了半包耗子葯。日頭偏西,她端著盛滿粥的飯盆挪到門口,牛糞還沒回來,他應該是聽大衡的話,到林子里去找狗了,瓦嬸就坐在門口等他。
她從前時常這樣,坐在門口等玩耍夠了的牛糞回家,給他煮幾個雞蛋或炸幾條黃魚。所以這一回,他也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喝下這碗粥,在腹痛中帶著她的秘密永遠離世。
那麼這項罪惡,又要如何才能贖清呢?
想到這裡,瓦嬸後悔了,她抱著飯盆站起來,挪到牆角下的水溝,將溫熱的粥悉數傾倒在水溝里。煮爛的紅豆啪嗒啪嗒砸進泥里,瓦嬸的眼淚也啪嗒啪嗒砸進泥里。
一個身影突然從草叢裡躥出來,躥到她腳邊,搖頭晃腦。瓦嬸擦擦臉,看清是童鄉約家的阿吉,牛糞今天就是在找它。
「阿吉,回家去。」瓦嬸揮手驅逐它。
阿吉無動於衷,它站在水溝邊垂下頭去,伸出舌頭來舔地上的紅豆粥,嘩啦嘩啦,大半都被它食沒了。
「別吃,不能吃。」瓦嬸撿了棍子打在它屁股上,才把它趕跑,可它也沒跑遠,彷彿是站在那兒等瓦嬸走了再回來吃。
瓦嬸憑空揮舞起棍子,沖它張牙舞爪地喊:「吃了會死的,知道嗎。」
6.
忽然起了一陣風,黑雲將屋頂上的月亮遮起來了,天井裡一片寧靜。
「時間不早了。」史先生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袍上的褶,向瓦嬸道,「大家都回去吧,別讓孩子染上風寒。」
童鄉約從瓦嬸懷中接過小蓮,後者已經睡熟了,兩行乾涸的淚痕掛在面頰上,惹人心疼。
一群人移步到門口,童鄉約側立在史先生身邊,陪他送客,準備最後再走。瓦嬸和大衡接連告了別,一前一後地踏出大門,在沙石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了。童鄉約目送他們,恍惚看到大衡的手搭上瓦嬸的屁股,又被瓦嬸拍開了。兩道人影消失在黑夜裡,他眨眨眼,想是自己看錯了。
文孝在後面跟出來,跟史先生道了別,又側過頭看向童鄉約。他雙手插在褲袋裡,模樣弔兒郎當的,童鄉約不願看他,就別過頭去,不想他竟還湊過身子來,伸手摸了摸懷裡小蓮的臉蛋。
「睡得真香。」文孝說,然後他收回手,向著瓦嬸和大衡遠去的方向走了。
童鄉約鬆一口氣,低頭看看小蓮。她上衣的領角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鼓著,露出一段打著結的紅繩來,他抱著小蓮抖一抖,一塊白玉的長命鎖就從領口裡掉了出來。
他抬眼再往路上望,已經不見人影。
史先生取下門口掛的燈,搖晃的燈影映在他眸子里,似是在平靜的水裡攪起層層波瀾,他說:「功績有了,孝敬銀呢。」
「錢也準備好了。」童鄉約低聲回應。
史先生吹滅了燈,點頭道:「那便齊了。等這件事結束,我就向知縣舉薦你。」
「都仰仗先生。」
童鄉約想起祠堂失火的前一夜,他已經籌備好了給知縣的見面禮和史先生的辛苦錢,那些銀子就擺在內廳桌上的盒子里,只等著像許多年前保送他成為鄉約一樣,保送他順利前往更光明的官場。可偏偏就是那一夜,家裡遭了賊。
不知是什麼緣故,那賊人最終沒能走進內廳,只偷了些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假使那夜他不幸地進入了內廳,就會發現那些碼得整整齊齊、數額龐大、來歷不明的銀子,從而斷送童鄉約的一生。
童鄉約心有餘悸,於是隔天夜裡他不敢再睡了。當夜幕下沉,他疑神疑鬼地在院子里埋伏著,心想或許賊人不甘失手,今夜還會再來的。
不知埋伏了多久,院子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有黑影沿著院牆爬了下來,跌進花叢里。黑影吃痛地叫了一聲,遲緩地爬起來,嘟囔著什麼朝小蓮的房間去去。童鄉約大喝一聲,把全家人都吵起來,自己抄了一根木棍朝著賊人撲過去。這賊人出乎意料的毫無還手之力,童鄉約輕而易舉地將他制服了,拖到有光線的地方一看,果然是牛糞。
他短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支支吾吾地哭著,淚水和涕水淌了滿臉,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努力說什麼。
「誰讓你來的,是你舅舅嗎,讓你替他偷錢?」童鄉約一腳踹在他右眼上,他的顴骨立即紅腫起來。
牛糞恐懼極了,他一手捂著臉,一手去扯童鄉約的褲腳,畏聲囁嚅著:「阿吉,找到了,死了。」
牛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童鄉約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乎就是一直重複兩三個字,一會兒是阿吉,一會兒是小蓮,一會兒是對不起。童鄉約沒什麼耐心,他又一腳踹在牛糞鼻子上,頓時血流如注,牛糞就顧不上說話了。
各屋子裡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人聲四起,家裡的其他人抄著傢伙朝院子里趕來了。牛糞瞪眼望著,他被嚇到了,翻身蹬腿,連滾帶爬地逃離童鄉約的掌控。
他慌不擇路,躲進了中廳,在桌椅之間磕磕碰碰,撞出一路狼藉。童鄉約心頭的氣又上來,率著家人追擊攔截,幾番回合,又讓他溜進了內廳。
終於叫兩人一前一後夾擊住了,牛糞退無可退,腿一軟又倒下來,童鄉約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揪著牛糞的領口補了幾拳。牛糞束手無策地承受著,哭嚎聲斷斷續續。
有女眷驚叫著勸阻:「別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童鄉約停手,向家裡的其他人下令:「去拿條繩子,把他綁起來。」
這一停下,牛糞又開始支支吾吾地說話。
「閉嘴。」童鄉約返身橫踹出一腳,擊在他肩側。這一腳踹得太重,牛糞當即一個跟頭栽過去,腦袋撞在後面的柜子上。
一聲悶響。
無數銀錢受到震動,從櫃中紛紛墜落,劈頭蓋臉地砸向牛糞仰倒的臉。
「錢,錢。」牛糞含糊又清晰地叫起來。
登時,童鄉約的臉色一片煞白。
叫這傻子發現了,他會說出去嗎,說出去也無妨,誰會信一個傻子的話。可是,萬一呢。
他不敢拿自己的前途作玩笑。
許久,童鄉約囁嚅著雙唇,向身邊人道:「快,快去把史先生找來。」
當時的許多細節童鄉約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史先生來看時,牛糞已經因為頭部的劇烈撞擊口吐白沫了,女眷們不知所措地守在一旁,不停用手絹替他擦拭。史先生蹲下來,翻了翻牛糞的眼皮,便起身向童鄉約道:「再不送醫就不行了。」
「可是……」童鄉約沒有動。
史先生看他目光閃爍,已經瞭然,背開了旁人,他道:「他看到了?」
「治好了他,毀了我。先生,我……」 童鄉約扭扭頭,看到牛糞的臉貼在磚地上,嘴角抽搐著,宛如一條擱淺的魚。
「帶他去祠堂。」史先生果斷道,「死在你家裡,你就撇不清了。」
一路上,童鄉約越來越頭暈目眩,牛糞的一半重量壓在他肩頭,彷彿是拚命在把他往地獄深淵裡按。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史先生突然說。
後來祠堂里就著了火。
香爐在供桌上滾動,沿轍灑出一路香灰,星星點點的火光在桌布上匯聚、擴散,所有供奉都在這火光中漸漸焦黑、扭曲。史先生又引火點燃了蒲團,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眸子里,好似在平靜的水裡攪起層層波瀾。
牛糞被綁好了扔在那裡,一動不動。
童鄉約有些怕了,史先生就在他耳邊平靜地說:「犧牲一個傻子,給咱們鄉換一座孝子坊,你算算賬。」
童鄉約眼望著搖曳的火舌,心念還是覺得有些動搖。
史先生又苦口婆心:「善學,我舉薦你需要功績。」
童鄉約怔過神來,便立在那裡幫著煽火。
史先生找出牛糞母親的牌位,塞進牛糞的懷抱,害怕它掉出來,他還順便緊了緊捆在牛糞身上的繩子。
末了,他站起來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道:
「教化鄉民孝悌忠信的美德,這就是你的功績。」
7.
幾天以後,旌善亭發布了榜文,表彰一個陌生名字的人,在大火中捨身救母親靈牌的孝舉。
受這個故事的感化,鄉民們自發捐錢修繕了祠堂,新祠堂在十一月後竣工。此時天剛剛冷起來,鄉里就熱熱鬧鬧籌辦了鄉飲,並將這個陌生之人的牌位請入祠堂,就擺在他母親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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