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樂場的故事

小時候喜歡去公園。一到周末,就繞著爹叫喚。

「爸爸,咱們去公園玩吧。」

「去哪個?」

「西沽公園吧。」

「西沽正在修。」

「啊,那去北寧公園吧。」

「北寧今天不開。」

「水上?」

「水上公園全是動物。」

「青少年活動中心?」

「太遠了。」

「集賢公園?」

「行。」

這幾個公園挨個問一遍,總有成功的。

那時候沒有車,就搭公交去。最近的集賢三四站地,遠的水上十來站地,最遠的青少年活動中心(後改名「樂園」)得二三十站加倒車。過去出行很不方便的,跪在老十路木頭椅子上等來等去,等馬路越來越寬,等公交越來越新,就等過了進「淘氣堡」的年限。

最早以前公交上有售票員,隔著人腦袋把一塊錢遞過去,兩張或紅或藍的長方形薄紙就捏在手上。爸爸說別丟了,我就捏了一路,到站了把疊好的小船放在他手心。

還有一種雙層車,現在由於各種安全隱患越來越少了。那時雙層車可以到水上公園,我爹沒空時我媽會領我去。坐在二層第一位,玻璃大窗,視野超好,感覺自己在坐飛機。

可能是教育問題,各大公園我先玩的永遠是鬼屋,然後在鬼屋裡嚇得放聲大哭,出來以後還意猶未盡,琢磨著再玩一回。由此看出,人的某些傾向是可以培養的。

通常對於幼童,家長可以陪同進入。但隨著年齡增長,有些半價或者免票政策不再適用於我,父母就有些猶豫了。而且別忘了我親媽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了錢她真不介意把我轉手幾回掙個差價。於是,有天她告訴我想玩鬼屋自己去。我不願意,在門口磨磨唧唧,直到一個工作人員大姐姐看不下去了,願意陪我。

在下雖然逼事兒多,但不愛麻煩外人,且多少要一點顏面,不肯在人前哭。可是人家大姐姐都說陪我了,我要是不答應,倒弄得好像嫌棄人似的沒意思。

如此一來,就面臨難題。要麼,進鬼屋忍著別哭,要麼,不進鬼屋歲月靜好。幾經考慮,我決定採取一個討巧的辦法:全程閉眼。

鬼屋是一個隧道似的東西,有個小纜車裝著人在裡頭轉一圈,所以我不需要行走。跟大姐姐坐在一塊兒,說實話有點小緊張捏~ 因為大姐姐又年輕又漂亮,中間還親切地問我怕不怕,我跟個木頭人一樣羞坐在她身邊,閉目感受美膩姐姐的體溫~

出來以後,輕鬆跳下車找老媽。仍記得大姐姐面對我媽時,那複雜的眼光,和猶疑的語氣:

「您孩子真鎮定……真鎮定……」

最怕的遊藝項目是碰碰車,這是有緣故的。

第一次坐碰碰車是大姨領著去的,我太小了上車都費勁,不可以獨自玩。大姨跟我媽有點像,比較虎,而且那會兒碰碰車沒有安全帶,要不然就是沒系在我身上。結果就是每每挨撞,我腦門就磕一次方向盤。磕了三次以後就哭了,在喧鬧的碰碰車場地沒人注意到我哭。最後哭到抽搐,遊戲才終於停止,從此對碰碰車有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直到十多歲去奶奶家,才在表妹琪琪的勸解下嘗試碰碰車。然後我就駕車把別的小孩撞哭了。

親媽有時候挺不耐煩我的,比如我吃冰激凌非得三個球,吃不了就塞給家長,屢教不改,沒心沒肺。有一回就是,她憤憤不平地給我買了三色冰淇凌,還有十次摩天輪的票,讓我一個人上去。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沒有好好跟我解釋。我被拎上摩天輪時,她在底下冷漠地看我。

隨著車廂越升越高,她轉身就走,決絕無情,很快消失在夜幕下的燈火闌珊。

我一個人呆坐在封閉的車廂,看窗外城市霓虹遍灑,吵鬧聲越來越稀薄,直到明月當空,萬籟俱寂,路燈點綴的大地廣袤又寂寥。

我被親媽扔了。

腦海里循環滾動著這條彈幕。

她終於還是不要我了……

即使過去在內心中無數次演練過類似場景,當確切發生時,還是心痛到無法呼吸。

那兩個小時,是我度過的最漫長孤獨的兩小時。我思考了很多,比如我該怎麼自力更生,麥當勞有免費的自來水,遊樂園裡有很多丟棄的食物,夏天不冷我可以睡在草地上,如果有管理員趕我,不得不離開遊樂場就需要走回家,因為沒錢賣車票。走回家我又不認得路,難免得一路問人,要是碰上拍花子的,我就會被賣到山溝溝,洗別人家孩子的尿布,吃別人家孩子的剩飯,再也不能去遊樂場,再也進不了鬼屋看不了鬼片,再也沒三色冰淇凌吃。

這個狀態一直維持到下摩天輪,維持到我媽領我趕公交回家,一直一直凝重了一路。到家以後,心靈的傷痛轉移到了胃部,生不如死。我媽說你傻啊,吃不了扔啊。我心想,吃不了扔的就是我了。

我爸帶我去公園一般就由著我鬧,他百無聊賴地跟著我,像個自動提款機。我說吃棉花糖,買來好大一個,我吃不了,他就幫我吃了。我說吃麥當勞,他買來一份,反正我也吃不了,剩下的都是他的。我說吃冰淇淋,他說不行,你要肚子痛的。我很失望,但過一會兒就忘了,跑去玩滑梯。玩得滿頭大汗,回來找老爹,我爹捧著一盒和路雪。

「不是說不給買嗎?」

「嗯,你不能吃冷的,但是……」他把盒子一遞,裡面黏乎乎一坨,還是巧克力味的,「常溫的就可以。

我愛我爹,但是巧克力味常溫冰淇凌實在太特喵噁心了。

北寧公園有個附屬的小動物園。相比水上里的正規大型動物園,我更偏愛北寧的。因為很少有動物園會把羊,驢,狗,兔,雞鴨鵝當作重點觀賞動物。乍一進去,還以為農貿市場。這裡的動物可以隨便喂,5塊錢一小籃菜。說它不正規還有一點,北寧動物園的動物長期處於飢餓狀態,遊客只要拿著食物,就會被團團圍住,動物們競爭很激烈。這樣當然不人道,但那個時期大家都這麼搞。

還記得有一隻老猴子,坐在籠子邊發獃。我拿食物給它,它剛要接,我便使壞抽手不給。爸爸說你別惹它,我不聽,偏要玩。結果一次伸得太近,它突然抓住我的大拇指,把我菜葉子都嚇掉了。

「哈哈哈,叫你玩,是不是給嚇完了?」

「沒有,我嫌冷,就……抖了一下。」低頭撿菜葉,雲淡風輕如劉皇叔。

十來歲的時候曾經跟姥姥、四海,以及四海奶奶一塊兒上北京的一家公園玩。印象深刻的是一架超大弔橋,橫跨兩岸。姥姥他們不想往對岸走了,就讓我自己走一遍。我聽岔了,還以為他們說我可以自己去對岸玩,於是開開心心跑過去,慢悠悠地閑逛。

沒過多會兒,我正蹲地上喂鴿子呢,就聽見廣播裡邊:「來自天津的XXX小朋友……來自天津的XXX小朋友……」

老人家著急時,反應會異常迅速。

當我滿頭大汗跑回去,姥姥早急紅了臉,把我臭罵一頓。我被罵得莫名其妙,看見四海在一邊樂,就知道這貨不跟我一起去是有原因的。

「你姥姥能放心你自個兒跑才見鬼了,就讓你在弔橋上走一個來回,不然你以為呢?」

「你奶奶連著一個來回都不許你走!」

長大後,我也曾單獨帶著姥姥去看極光。姥姥始終緊緊跟著我,怕我丟了,也怕她自己丟了。

有段時間沉迷打靶遊戲,青少年活動中心有家比較大的,就特地買通票專門在那兒玩,一玩倆仨小時。練得久了,幾把槍准心怎樣心裡都有數。有回看見一家三口也來打槍,孩子打不行換大人打,大人打也不行孩子就哭了,非要全中拿獎品不可。我說你換把角兒那把槍,然後只打左邊那群雞,別換目標。人家依言玩一把,差兩槍全中。我不耐煩,扛起槍5分鐘一套打完全中,把獎品布偶送給孩子。人家孩子兩眼放光,好像看見了神,我媽則在一邊冷哼。

當時這家店的營業額全是我媽供的。

不太清楚化妝品的成分,偶然得知有一些化妝品在特殊光照情況下會發熒光。

有回拉表姐娟兒進鬼屋,這種面向成人的鬼屋需要自己走完,裡邊有工作人員參與嚇人。一般真人的確實會比較恐怖,你不知道人家從哪裡伸手掐你一下,或者從哪兒竄出來。完全隨機,不像機器。娟兒怕,讓我走前邊。黑漆馬虎,煙霧造勢,光影都打得挺有氣氛。突然,表姐尖叫一聲,狠狠掐我一把,說有人摸她腳了。

我硬撐著笑她又不是摸屁股,一驚一乍個孫子。

剛一轉頭,就見著全黑的背景下,懸浮著一張抹得白不刺啦的大臉,骷髏一般,與我近在咫尺。

登時渾身抖了一下,條件反射把表姐推開。

「你幹嘛?!」

「啊?……沒事,你臉上抹啥了?」

「啥也沒(四聲)抹啊。」

「你最好說實話。」

「就……那個XX水兒啊。」

「哦。」

「怎麼了?」

「以後憋買他家的了。」

我闖了無數鬼屋,獨獨那一次,出來時腿有點軟。

轉轉椅是公園的標配,我幼兒園也有。成年後在某處公園看見,也厚著臉皮去坐。還沒坐穩呢,有個小姑娘跑過來,跨上轉椅就拚命蹬,我被帶得差點跌下去。小姑娘急紅了臉,一邊忙「開車」一邊回頭跟我解釋:

「小姐姐你行行好!我爺爺快不行了!我得趕去醫院叫救護車!」

當時冷汗就下來了,CPR我早忘光了啊。

「你爺爺在哪兒呢?」說著,我掏出手機。

「那邊。」她匆匆往滑梯一指,便忙忙蹬起踏板,轉轉椅飛速旋轉。

在飛逝而過卻循環往複的景色里,我什麼也沒看見,卻又好像看見了自己,為了女兒的病到處求醫問葯,在課堂上為淘氣的學生傷腦筋,被狠心後媽趕進深山老林自力更生……

「小姐姐!要不你先下車,我爺爺真的快不行了!」小姑娘熾烈又認真的眼神盯著我,噸位較高的乘客明顯拖慢了她的速度。

在下不禁百感交集,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妹妹啊,我豈會不懂你……

「小妹妹你別著急!注意安全!我來開!更快!」

接著拿出自行車越野比賽的架勢,我也拚命蹬起來。成年人不比孩子,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秋風掃落葉,攪拌機一般的轉速把一幫鼻涕小鬼震退!

「到了到了!」女孩尖叫。

我趕緊一個腳剎,轉椅穩穩停住。

小妹妹握住我的雙手,眼中似有淚光:「小姐姐你真是好人!好人有好報!我該付你多少錢?」

「不用了!快去醫院!你爺爺還等著你!記著,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希望!!!」

她緊蹙的眉頭微微抖動,似有千言萬語不堪訴,最後狠狠點了下頭,轉身就跑,跑兩步又停下, 朝我行一個標準的少先隊禮,而後消失在滑梯的另一頭。這一刻,我們都相信,那邊有她重要的親人危在旦夕。

下了轉椅,揉揉因太久不運動而發酸的小腿。在我多年的戲劇生涯里,唯一一次群演經歷就是在公園發生的,有些措手不及,但也相當有趣。

不知道她親爺爺知道她這麼玩會不會生氣。

如今這幫公園們拆的拆,改建的改建。西沽遷了,集賢荒了,水上改為免費開放,只剩花草,北寧的附屬動物園也夷為平地,青少年活動中心,前兩天問起才知道早沒了。

各大公園合併革新未嘗不是好事,隨著交通便捷起來,確實也不需要那麼多類似的遊樂場存在。但這些地方,帶著溫度的地名,回憶里發黃的天空與彩旗飄飄,總能刺激到我的神經。以為一回頭,還是伸來的那隻大手。

「寶寶,咱們去公園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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