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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山谷的狼與情人

在某個黑夜裡,我發現我愛上了一個人。

但我除了謊話,什麼也不能對她說。

並不是因為我這隻狼人性情詭滑,這只是規則使然,我不得已,必須說謊。我深深愛著某一個不知道是什麼來歷的女人,但我不能讓除了她的任何人知道。

每個暮色傾瀉的傍晚,我站在斜樹莽蓁中變成被詛咒的野獸相貌,夜風夾雜著我的嚎叫,在村民當中散布著無盡的恐慌,讓他們畏縮在家裡不敢動彈。但每到這樣的時刻,其實我內心裡都很想唱支情歌,我的歌聲雖然在村民耳中與嚎叫無異,但我的同族卻能夠敏銳地識別出我歌喉里的情愫。

戀愛中的狼人和其他狼人不同,他們像吹笛者一樣有著一顆詩人的心。每當月亮高懸在天上,沒有戀愛的狼人會瘋狗一樣大聲嘶嚎,但我卻只想念兩句詩。狼人的族群是不允許和異族談戀愛的,一旦被發現,我將會受到一個我自己都不敢想像的嚴酷懲罰。因此我必須在其他狼人嘶嚎的時候嘶嚎,在其他狼人殺人吃肉的時候緊緊尾隨。

每天晚上路過她的門前,我都用最不經意的口吻向同族商討,今天要不要殺了這個女人。我如果一言不發地帶頭走掉,一定會有同伴懷疑我心中有鬼,因此我必須對殺死她的利弊進行一番分析,從而使我的同伴相信不殺掉她是一個更好的決定。

「嗷嗚嗷嗷。」

「嗷嗷嗚嗷嗷嗚嗚嗷嗷嗷。」

這的意思是說,我對這個人知根知底,她只是一個村民罷了,你看她每天早上倒垃圾的時候迷迷糊糊把腳踩進垃圾堆的樣子,哪裡有半點女巫或者預言家的樣子?她蠢是蠢了點,不過殺她當然不壞,但肯定不如殺了隔壁那個飽讀多年的老女人合適,我曾經在她家的窗台上瞄見她研習《梅林語錄》的手稿,我看她是預言家無疑。不如今晚我們就做了她。

於是我們就殺了那個老女人。我自認為表現得很好,邏輯清晰,侃侃而談,因此多日以來不曾有人看出我是一個戀愛中的狼人。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不過活在這樣的世上,我要麼說謊,要麼就得死。愛神的箭矢是收不回去的,這是條無歸路。

每個白天,村委會都要組織大家投票流放一個人。米勒山谷瘴毒遍野,野獸橫行,無論是狼人與否,受到流放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這種執刑方式古已有之,旨在讓受刑者懷著滿心的悲愴絕望,卸下自己的狼人偽裝,在言辭或形容中招供出自己的同族。

在白天,村莊里的每個人都在相互監視,各懷鬼胎。你不知道你所聽到的任何一句話是真或假,而每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所有人直接或間接地聽見。作為一名狼人,我非常樂意在陰暗處窺視著這群懵懂無措的人們,他們在一場盛大的死亡面前,彼此詆毀、相互攻擊。但作為她的戀人,我又為滿肚子的話不得傾吐而渾身難受。我一方面想告訴她我作為一隻狼人對她夜以繼日無休無止的想念,一方面想誇耀一下自己每天晚上是怎樣用我近乎完美的演出營救她的生命。可惜我實在不能說。

我敢說,此時她一定愁腸百結。我相信她也一樣想念我,而且她想找我一訴衷腸的慾望,必定比我還要強烈。每個從家裡走到村頭集會的清晨,我都可以感受到她注視著我,以至於我的左頰火辣辣地灼痛不已。我可憐的情人,她甚至連與我眉目傳情的機會都少有,因為無論被誰發現,我們都將陷入極危險的境地。我真希望這村落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兩個相互深愛的,無所顧忌的伴侶。那些狼人的規矩、那村委會的規矩,請將它們和制定這些規矩的人們都拿去為我們的愛情埋葬吧!我再也不想——以任何方式——在這世上說謊了。

今天的集會上,村裡的警長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他言辭犀利,有條有理地指出我們中一些極為可疑的人,並帶頭投票流放了我們的一名狼人夥伴。那狼人臨走前叫得撕心裂肺,並希望在場的全體群眾為他平反。散會後很快天就黑了。在今晚我們行兇殺人的時候,我已經對我的同伴毫不關心了,但我仍然作出了一幅極其悲苦的表情。我不僅悲苦,而且亢奮,甚至於義憤填膺,強烈要求今晚就去殺了那警長而後快,為我們的死難同胞報仇雪恨。

這時候我的同伴們卻紛紛抗議了起來。

其中有一名深得人心的同伴,名叫凡,他大談特談,說了一番大道理。我聽得不是太懂,大致上是些什麼屠邊、坐實身份、反向邏輯之類的怪話。但是我聽懂了他的最終意思:不要殺那個警長,應該去殺一個看上去沒什麼威脅的人。我感覺其他的同伴也沒怎麼聽明白,但他們都做出一副十分信服的樣子。

於是我也作信服狀。大家問他,那殺誰呀?

凡沉思良久,一會努努嘴,一會摳摳牙,最終向村西走去。他走走停停,最終在我的愛人門前停了下來,「就殺她,」他說,「嗷嗚嗷嗚。」

我嚇壞了,殺誰也不能殺她啊,這個人在瞎說些什麼?我腦子轉得飛快,卻也想不出什麼主意。我自己剛剛同意了他的觀點,現在要再說跑回去殺警長,肯定是難以服人。一時間我覺得天旋地轉——如果他們一定要殺她,我就和他們咬上一場,寧可被他們咬死也不能讓她比我先走。但是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我先不和他們咬。

我故作不屑,她?殺她可毫無意義,我說。你們不記得嗎,她白天在開會的時候發表的言論,可句句是為我們說的。這人蠢得不可救藥。我告訴你們,只要不殺她,她會替我們投票將那些村民一一放逐,到時候我們再殺她不遲。

一連串地說完了這些話,我心中緊張地快要炸裂。為了掩飾我的不自信,我又向那今晚發表提議的凡發問,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他說對。我又問,你剛剛選擇殺她的原因是什麼?他說隨便挑的,我們再挑個別的好了。黑暗中我彷彿看到他嘴上有抹輕盈神秘的微笑,伴隨他簡短不經心的回答,讓我憑空產生了一種詭異感。

他為什麼笑呢?

那晚我們殺了另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人。接下來的幾天幾夜裡,我沉浸在無可抑制的恐慌中。我害怕我隱秘的情事已為人知曉,也害怕我的態度會給我的戀人招來厄運,所幸這都沒有發生。幾天來,我的同族死了不少,有的被流放出村,有的被彌留之際的獵人開槍擊殺,有的遭到毒殺——剩下的村民也不多了,或死於夜裡,或死於自己同伴之手。這個世界在不斷地考驗人性的底線,考驗著每個人精神瀕臨崩潰前最後的理智。

然而帶著某種不知來由的好運,我和她還活在這世上,我們距離自己獨佔這個世界就差那麼幾步了。

今天早上大家起床開會的時候,村裡的人就剩下五個了。我,她,兩個村民和另一個狼人。兩個村民和我都很熟,一個姓魯,一個姓蓋,村莊鬧狼人前,我們經常一起打牌。那個狼人就是凡。此時按照規矩,我們依次發言。

她說,根據自己長期觀察和理智分析,她認為我是個大大的好人。我心說這簡直是廢話。她還說魯先生十分可疑,他素來很不誠實,曾經打牌出千。另外兩人難以評說。綜上所述,應該流放魯先生。她說完後,魯先生分析了一番局勢,認為今天萬萬不能投錯票,否則所有村民都將死於狼手,他十分理智地為自己前幾天的言行解釋了一番,並且提出蓋先生是狼人......後來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進去了,因為我發現這幾人都是糊塗蟲,我可以輕易地出言將其蠱惑。我已沉浸在一個美好的幻想中,我和我的愛人,即將步入一個嶄新的紀元——一個沒有污穢,沒有欺騙的凈土,一切都是率真自由的,一切都是唯愛至上的!我已然心花怒放!

蓋先生被流放,當晚我們擊殺了魯先生。他們以後再也沒有和我打牌的機會了。

殺死魯先生的時候,我告訴凡,我們將是最後的生存者,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因為他並不是。但是我是下意識地對他說出這話,我發現人一開始說謊,就停不下來了。

那時他眼睛裡透露著笑意,他的手不像我激動地發抖。那晚月亮很圓,星星都看不見了,露水從草地抖到我腳踝的毛上。我想凡應該很高興,我會和她在第二天將他流放。我已經判了他的死刑。我是一個多麼痛恨謊言、欺瞞和背叛的人啊,但我卻用這樣的手段判了我的好朋友的死刑。對了,他是我的朋友吶,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情呢?我的記憶開始朦朧了起來。我的腦子有點迷糊了。

那晚我沒睡著,月亮冷冷地掛著。晨風吹得人脊背發疼。第二天我們三個人按照法律程序,結束這個漫長的夢。我們象徵性地說了一些套話,並開始投票。當三張小紙片從盒子里取出來的時候,我偷偷地瞄凡臉上的表情。他沒什麼反應,笑了一笑。

結束了,他說。

結束了。

結束了嗎?

魯先生沒有死啊,他拿起杯子,笑意盈盈。

大家都紛紛拿起杯子,杯中的液體澄明如月,映著暖黃的光。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凡說,新婚燕爾,就讓你們倆贏一場吧。

是啊,我也早就看出來了,蓋先生也笑著對我說,你是真的不會說謊呢。

這是他第一次玩這個遊戲,我們這位從來都很誠實啊。她依偎在我的懷裡,對大家說。她臉頰微紅,顯得可愛極了。

我抱著她。這後半輩子的謊話,大概今天都說完了吧。

我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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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第一次發文,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希望各位看官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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